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湖书生徐时栋
龚烈沸
徐时栋(1815—1873),原字云生,后改字定宇,又字同叔,号澹斋、柳泉等,清末鄞县城区(今宁波市海曙区)人。是一位晚晴时期极有成就的藏书家、朴学家,同时也是位卓有成就的诗人、书法家和教育家。
其生逢鸦片战争爆发、太平天国起事乱世,备受颠沛流连之苦。15岁丧父,36岁丧母。20岁长兄卒,32岁仲兄卒,36岁五弟卒,60岁时先其一月四弟卒。32岁、46岁两次丧妻,四次殇子一次殇女。32岁中举人,后两试礼部下第,又逢丧母,遂不复出,仅以输饷授内阁中书衔,藏书读书、著述课徒以终,卒年60岁。
(一)
徐时栋10岁许开始藏书,垂老不移初衷,一遭劫掠(“咸丰十一年,遭粤寇,在烟屿楼者,尽为人所掠”),两遭火灾,“石屋烧不尽(同治元年八月),草堂复炎炎(二年十一月)”。三毁四聚,藏书楼先后四名:恋湖书楼、烟屿楼、城西草堂、水北阁,藏书读书50余载,60岁临终时尚手不释卷,可谓一辈子潜心于书斋,超然于世事。
其城西草堂火灾前,“县中汤耕吾懋才、溪上郑简香征君两家多藏书,近来大半归余处。”“十载城西住,巍然一草堂。年华消著作,器识老文章。”是为学人藏家,一身两兼。“卅年精力费居诸,问秘搜奇十万余。”一生先后藏书近20万卷:恋湖书楼12881卷,烟屿楼(含恋湖书楼原藏书)“将十万卷”,城西草堂“五六万卷”,水北阁“将四万卷”。辛勤搜集,时以抄刻,三更五鼓,晨夕勤读,“平生有愿如此水,会当读尽琅嬛书”,其藏书多有批跋,“书眉纸尾,几无间隙”。仅以读清人纪晓岚所著《阅微草堂笔记》为例,52岁、55岁2次购置,自同治四年至十年,读评长达7年,批点多达380余处,不少还是在病中、舟中读评。其评点被后人称为四评家之首,“就历史功绩及成就看,他理应跻身中国古代最优秀的批评家之列。”足见先生读书之勤,校勘之细,评点之精。考订辨误,时有新见,为其后藏书家如傅增湘等人所称。因书而贫,艰辛备尝,甚至于外出上门课徒、屋边余地租人为圃,但月湖书生,不改本色。
徐时栋之所以将书藏于两地两处两楼:城中月湖边的烟屿楼、城西门外的城西草堂(火灾后再建的水北阁),而未归储于一地一处一楼,这对于一个像他这样嗜书如命的藏书家来说,实在是不可想象的,因为这既不便阅读、校勘、利用,更不便管理。
这有其特殊情况。烟屿楼原名恋湖书楼,系其父亲徐桂林所建,道光十三年(1833)徐时栋20岁徐氏“析箸”分家时,其父已卒,以月湖老宅“授伯兄(徐时楷)暨六弟(徐时榕),仲兄(徐时桢)、余及五弟(徐时楹)均他适”,仲兄“迁月湖之小仓。而余及二弟以六弟幼,尚与之同居。”其时六弟徐时榕才7岁,徐时栋和徐时梁为照顾徐时榕,仍与徐时榕一起居住在烟屿楼。烟屿楼中的藏书早年即为恋湖书楼藏书,其中很大一部分为徐时栋父亲徐桂林所购置,其父去世后则属于徐氏兄弟们的共有家产,而非徐时栋一人之藏书,故此在其六弟长大成家独立后,徐时栋迁居城西草堂时,不能将书随之搬迁而仍留于烟屿楼中。徐时栋21岁时伯兄徐时楷卒,31岁时仲兄徐时桢卒,徐时栋便成为徐家“代父”的实际长子。好在徐氏其他兄弟在世时对书兴趣不大,烟屿楼的这些藏书基本上都是徐时栋一人在关注、管理并加以利用,事实上也就成为了他一个人的藏书。迁居城西草堂后,徐时栋还是非常怀念烟屿楼,因此有时候也把城西草堂称作“后烟屿楼”, 乃至他的诗文著述也都命名为《烟屿楼诗集》《烟屿楼文集》《烟屿楼笔记》《烟屿楼读书志》。
徐时栋的藏书理念和行为既受甬上前辈和同辈的影响,如范氏的天一阁、郑氏的二老阁、卢氏的抱经楼等,同时他的藏书理念和行为也直接影响了其周边的朋友尤其是弟子,形成了一个颇为可观的宁波藏书家群体。其中佼佼者如陈劢的运甓斋、董沛的六一山房、赵佑宸的诒谷堂、姚燮的大梅山馆、葛易初的秋鸿馆、郭传璞的金峨山馆、刘凤章的青藜阁、陆廷黻的镇亭山房、陈康祺的洀园、张寿荣的花雨楼等等。
这支以徐时栋为旗帜的颇为庞大的藏书团队,他们互通信息,相互砥砺,既同道共求,又各擅所长,发扬光大了宋以来的宁波藏书风气,提升了宁波城市的文化品位,在晚清中国藏书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宁波篇章,成为书香宁波的一条重要注脚。
国运盛则书运幸,国运衰则书运厄,传承黄宗羲藏书的慈溪半浦二老阁即如此。从康熙初期的“却为买书常卖田”,到咸丰初期的“满船明月载书去”卖书买米,徐时栋曾经受二老阁后人委托卖书,即为一证。
令人扼腕的是徐时栋的藏书在其卒后仅数十年,就散出流入大江南北各大藏家乃至岛国日本。几经流转,如今已成为各地藏家和40余家图书馆的“故家乔木,可谓盛矣”,尤以宁波、北京、上海、南京、台湾五地图书馆如天一阁、国家图书馆、中国科学院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上海图书馆、南京图书馆、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傅斯年图书馆所藏为多,总计有41家单位尚存徐时栋著作及藏书400余种。至于散落民间的已经无法统计,只有偶从网上得知徐时栋藏书拍卖消息一二。以宁波为例,则以冯孟颛的伏跗室(50余种)、朱赞卿的别宥斋(30余种)为承续大宗,另有孙氏蜗寄庐、杨氏清防阁等,亦宝存吉光片羽,可见甬上藏书接力不乏其人。所幸宁波此几家藏书,殊途同归,均先后捐赠给了天一阁。百川归海,极大地丰富了天一阁的藏书,同时还丰富了天一阁的书画收藏,使东海之滨的南国书城更为璀璨夺目。恋湖、烟屿,城西、水北,伏跗、别宥,蜗寄、清防,樵斋、天一,流传有序,手泽尚存。今天一阁藏徐时栋著述与藏书近100种1000余卷,刻本抄本兼有,朱墨两色分明。
(二)
徐时栋也是一位上承万斯同、全祖望等乡贤先哲,下启冯孟颛、张寿镛等甬上后秀的著述大家,高擎浙东学派旗帜,跋涉穿行于宁波乃至浙东文化的低谷时期。“自谢山太史殁,吾乡之学统几绝,先生以经术文章主盟坛坫,后进高材生咸北面称弟子”。“忧患聊学诗,以意作新解。饮酒而著书,心神颇潇洒。”其治学以经为主,不墨守旧解,兼及子史杂说。或“发明旧义,或别创新解。大率引经考典,则证据确凿。比事言情,则悱恻温厚。剖释疑义,有如示掌。敷陈奥旨,使人解颐。”
在“红学”研究方面发“索隐派”之滥觞,其弟子陈康祺曾述其观点,后来蔡元培受徐时栋《红楼梦》乃康熙朝政治状态说启发而作《红楼梦疏证》并予发挥,继之引发胡适考证派与索隐派的商榷争议。一生勤读勤思,笔耕不辍,著作多达30余种,代表作有《尚书逸汤誓考》《山中学诗记》等,其中《尚书逸汤誓考》撰著积30年之功,先后五易其稿,为《尚书》辑佚250字,最见徐时栋朴学功力。其著述涉及经史子集,纪传谱志,碑铭序跋,皆有佳作;内容丰富,记述翔实;表彰先哲,不薄无名,扬善惩恶,爱憎分明。如为宋袁燮请祀文庙,创一郡“未有之盛典”。又“建议为县中苦节请旌至千余人,而族中节妇与旌典者二十人”,并为之撰传甚多。“天才亮特,学识兼优,明达事理,而长于议论,卓然自成一家”, 诚为浙东学派的一员大将。哲人背影未远,古今謦欬相闻,足证吾甬学统不绝如缕,无愧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之誉。
一如先哲全祖望,徐时栋也十分关注枌社掌故,致力搜罗乡邦文献,“我方索古恭梓桑,搜罗捃摭图表章(余考取宋元以前四明诗文遗事,以至职官、流寓、方外,皆分编之)。”光是《四明旧志诗文钞》6册多达1100页,少量剪辑,大多为手抄,并有批校。长于考据,驾轻就熟,也是位杰出的方志家和谱牒家,“眷怀桑梓乡,文史正穿落。旁搜百氏言,精究六艺略。”“篝灯校遗籍,手刻六志书。”校勘刊印了《宋元四明六志》,为历代四明六志作者30人作独传或合传15篇。为宁波保存了最为完整的地方志这一珍贵文献。还主持编纂了《鄞县志》、参与编纂《慈溪县志》等,独自编撰《徐偃王志》《四明丛集》《月湖徐氏家乘》等。考订甬上氏族源流,篦梳四明乡贤著述,表彰先正贤达,纠补前人缺失,志录当代风云,秉承史德史才,寓褒贬于记述,“郑重于乡国人文、故家乔木”, “以之领志局,熟路驾轻车。” 既佐证了徐时栋藏书的丰富和实用,也旁证了他的学问渊博和切合时用,“读书期有用,不徒博科第”, 更为宁波一地之史志梳理编纂、资治教化,搜罗储备了极为丰富的史料。宁波之所以能誉称“方志之乡”,全祖望、徐时栋诸先贤功不可没。
特别需要提到的是,以徐时栋为统领,集结了其好友董沛、陈劢、张恕,弟子陈继聪、袁杰、刘凤章、孙德祖、袁士杰、陈康祺、张寿荣等高水准的同治《鄞县志》编修团队,先后假座志馆和水北阁藏书楼,并偕志局同仁亲往甬上卢氏抱经楼、杭州丁氏八千卷楼抄写有关鄞志资料, “搜采繁富至千数百种,仿国史馆列传之例,注所征引,排比成文”,“引用书凡千六百余种,”修纂了一部煌煌75卷的《鄞县志》,因刊刻出版于光绪年间,亦称光绪《鄞县志》,为后来誉满志林史界的民国《鄞县通志》打下了无可替代的基础。
徐时栋的这些志书、谱牒、人物行状传纪、人文碑记,至今尚嘉惠学界士林,铺垫乡邦史志,尤为后人称道。从旧志收藏、整理、校勘、为作者作传、刊刻出版,到新志发凡起例、总持大纲、资料征引、抄录考订、人物传志稿撰写、具体编纂统稿,徐时栋的方志实践和所取得的成就,足以确立他是宁波古今方志第一人,完全可跻身全国方志大家行列而无愧色。
(三)
徐时栋还是位创作勤奋、个性风格鲜明的诗人。诗风如白居易。“余年十五始学为古文诗词。”年未弱冠,即“以所见评论古今人”,时“负狂名”。无论五七言古体近体,还是乐府新作,吟甬上世风,咏古今人事,“感时愤俗,记事陈讽”,“恳恳款款,一往情深”。吊往哲古迹,抒自己心灵,“雄直之气,浩浩落落,不可掩抑”。“所著诗文两遭焚如,结习未忘,时复忆录,朋好劝阻,各持一说。”其不少诗文凭借超强的记忆力和毅力,或默诵重写,或向友朋借抄副本,能留存至今,尤为难得。
尤其鸦片战争期间所作诸诗,如《八月湖水平》《鬼头谣》《乞儿曲》《临高台》《大将》《诸将》《广东客》、前后《蚱蜢篇》《美女妖且闲》等,录眼前之风云,描山河之变色,恨敌寇之残暴,悲百姓之疾苦,痛官吏之不为,叹自己之无奈。更有宁波人民奋起反抗的直接记录,直接自注于题后句中篇末,实乃心血所注之史诗,可补浙东鸦片战争抗英史之缺,给今人留下了特有温度的文学一页,是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也。“其文则信史,其声则天籁。”“淋漓痛快,据事直书,是正平骂,是皋羽哭,诗史也。”与其好友姚燮的《捉夫谣》等反映鸦片战争期间浙东地区凄惨情形的诗词同气相求、并驾齐驱,皆实有助于浙东鸦片战争史、抗英斗争史研究。
(四)
徐时栋也是位颇具造诣的书画金石收藏家和书法篆刻家。藏书之余,他亦涉及金石碑帖、书画古玩等收藏鉴赏,如温博碑、松雪马、竹坨诗、寒村字等等,尤其钟爱苏东坡书法,时常心领神会,每每日夜临摹,故此其书法也甚有造诣,不事雕琢,个性张扬,曾自云:“我作草书以意造,快如蚕食转如环。” 其极称钱塘何溱(字瓦琴)集兰亭褉帖字“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联,并应嘱书赠。1933年2月鲁迅购置《烟屿楼笔记》读到此联,极为欣赏,遂书赠瞿秋白,成为楹联史上一大佳话。
他还长于篆刻,“柳泉工铁笔”。他的篆刻方寸之中蕴结浙东金石秉性,显露自己藏书治学天地,于甬上书坛篆艺,乃至浙东书坛都能居自己一席。今天一阁及宁波博物馆宝藏其书法作品、手迹与碑帖多达30余种,藏书中的藏书印蜕40种,尚存印章2方,墨韵熠熠,朱涂璨璨,卷黄纸脆,弥足珍贵,铁笔琢石,寸篆天地。
徐时栋也是一代名师,“主四明坛坫三十余年”,“后进高材生咸出其门”, “四方知名之士以事来鄞者,类以所学相质问,各得其意而去。”“柳泉经术湛深,著述闳富,四明人士推为儒宗。”他的弟子中不乏继承其衣钵者——学人藏书而颇著治学成就者如陈康祺,不乏搜罗乡邦文献而致力地方史志研究者如刘凤章,更不乏直抒胸襟的诗人艺术家如郭传璞。即使是锡匠出身、年纪几乎大先生40岁的平民诗人钟世俊,先生亦为之激励不已,并亲索亲选其诗、出资为之刊刻《云扉诗约》《寄愁草》,“以备甬上布衣诗之一种”,其情其为感人至深。“书归烟屿富,诗倡月湖新。”
吾甬文脉泉涌川流,浩浩不息,皆如李邺嗣、全祖望与徐时栋诸先贤辈之丰功也。
……
是为弁言。
(2016年6月于水北阁)
(本文为《徐时栋年谱》代前言 有删节 此书由宁波出版社2016年首版)题图 林绍灵作 图二 月湖烟屿楼 图三 迁移到天一阁博物院内的水北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