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说媒二月里娶,
三月里生了个小儿郎。
四月里会爬五月里走,
六月里会叫爹和娘。
七月里进京去赶考,
八月里中了个状元郎。
九月里领兵去打仗,
十月里得胜回朝堂。
十一月得了个拉塌子病,
十二月蹬腿见了阁王。
这就是来得容易去得快,
起名儿就叫两头忙。
——河北鼓书唱段
一
我们村在县城以西,离城四十里。这四十里的路走起来四种模样:一出县城是柏油路,叫你以为这路就这么一马平川地走下去了。可不是。柏油路只有十里,过两座土窑,过一个小尾寒羊配种站,就变了土路。这两座窑一座烧灰瓦,一座专烧花盆。我们县里花盆有名,外地行人过我们县都要捎些花盆。有时连坐高级车的干部路过,也常常对司机们说:停停,捎俩。那时,锃明瓦亮的轿车和土窑摆在一起很不相称,可花盆还是被司机装进后备箱。小尾寒羊设起配种站,是因为这两年它成了山区推广的好羊种。它耐寒,毛长,杀了以后肉鲜嫩,皮毛在市场上也成了抢手货,肉和皮都能卖好价钱。我们县还产什么?出产镐把儿,锨把儿。有的地方叫镐柄儿,锨柄儿。镐把儿也罢,锨柄儿也罢,一根一米左右的木头棍。别小看这一米长短的木头棍,农村离不了,城市也离不了。干庄稼活儿的使它,盖高楼,修公路、铁路的也使它。镐把儿、锨把儿就出在我们县的山上。我这个人说话爱出岔儿,小时,我父亲说我说不成个话,一扯扯到二狗家。上学时老师说我说话跑题儿,说“打住打住”。我上过学。
刚才我说的是走路。一过土窑和小尾寒羊配种站,就上了土路。一上土路就遇到了一个接一个的“大浅窝”,那是车轮们碾轧出来的大土坑,每个坑都有二三尺深。车在这里走一走摇三摇,走完这十来里土路,还要走一阵铺天盖地的鹅卵石。其实这不是路,是一条故河道。河道里很少有水,有水也是一股涓涓细流。与鹅卵石并存的是蒿子:香蒿子,臭蒿子。夏天翠绿,秋天一过就变得枯黄。走出故河道才像上了正路,才是一个全新的天地。我们这里的人有把这地方叫仙人峪的,也有叫神仙峪的。总之还是那句话,那是一带全新的天地全新的路。要是你念过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就不难想出它的风采了。这里路虽不宽,脚下伴你一路的却是清凉甘甜的溪水。这溪水有时明澈见底,有时深得瓦蓝。左右一两步开外,是陡立着的悬崖峭壁,峭壁上遍是青松和鲜花。海棠最多,杜鹃、悬崖菊都有,还有原始植物羊齿兰。有人说这羊齿兰本生在侏罗纪,和恐龙同生一个时代。今天在我们这里却能找到它的踪迹。还有蝎子草,它蜇人。不知它习性的人净挨蜇。蹬着走蜇小腿,蹲下解手蜇屁股。再往上看,是天空。天空干净得像每天都有人擦洗。你顺着这条河走吧,不知不觉就能走到我们村。我出门在外,不论是忍了饥,挨了饿,忘了形,一走进仙人峪,心就会“豁”的一下静下来,心里只剩下一个感觉:往前走,是我的家。
我们村叫茯苓庄。
我叫一早。我死了。
我二十四岁了。
二
我们茯苓庄,是个几十户人家的小山村。从仙人峪岔出来往半山腰走,再走二里山路便是我们村。
茯苓庄周围山上真有茯苓。茯苓是药材,叶子像根达菜,入药的部分是它的根。那块状根像土豆,像白薯,发现一棵茯苓,就能刨出十几斤,刨二三十斤的也有。现时一斤干茯苓能卖五六块钱。可茯苓不那么容易找,它长在很高的地方,它对小气候,对土质的干湿要求也高。挖茯苓可不易。重要的在于发现,发现茯苓就成了我们村祖辈传下来的事业。就像我们都割草一样,割草也是祖辈传下来的事业。你进了茯苓庄立刻会发现,家家院里都晒着茯苓,家家房前屋后都有一两垛草。茯苓卖钱换粮米;烧火、铺炕、喂牲口乃至盖房都需要草。这茅草、荐草、星星草在青的时候被割下来晒干,垛成垛,直到这垛由青变黄,又是一年。草里也夹裹着蒿子、小胡麻、面姑娘,它们混在草里也叫草。有时我就想,本来人们割的不是它们,可谁让它们和草长在一起,才受了草的累。
青草垛垛起来,高过低矮的石头院墙,高过柴篱门、丝瓜架,有的还高过屋檐。从山上往下看,茯苓庄的房子倒成了草垛的点缀。草垛像一带绿色的丘陵绿色的云,早晨、中午和黄昏,家家做饭时,烟便从这丘陵里升起来,一会儿就笼罩了青草垛,烟散尽,青草垛再显出来。
茯苓和青草既是茯苓庄人的两大事业,村里的许多事就都关系着它们。大到人的生计、吵架、和好;小到给孩子起名,都离不开这两样。先前茯苓庄生下男孩都叫草:一草、二草、三草……老草、大草、小草……夏草、春草、冬草、秋草。那么女孩子该叫茯叫苓了:大茯、二茯、三茯……大苓、二苓、三苓……春茯、秋茯、冬茯……春苓、秋苓、冬苓……有叫十五苓的,有叫黑、白茯的。这是老年间的事。后来村里来了一位能人(有说南蛮子的),说,女的叫茯叫苓倒也文雅上口,这草可万万叫不得。官家将百姓形容成草民,百姓自己就不能把自己认作草。有人请教那能人今后起名要怎样把握方向,能人说,这样吧,把草字头去掉叫早也比叫草好。早也是个吉利——做事讲究赶早不赶晚,务农经商对自己也是个催促。于是,茯苓庄不知从哪代起,男孩起名都改成了早:一早二早三早……有叫十八早的,那是叔伯哥们儿论大排行排下的。我叫一早,我爹叫七早。村里人有叫他七早哥的,有叫他七早大伯、七早叔的。听我爹说,我爷爷叫八早。茯和苓没变化,延续至今。
我在县城上高中时,有位老师主张给我改名。另一位老师却说,一早这名字奇而不俗,像个大科学家,大文人,可不能改。茅以升、张恨水名字都具备这个特点。他说:“茅以升,张恨水,冯一早,你听。”我姓冯。我没有坚持改名,不是为了我名字的奇而不俗,而是怕改了名字别人注意。我害臊,抬不起头。后来我没有成为大文人、大科学家,我是个收购镐把儿锨把儿的。关于我的上学,后面我还会说。现在我要说的是,关于我的死。
我死了,死在离县城更远的两省交界之地——马蹄梁上。当时我开着手扶小拖斗去收购镐把儿。
从仙人峪再往西四十里,翻过马蹄梁,是桦树峪。桦树峪不光有桦树,山上还有菜木、槟子木。菜木和槟子木都是做镐把儿的上等木材。我从那里收原木,交到石磨镇加工厂,一根能赚一半的钱,我在桦树峪漫山遍野地收,那里有我的关系户。
那天我起得很早,给小拖斗加上油。水不用加,走仙人峪一路都可以加水。我带够现钱,在我的帆布挎包里装上一张饼,两包干吃面,便上了路。我们这一带总算有了干吃面。我常想,这应该叫时代不饶人,时代到了这一步,有些东西你不吃也得吃——比如干吃面,有些东西你不玩也得玩,比如卡拉OK。我吃干吃面,也玩过卡拉OK。干吃面这玩意儿对于出门在外的人还是颇具些意义的,它带起来轻巧,可干嚼,也可以泡水吃。就像给小拖斗上水一样,在仙人峪泡面,随时也会有水。包里的小调料用凉水虽然泡不出什么滋味儿,可这东西还是不同于茯苓庄锅灶里炮制出的气味儿。你只要一打开那层印制精美的包装袋,一股外界文明便扑面而来。我出门常带着干吃面,在路上,在镇店,遇见这东西我都会毫不吝惜地买几包。
我装上干吃面,开着小拖斗,走出仙人峪,翻过马蹄梁,来到桦树峪。我的老关系户们立刻就把我包围起来。这时我真的觉不出我是个做小买卖的,对于他们,我倒成了一个高人一等的救世主,一个达官显贵。那些扛着树棍子找我卖钱的本是和我一根同生的山民,现在倒成了我的臣民。我让他们挑最直溜的树棍子砍,我给他们把木棍子划出等级,我给他们按等级付款。一根一等菜木棍通常是三块五毛钱,一根一等槟子木通常是四块钱。槟子木是要高于菜木的。使出来的槟子木通红彻亮,像枣木擀面杖。枣木出不了镐把儿,枣木不直,骨节也多。那时,我让他们把手里的东西扔上我的拖斗,我把现钱立时付给他们。他们一五一十地数着钱,脸上露出满足的憨笑。他们一定在想,占便宜的是他们。这想法也颇有道理,一个长在山上的木棍子,没人收购就永远是木棍子长在山上。可是他们却很少想到占大便宜的是我,我跑一趟桦树峪少说也得收五百根。每根按50%毛利计算,便是一千五百元。再说我每次也不止收五百根,我的车能装多少我便装多少。小拖斗在路上开起来,山摇地动似的。
这回收的镐把儿我没细算,大约有七百根吧。我把木棍打捋好,两个卖主笑呵呵地帮我把车煞紧。有人看我装得太多,太贪婪,便说:“早师傅,行哟,吃得住哟?”他说的是我的小拖斗。我云山雾罩地说:“再有几百根也能装下。”又有人说:“可不比走平路。”我又说:“要的就是这山路。”又有人说:“可得小心点儿,下回别看不见你了。”我没说话。这话说得太不吉利。我鼓着嘴用摇把将小拖斗摇着,小拖斗仿佛对众人宣布着说:“得,得……别废话了,得……”我们上了路。
这一天是个假阴天,又已入冬,风一吹刺骨凉。出门时我在穿着上虽然也做了些准备,棉袄外边又套了件栽绒领子小大衣,车开起来还是觉得身上单薄。现在我把领子竖起来,再用围巾绑住脖子,就把车往马蹄梁上开。小拖斗“吭哧”着,遭难似的跟我往上爬。马蹄梁总算上去了。我停住车往后看,桦树峪已经不见踪影。这儿已经是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带,今天行人稀少,还真有些疹人。当我再往梁下看时,一团团黑云正往梁上涌。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征兆。有本古书上说“云生丽水”,其实云有时也生恶水。比如现在,雨真下起来那就不是丽水。刚才我停住车本想吃包干吃面,看看我已被四周升起的乌云包围,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我赶紧摇着我的小拖斗,妄想冲出这云的包围。小拖斗又腾云驾雾地摇晃着走起来,可是大雨点子还是噼里啪啦地拍了下来。可能还有冰雹吧。我在死以前,只觉得脑袋被砸得生疼,一时间马蹄梁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要是风和日丽的日子,你坐在这海拔六百米的梁上,满可以大大欣赏一番这梁上梁下的美丽风光。且不说远处层层叠翠的山峰是何等迷人,单这近处红的土、白的石和遍地汹涌的黄紫相间的花们,就足够你享受一阵子。听说县旅游局也看中了这地方,给它起了名儿叫“花天酒地”。这名儿起得有学问,花是铺上了天,酒地是说地的颜色像葡萄酒。在县城,常听专等拉旅游客人的大小车司机冲游客高喊着:“哎,快上趟‘花天酒地’吧,本县十大奇观之一!”我真见过不少人在这儿照相,男女们搭着肩,“醉”卧花中。可是现在,我进入了黑夜,我想停住车等天亮。哪知我想停,车却停不住了,风逼着我非走不可。我的手紧攥着车把,像个醉鬼一样左冲右撞。不用说,这离出事就不远了。到底,我和我的小拖斗翻下了马蹄梁。先是我骑在我的座位上飘飘欲仙地向下飘,后来我便脱离了我的位置。我那些菜木的、槟子木的木棍们金箍棒似的朝我的脑袋上乱砸,小拖斗的轱辘也掉了一个,不偏不倚地拍在了我的后心。我们继续向下坠。我想起电影上那些慢镜头,现在我就是这慢镜头中的主演。后来梁上的石头也滚了下来,它们与镐把儿、轱辘、车底盘一起和我滚打,我觉得我先掉了一只胳膊,后来脚腕子也断了一只。接着,我的大胯脱了,我的肠子、肚子正和我一起飞。终于我散落在沟底。我想起古代有种刑罚叫“车裂”,我是被我的车“裂”开的——我死了。我觉出我的心从体内飞了出来…虽然我的头还长在脖子上,脖子还长在肩上,可是我死了。我知道我的死,是因为我的魂还在。
人有魂,这是我大模糊婶给我讲的。虽然,后来我上学,我有了文化,相信无神论,可我也相信人是有魂的。不然为什么我还想到,一心一意地想到我应该用我这只长在身上的右手去捡拾我身上所失掉的一切呢。我在沟里滚爬起来,到处寻找。我找到了我的左胳膊,找到了我的左腿,找到了我的右腿,我的大胯也有了。我又把它们衔接在我身上。让人意外的是,我竟然把我的心也捧回来塞进了我的胸膛,肺也有了,脾、肝都有了,只有肠肚不见。我变成了一个空人。空就空吧,可我有心,有思想。肠肚算什么,有时也多余。过去,我和我爹就是受了这肠肚的拖累。它整日在我们腹内鸣叫,我们不得不找东西填充它。后来我们幸福了,不为吃喝发愁了,我吃干吃面,那是因为我有肠肚。要是失去了肠肚呢,干吃面也就失去了价值。
我攒好自己,在沟里坐一会儿,养养神。我站起来走走,我轻了许多,我知道,我虽然攒起了自己,我也站了起来,可我没活。那站起来的是我的魂。我大模糊婶说,魂儿轻,走起路来都不带风。
三
大模糊婶是谁?她是我这短短人生故事中的一个重要人物。她比我爹还重要。
我娘生下我的当天就死了。人们说是我憋死了我娘,我大模糊婶不这么看。她说,没有的事。那么小点儿,生下来还不如一只冻兔子大。那是他娘命不济,谁也没有惹她,在炕上就挺了腿儿。
没有人研究我娘的死因,反正她死了。
我娘怀的我,却是大模糊婶把我接到了人世。她一点一滴地从我娘肚子里往外拽我。要不是她一点点地把你拽出来,还不知谁会憋死谁?这是我爹对我娘生产我的评价。只有这时我才觉得我爹是个公道人,虽然他不公道的时候居多。他脾气暴烈,我刚一会走,他就开始打我,打得我从小就知道往青草垛里钻。我大模糊婶来给我喂奶,找不见我,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拍着大胯冲我爹高喊起来:“孩子呢?我那一早呢?”我爹坐在门槛上不搭腔。大模糊婶就说:“七早哥,我可先递说你,你要是给我找不回一早,我……我就……”大模糊婶说了半天什么也说不出来,就四处寻找:炕洞里,簸箕底下,空瓦罐里,草房里,都没有我。我爹也慌了,也哆嗦着两条腿赶忙到村外去找。他怕我跳河吧,他怕我跳井吧,他怕我被歹人拐带走吧。我从草缝儿里看见我爹走了,就从青草垛里爬出来,一头撞在我大模糊婶裆里。大模糊婶看看我满身沾着草节,知道了我是从哪儿钻出来的,便说:“就是不让他知道,嚣张死他!”大模糊婶一把将我抱起来就往她家走,进了家门坐在炕头上,把扣子解开说:“来,吃口。”我一头扎进她的怀里,叼住她的乳头,搂住她的大布袋奶,吃起来。说实在的,大模糊婶的奶个儿大,可嚼起来空洞。我三岁了。我抱着她的奶嚼,嚼完就往她的奶底下钻。她的奶像两个大被窝,足能遮盖我的全身。只要我能钻进她的奶底下,我爹有个什么可怕的?天底下还有什么可怕的?可是我爹来了,他站在院里喊:“他模糊婶子,小兔崽子呢?”我大模糊婶隔着窗户纸说:“不是叫你找去了?”我爹说:“生是不见个踪影呢!”说着我爹走进来,一坐坐在灶火坑。我大模糊婶露着奶也不避讳我爹,我爹也不往我大模糊婶的怀里看。我爹脾气暴,可他人缘好,他和我大模糊婶从来都是“相敬如宾”。“相敬如宾”这种文明事,不光发生在城市里,在我们这穷乡僻野,也有。我一生惧怕我爹,也敬重我爹,敬重他对我大模糊婶的分寸。我爹没了女人,我大模糊婶没了男人。我娘生我以前,她的孩子也死了。有人撺掇他们搬到一块儿住,他们谁也不同意。我也不同意,我不愿意我大模糊婶跟了我爹。可他们来往。
我在大模糊婶的奶底下藏着不出来。我爹在灶坑里坐会儿,掏出烟袋抽一袋,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柴草灰走了。这时我大模糊婶才又隔着窗纸喊:“七早哥,先回家吧,咱一早丢不了。”我爹在院里站住,想想,准知道是大模糊婶找着了我,头也不回地走出院门。我爹走了,我大模糊婶低下头对着自己的肚子和奶说:“也不能光让你爹着急,咱还得回去。”我从大模糊婶奶底下钻出来,委坐在她的腿裆里打一会儿挺,就装哭。大模糊婶说:“假哭,假笑,白胡子老道。”我还是哭,大模糊婶就给我说“两头忙”。她边摇着我边说:“今天不把别的表,给早表表两头忙。”说:
东庄的闺女要出嫁,
来了个媒人就说停当,
正月里说媒二月里娶,
三月里生了个小儿郎。
四月里会爬五月里走,
六月里会叫爹和娘。
七月里进京去赶考,
八月里中了个状元郎。
九月里领兵去打仗,
十月里得胜回朝堂。
十一月得了个拉塌子病,
十二月蹬腿儿见了阁王。
这就叫来得容易去得快,
起名就叫两头忙。
我听着“两头忙”止住哭,她把我扛在肩上就往外走。
我爹为什么打我,至死我都解不开这件事。我尽量把理由多往自己身上想:我个儿小;我在他面前不说话(问十句也不回答一句);后来,我还不爱吃他做的饭。他做的那些饭使我终生难忘,那饭使我和他都忍受着极大的难堪。
我终于不再吃大模糊婶的奶了,改吃我爹做的饭。我们一道吃玉米面,玉米碴,玉米粒;一道吃玉米秸,玉米轴;吃高粱粒,高粱皮;吃杨叶、榆叶、桃叶、杏叶。对这些,我吃得倒香甜,可这些总是有限的。到了春天,到了青黄不接时,我们茯苓庄的人连泡在缸里的桃叶、杏叶都吃完了,就到公社去买返销粮。那返销粮不是玉米,不是高粱,大多是清一色的豌豆。每年我爹把这半口袋金刚石样的东西扛回来,难堪便也笼罩起我们了。做饭时我爹在锅里添上水,从青草垛上抱把干草,点火把水烧开,把大半碗豌豆豁唧唧地倒入锅中,再烧一阵火,这就是一天的饭了。他先为我盛出半碗这仍在豁唧唧响着的豌豆,也给自己盛出半碗。他坐在灶坑,我靠住门框,我们背靠背地吃起来。我爹吃豌豆好像永远吃得津津有味,这东西却让我难以对付。到底我不知道我的牙、我的食道、我的肠胃怎样接受它们。可我必须半真半假地连汤带水地咀嚼一阵,因为我的肠胃正在鸣叫,它们鼓动着我,号召着我,要我替它们咀嚼、下咽。有时我还真得为它们吃下半碗,而我爹早开始盛第二碗、第三碗了。他看我对眼前的碗仍然面有难色,站起来劈手夺过我的碗说:“不吃,还给我省出半碗呢。去吧,快到县革委会当主任去吧,当主任保险不吃豌豆,要不当个公社里的也行。”他喊一阵,替我把碗吃干净,从缸里舀瓢水,潦草地把锅碗冲刷一下便不再和我说话。许久,屋里也不再有声音。只待晚上我们父子并排在炕上躺下时,一种声音才从炕上油然而升,刹那间我们便被这声音和气味所包围:那是我爹和我那一股股冲出肛门的气。我知道这气和这声音都是由那坚硬的豌豆转化而成,自然,食量的差别使我们肚子里这种转换的分量也就不同,存在于我爹肚子里的这种转换大大高于我。整整一个晚上,他都在炕上鸣响有声。直到天亮,当这种转换在肚子里再转化成另一种物质时,我们就都迫不及待地起来了。接着是我爹和我分别在茅房里的一阵喧闹。我们依次走进茅房,又走出茅房,互相低头朝茅坑里看看,才发现原来这种坚硬的东西仍然完整而坚硬,我们的肚子好比倒腾豌豆的容器。我常想,或许就因为这完整的堆积,这不停的倒腾,我爹的脾气才越来越暴烈了。直到他夺过我的碗,把碗扔出院墙,然后用脚把我踢在当院。我七岁了,我爹踢我也不会感到有多么重。
大模糊婶终于又来找我爹了,她让我去上学。她说,离茯苓庄十五里的马家河开了学,也收茯苓庄的人,茯苓庄有人去了,叫孩子也去吧。我爹说:“就他?”大模糊婶说;“就他。”“走十五里,还要翻二道梁,他也能?”我爹说。大模糊婶说:“你要说个行,就行。我要的就是你的一句话。”可我爹就是不说行。我大模糊婶说:“你不说我也做主了,全茯苓庄的孩子,又有谁比一早伶俐?”说完扛上我就往外走。
我上学了。每天天不亮,大模糊婶就在村口等我。我扛个板凳走出家门,走到大模糊婶跟前,大模糊婶就把我扛在肩上。一走十五里,我扛着板凳,大模糊婶扛着我。天黑时,大模糊婶一走十五里,再把我从马家河扛回来。我扛着板凳,大模糊婶扛着我。来去的路上都有男人和大模糊婶打着招呼,开着没深没浅的玩笑。大模糊婶也不示弱地跟他们对答着。这时我只是低着头。我知道这玩笑不高雅,这时我就有点怨恨大模糊婶本人,更怨恨三茯和四苓。
三茯和四苓都是茯苓庄没出嫁的大闺女,先前我叫她们姐姐,后来就不叫了。
有一次三茯、四苓和我,跟着大模糊婶到后山挖茯苓,她俩也不找,也不挖,单跟大模糊婶胡闹。她俩好疯闹,一闹闹个没完。到后来,大模糊婶也跟她们没深没浅地闹起来,说:“你俩别逞强,咱看谁闹得过谁。有件事我做得到,你们俩可做不到。”
三茯说:“什么事那么难?生是能难倒俺们。”四苓说:“你先说说,让俺们也试吧试吧。”
大模糊婶说:“别着急,有你们俩遭难的时候。一个一个来,谁先来?”她问她俩。
三茯说:“我吧,谁叫我挂三呢,三在四头里呀,你说是也不是?”
大模糊婶说:“也行,可我一说,你就得真做,好歹这儿都是女的。”
三茯说:“一早呢,他可不是个女的。”
大模糊婶说:“他呀,不能算。树桩子高,背过脸去就行了。”
我知道眼前将要发生男人不能看的事,便把脸一扭。这时我就只听她们说话了。
大模糊婶让三茯往坡上走,走着走着又让三茯站住。三茯就说:“叫俺站在这儿干什么,猴模作样的。”
大模糊婶说:“脸朝前,脊梁对着俺们,褪下你那裤子来,叫俺们看看!”
“这像个什么,俺不!”三茯说。
“不敢了吧?”大模糊婶说。
“也得看什么事,”四苓说,“敢情你给俺们使坏呀。”
“女的看女的,使的什么坏。谁没当着谁褪过裤子呀。”大模糊婶说。
“脱就脱,我可脱下来啦。”三茯嚷着。
“屁股蛋子挺白,撅起来!”大模糊婶也嚷着。四苓在后面就吃吃笑,我猜三茯正撅着屁股哩。
“四苓你先别笑,我问你,你看见什么了?”大模糊婶问四苓。
“什么也没看见,白乎乎,像个棉花包,别的什么也没有。”四苓说。
“还是吧,我说你们也做不到吧,还犟。”大模糊婶说,“四苓,你上去,你也试试。”
我听见三茯咯噔噔地从土岗上跑了下来,四苓又咯噔噔地跑了上去。
大模糊婶又叫四苓照着三茯的样子做了一遍,又问三茯看见了什么,三茯也说什么都没看见。
四苓也跑了下来,俩人便一块儿撺腾起大模糊婶。她们说,你说俺们做不成,准是你能做成。你上去,也叫俺们看看。
大模糊婶上去了,她摆出了那个姿势让三茯、四苓看。
我就在这时回了一下头。我看见土岗上撅起了一座山,我知道那山就是大模糊婶的屁股。我转回身就紧紧闭住了眼。
我听见大模糊婶大声问她们:“看见什么啦?”
三茯说:“看见那个地方了。”
四苓说:“看是看见了,就是有点模糊!”三茯也跟着说:“黑乎乎的挺模糊!”
大模糊的外号就是这样叫起来的。我猜这一定是三茯和四苓说出去的,一时间不光茯苓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三里五乡、十里八里都知道了,连外县也知道了。他们说,西县有个茯苓庄,茯苓庄有个大模糊屏——这是大模糊婶的全称,叫不出口才省掉了最后那个字。
我大模糊婶却不在乎,仍然大模大样。有人问她那地方为什么模糊,大模糊婶说,不是我模糊,是她们眼不强,看不清。
大模糊婶扛着我,我扛着板凳去上学。遇到人,我就低下头。人们说:“哎,大模糊过来了,叫俺们也看看模糊不模糊。”
大模糊婶就说:“看你那样儿,肉眼凡胎的,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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