旧 文(三篇)
砂石场(一)
父亲曾在内蒙包头郊区的砂石场工作过好几年,那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事了。由于种种原因,我没能去探望他。当年一个小屁孩,很多事做不了主,但总觉得欠了父亲一次探望。
去年(2016)五月,按着他模模糊糊说过的地址,按照他诗作上的地址,我来到包头,来到崑都仑河畔,来到包头砂石场。
找到当地的档案馆,查找包头砂石场的资料。由于有朋友的介绍,工作人员很认真地查阅了解放初期的历史资料,翻了半天只找出一封检举砂石场领导的群众来信。
这也算有点结果了,说明在包头曾有叫“包头砂石场”的单位,曾发生过同人世间一样一样的种种故事。时间已经在地表上抹去了这个砂石场的存在,再过若干年后连这封信也会消失。历史,没有普通老百姓的位置。
我的心愿似了未了。
录父亲旧作一首:《鹧鸪天》
卅六岁在包头,住昆都仑河畔、大召之侧,回首往事,感怀身世。
泪眼迷朦数举觞,唯将沉醉换凄凉。残生半了倩谁念,酒入愁肠更断肠。
楚水流,甬江长,母老子幼谁扶养,当年壮志消磨尽,只剩得儿女情长。
月照龙沙漠漠烟,崑都仑畔响驼铃。卅六又圆今夜月,漂泊天涯又一年。
望苍天,气难平,今日此情难描述,断肠原是无凭语,唯见满头白发添。
(2017年05月18日)
以上三图为今日之砂石场
一夜没有睡好,凌晨3点半就醒了。尔后,在迷迷糊糊之中,头脑里不知过了多少短片,介乎于清醒的遐想与梦中的片段之间。
前天到的这里,熟人请了一位当地朋友来接机。司机以为是一位老知青来寻当年的战友,又以为是三年困难时期的内地孤儿来寻养父母,却没有想到是一位老人来寻他父亲五十多年前在这里的踪迹!
睡不着就索性起床了,在电脑里查地图。反复了好久,终于查到了“营盘湾”这个地名。噢,是在大青山的深处呀!距离包头市区有一百多公里!怔怔地看着这“营盘湾”三个字发呆!是这儿吗?父亲他当年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呢?这应该是半个世纪前就要来看你的地方呀!我的眼眶似乎潮了起来。古诗中有很多妇人怀念远出塞外的征夫的词句,记得有首诗说,她托梦过去,可梦里找不到地方!多么深刻的无奈!
旅馆的房间朝北,正对着大青山,山上光秃秃的一片土黄。我想,父亲当年也是面对着这样的大山吗?当年的山是否更绿些?风呼呼地吹着,听不到它的回答。今天要进大青山,而且是单枪匹马。这是想了好久的事,一定要去到一到!虽然目的地很模糊……
来时,做了功课。翻看了父亲当年给我的上百封信,谈到他过去的,只有很少的几段。其中一句简短明确:“前几年在包头砂石厂,67年调乌拉特旗营盘湾煤矿。”
向北出城,向北进山,大青山绵长高耸。进到山里面,是一个个的台地,路上的车很少,我小心翼翼地按照导航的路线走,这里的信号不稳定,还是迷路了。方圆几公里看不到人影,好久才来一辆车,见一辆车问一辆,问了几次,都不知“营盘湾”,有的遥遥一指说,往前开吧。
往前开!看看油箱里的油够开几百公里的,怕什么?好不容易看到了一个加油站,才问到了正确的路。原来前几年搞了什么工程改了路,把导航都搞糊涂了。
终于来到了营盘湾,好像是另一个星球的地方,又好像是穿越到了前半个世纪。当地人狐疑地打量着我,问什么都是摇头,我讲的是外国话?我是外国人?找到了村委会,想进去聊聊,说是今天办喜事,对外不接待。我的天!
在一条不长的主马路来回开了几圈,只好悻悻然地走了。
心愿依然似了未了。
(2017年05月20日)
图一:营盘湾的主街。图二:营盘湾的地标。图三:营盘湾煤矿的场部 。
网上找到了一篇文章,算是弥补了现场踏勘的缺失。录以备考:
营盘湾记忆—矿部.营盘湾人
作者:叶子
营盘湾煤矿,行政区划归属巴彦淖尔盟。
日本侵占这里时开采过煤,改革开放后他们还想来合作开采。因为这里的煤无烟,热量高,污染少。
可能是缺乏科学开采吧,如此好的煤源,在七十年代初被确定无开采价值,营盘湾矿彻底下马。所有人员分流安排到乌海、伊盟神华集团等地区和单位,也有一些人选择回到南方老家谋生。
从包头出发向西北方经荒无人烟的百余公里的公路后,在大山深处出现了一个有高压线,有高音喇叭,具备现代文明特征的地方。高音喇叭会按时传出训练有素的播音员的美妙声音,播送着本地新闻和其它自编节目,中央、内蒙二级广播电台的节目会天天转播。这里还有学校、商店、食堂。这里有泥巴土坯和着红瓦红砖建成的一排排不算规整的矮小民居建筑,这便是营盘湾了。
营盘湾地名的来由,大概是宋代杨家军曾经在这里安营扎寨而得吧(这是我的猜想)。据此几十里处,有大佘太、小佘太俩行政区,这应该是佘太君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吧。一个一个偌大的院落和很少一部分的平房,分布在营盘湾矿部、一矿、二矿、三矿、四矿和小农场,分散在方圆几十里的山前山后。
就在这些建筑内,居住着一人能操几种外语的人,住着技术高超的内外科医生,妇产科医生,医疗制剂专家,后来由他们为主成立了营盘湾医院。医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医疗技术相当了得。
这些小民居内,居住着摄影师,建筑设计工程师,陶瓷生产设计需要的各类人才,居住着画家,机械工程类人才等各类人才。这里有国民党的前高级军官,有教授、医生乃至一些曾经的专家,也有手段高超的小偷、功夫了得的武林高手等等。这里还居住着共产党派来的坚决捍卫国家利益的优秀干部和各个工种的工人,还驻扎着施行站岗任务的部队等等。
营盘湾人的居住处,是真正的在黄土泥巴麦草掩盖下的“黄金屋”,是真正的藏龙卧虎之所在。这些人大部分是得到新生后在这里安置就业的,他们社会、政治背景构成复杂,但也形成了南北方各路各类人才都聚集在这里的状况。特殊的人群,特殊的人才结构密集地聚集在这样一个弹丸之地,这在全国罕见,是个游离在中国社会一般状态之外的地区。
矿部有一条营盘湾街,地势东高西低,也就不到2千米长吧。自东而西有银行、邮局、学校、足球场、中共营盘湾煤矿矿部委员会、配电室、土产公司、贸易公司、百货商店、国营食堂、电影院等。从街的西面一直走去,可以通往营盘湾所属几个矿区和陶瓷厂。
距离矿部两华里处,是陶瓷厂厂区。营盘湾的文化艺术人才,绘画、陶瓷形象设计、陶瓷分析专业人才,陶瓷制造高级技工等精英们,都在这里聚集了。从搜集到的部分瓷品中,可以窥见当时陶瓷厂的辉煌。据说在改革开放之初,陶瓷厂的瓷器曾送展广交会,这些瓷器吸引了国外同行的眼球,此后营盘湾瓷器的主要设计人才被国外挖走。技术力量不被当地重视,拥有可以和世界同行竞争的人才们当然会走出去做自己的事,因此陶瓷厂的辉煌也就成了一个被多数人遗忘的故事。
值得一提的是,文革后期,陶瓷厂的文化文艺才子们在工作之余编排了京剧《红灯记》《智取威虎山》等样板戏并多次在陶瓷厂礼堂上演。营盘湾老少人等大概没有没看过他们的演出的。人们被演员们精湛的表演艺术和京剧唱腔艺术所感染,至今几十年过去,人们说起当年的演出,说起扮演李玉和李奶奶铁梅的某某演员,仍然津津乐道。
营盘湾原始状态的街道,朴素单调的商店等建筑,很容易让陌生人轻视这个地方。然而,这里的文明藏于内不显于外。不少的营盘湾人以及他们的后代们中的人才,以不俗的气质融合在国内发达城市以及国外发达国家后,成为了事业有成者。
营盘湾人从小在文化背景复杂的环境下熏陶,致使他们有了生在深山也“见”多识广的可能。当时的我们并不以为然,年轻时常常会因为自己长在那个小山沟而感到自卑,但当真正走出那里融入社会后,我们才深感营盘湾对我们一生的影响有多么大,儿时奠定的基础让我们能毫不逊色地应对复杂的世象,此时才启发了我们感恩的心。当然首先感恩的是,我们那些有着无私为国家奉献不畏艰难的父辈们和我们的老师。
在营盘湾,我们接受了正规的小学教育,初高中在一九七一年才开设。中小学老师们来自全国各地,操什么地区口音的都有,且以南方口音的为主。各科老师们内在的学术修养,使他们个个风度翩翩,教学水准之高让学生们受益一生。在营盘湾下乡的知青们其中不少优秀人才都被选拔到教师队伍,给营盘湾的孩子们带来极大的福报。
营盘湾没有柏油公路,虽然有汽车通往各个矿区,崎岖颠簸是其特色。还有营盘湾人自己修建的用于外运煤炭的铁路,环绕了营盘湾几个矿区。这段铁路还承担着每日晚间从包头至白云鄂博的客车在途经小站葫芦头时下车旅客的接送。因为这里距离营盘湾十几公里,是营盘湾通往外界的唯一交通线路。
这段铁路上行驶的是营盘湾人自己制造的铁轨车,我们叫它“压道车”,可以载客大约六、七十人吧。这车的两头都有启动装置,可以任意从前从后开走,很是神奇。初中开始,我就在外地,后来去兵团、上大学、工作,回父母家就得乘坐这个“压道车”。下火车看到它停立在那里,心里就一阵兴奋,似乎父母就在身边了。营盘湾人都有“压道车”情结,那轰隆隆、哐铛铛的压道车声音是那么地亲切迷人,它是让我们和家人能够团聚的纽带。营盘湾站到了,人们下车,昏暗的灯光下,人们寻找来迎接自己的家人,寻找呼唤自己的声音。久别的亲友相聚了,此刻幸福得没有了整个世界。“压道车”承载了我们对营盘湾的特殊情感,虽然营盘湾不是我们所有人原本的故乡。
直面(三)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鲁迅先生的这句名言,我记了很久。我不是猛士,但我想了解人生的惨淡。楼毅兄说我包头的寻踪之旅意味深长,他理解了,我是精神意义上的寻亲。
父辈的遭遇,我们无法改变;父辈的苦难,我们无法替代,但父辈的心境,我们理当体味。这何尝不是一种感恩,不是一种尽孝?
当我徘徊在乱石遍地的崑都仑河滩地上时,当我行走在尘土弥漫的营盘湾小街上时,我的心是悲凉的,悲愤的,悲怆的!
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这里还是这样的荒凉,我都不敢试想当时的生活是怎样的艰难!
我去的时候,正是暮春之际,应是一年最好的时光。要是在萧瑟的冬天,要是在北风呼啸、大雪纷飞的严寒日子里,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是何等的孤寂!
常说,时也,势也,命也。一个人裹挟在时代的潮流中上下沉浮,看不清大势所趋,自是极正常的事;而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他的命,必须要承担这样的苦难么?苍天无语,大地无声,黄沙飞扬。
有人说,苦难磨炼人,苦难出人才;有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都是安慰人的空话,甚至是岸上人对落水人的嘲讽。顺境中的人就不能成才?没有大难就没有后福?
苦难,压榨人的心灵;极端的苦难,甚至扭曲人的心灵!否则,何来“穷凶极恶”这成语?拥有极强生存欲望的人,才能在苦难中觅活,才能将苦难升华为财富。这要多少次的炼狱淬打,这要多少次的浴火重生?
在《营盘湾》的这篇文章在发公众号时,写邮电局照片的说明中,特意点出:“从偌大的门面,可以想见当年的热火。”在根本没有手机概念的年代,在家庭电话视为奢侈品的年代,在长途电话与电报要万不得已才用的年代,信件与包裹是维系亲情的最有力的纽带。
我外公寄去了我的照片,寄去了全国粮票,这是一家人勒紧裤带节约下来的,用本地粮票去黑市换来的。伯父母和大姑、二姑他们也时常地寄衣寄物寄粮票,虽然他们也挣扎在贫困线上。记得父亲寄过来好多册介绍文化名人(一名人一本)的书籍,有介绍白居易、辛弃疾的册子,可惜在文革前付之一炬了。我对文字的爱好,是在哪时萌芽?
在黑暗中摸索,在苦难中煎熬,父亲是怎样走过来的?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消愁愁更愁。想起了范仲淹的《渔家傲.秋思》:“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豪迈如范公者,都如此之感伤,况我等草民。
人生,本是苦难的旅程。涸辙之鲋,相濡以沫,守望相助,好在当时还有亲情,维系着塞外游子的心吧!
(2017年05月22日)
(原载《浮生记趣》)
图一:营盘湾远眺。图二:居民的住房。
上图:1966年02月,时年38岁。下图:1983年10月,时年5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