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吉作家作品特辑||马佩仪:阿花(散文)

文摘   2024-11-22 10:01   宁夏  

阿花


飞机平稳地飞行,天空澄澈,雪白无瑕的云团自由升腾着。连续几天都是阴雨绵绵,没有出过太阳了,此时身处万米高空,眼前这番明朗的景象令我十分畅快,心胸和眼界也都豁然开阔。
这次相遇真是始料未及。

姜岩认出我的时候,我正手忙脚乱地翻着行李箱。出门前好不容易盖严实的箱子,被安检人员通知部分物品规格超标,无法托运,需要取出后重新查验。给我带来麻烦的正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硬塞进去的一大瓶洗头膏。偌大的机场,诸多的安检通道,能在同一安检口与姜岩遇见,实在是巧合中的巧合。看来这一次的偶遇,洗头膏功不可没,若不是安检时多耽搁了几分钟,说不定就没有这么巧的事了。

待我收拾好随身物品走出安检通道时,她正在等我。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整整八年了,要不是她先认出我,我肯定认不出眼前这张标准瓜子脸、没有一个痘印的人会是她。她的气色甚好,涂着口红的嘴巴显然更适合放在这张“新”脸上。减肥果真是很有性价比的医美,我着实被她的巨大变化所震惊。好在我的形象比较稳定,再过个几年,可能还是一副貌不惊人的老样子。

多年未见,积攒的话题泉涌而至,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

距离登机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就近坐在了一家咖啡馆,随便点了一些简餐。我得知她在大学毕业后如愿成了县城的一名教师。按照她的学习潜力,在市里最好的学校任教大概率也是不存在什么问题的。我问她还有没有去市里工作的打算,她说阿花可能没多长时间了,这一两年没顾上想自己的事。

说起阿花,我眼前立刻清晰浮现出学校西门的那条小道,浮现出那个有点佝偻却很硬朗的背影。上学的时候,我常能遇着她,无论是在晴天还是雨天,无论是在夏天还是冬天。很多人都见过她。如今,每当我回到故乡,途经那条小道,即便没有一个路人,也仿佛能看见阿花背着她的涤纶网袋慢悠悠上坡的身影。阿花所经之处,绝不会有一点半点的垃圾在地上。阿花走过那些垃圾箱,瓶瓶罐罐、烟盒纸壳都会整整齐齐码在这个她常年随身携带的涤纶网袋中,与之标配的,还有一把生锈的火钳。周边有几个垃圾箱,什么时间段收获最多,阿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在阿花看来,每一个垃圾箱都是值得翻一翻的,有时会有意外之喜。姜岩上初中时背了一年多的一个皮面书包就是在一所高档小区的垃圾回收点捡来的,家门口那个十分惹眼的脚垫也是阿花的战利品。这些还能再次发挥价值的东西,都是阿花的宝贝,她把它们反复清洗、晾晒。

姜岩的零花钱就是阿花日复一日弯着腰“捡”来的。

我和姜岩很早就熟悉并继承了阿花的这一番“事业”。现在想想,我家所在的位置真正属于黄金地段,过了四车道的马路就是一所公立小学,朝西五百米左右是一个住着很多老师和医生的小区,向东不足一公里又是当地最有名气的医院,到这些地方的垃圾箱旁边走一走,绝不会让人失望的。我和姜岩的感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建立起来的,当然,我们之间达成了一种默契,我骑着我的自行车带她到我家附近的这几个地方去“寻宝”,她借我抄她的数学作业,有时候还帮我写作文。大多数偏科的学生,要么文科好,要么理科好,总有一门擅长的,像我这种数学极差,语文学得也很吃力的人,前途一眼就能看见。

通常是在星期六的傍晚,我和姜岩就骑上我那辆咯吱咯吱响,还总爱掉链子的自行车开始行动。我们几乎每次都是满载而归,去的时候我骑车捎着她,回的时候我推着自行车,她扶着装满劳动成果的大塑料袋子,一路上说说笑笑,算计着最近攒的纸壳和饮料瓶能卖多少钱。即便是一人高、两人粗的一大袋塑料瓶,换来的钱顶多也就买一瓶低价饮料。姜岩对我总是无条件地信任,就像我每次抄她的作业都很放心一样。有时候我会故意抄错一些答案,让老师相信作业是我自己写的。做错几道题目才是我的真实水平。一次周末,我们的行程完全超出了计划范围,临时决定去城郊新开的那个建筑工地。工地上一定会有很多的塑料瓶。在我的带领下,我们一直朝东走,一路上几乎没有再出现红绿灯了,我判断,我们可能已经走出县城了,再走可能要到某个乡了,得赶紧回家。就在这时,天气突然变了,狂风大作,路旁的绿化树发出一阵阵有节奏的呜咽声。直觉告诉我们,可能要下大雨。一会儿雨就下来了,我们被困在了雨中。我们推着自行车,提着一兜子破烂和在一个小区捡来的一个露底的破铁锅,向有亮光的地方走去,盼望着有过路的好心司机,能捎我们一程。可能这就是生活安排给我们的一场巨大考验,我们艰难行走在江面一般的马路上,鞋子里灌满了水,浑身湿透,可最终没有遇到一个人影子。那个夜晚,豆大的雨点打在我的头上、脸上,姜岩也满脸水珠,我不能确定她的脸上是不是还有混在其中的眼泪。我猜,她肯定不会再喜欢我了。

我们落汤鸡一样回到了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这是我第一次去姜岩家,做好了替她开脱的准备,也有将她要安全护送回家的使命感。关于那个夜晚,带给我长久回忆的是阿花可亲的笑容,还有她的青椒炒蛋。菜是阿花提前做好的,这盘饭菜已经等了姜岩五六个小时。一圈一圈的炒青椒散发着让人食欲大增的香味儿,金灿灿的鸡蛋油津津的,我们确实很饿了。在我看来,只有姜岩家那个看起来比我年龄还大的炒锅才能炒出这个味儿。也许,这顿晚餐令人回味无穷,跟阿花没有责骂我们有关,也和阿花没有介意我是个男孩子有关。

虽然经常在路上见到阿花,但这一次我对阿花更多了几分喜爱和敬意。看得出来,阿花是极爱干净的,家里的物什都摆放得整整齐齐,赤红色的布沙发上盖着一个花边罩子,床上叠得很板正的被子上也盖着一块绣有牡丹花的盖帘,红花绿叶间露出“花开富贵”几个大字。灶台上摆着一长串颜色不一的瓶子,有装过矿泉水的长瓶,有装过酸奶的小瓶,还有瓶口比较大的饮料瓶,旁边还立着两个又矮又胖的已经有点褪色的八宝粥瓶子。这些瓶瓶罐罐里装的都是阿花常用的油盐酱醋,“物尽其用”四个字在阿花的家中得到了充分阐释。

行人匆匆,机场的扩音喇叭不断播放最新的航班信息,咖啡馆前台点餐的身影不断变化。姜岩说阿花可能没有多少时间了。奔波了一辈子的阿花,在姜岩步入新的人生里程时,她的生命之光开始黯淡,不久之后的某一天会熄灭,不久之后的某一天山上会多出一个小土堆。

我在难过些什么呢?阿花几乎半辈子都在寻宝的路上,阿花这辈子最大的收获是有了姜岩这么一个懂事又孝顺的孩子。即便她们没有血缘关系。

阿花有一些固定的朋友。她也时常会给自己放假,和朋友提着小马扎选一个避风的拐角处聊天、晒太阳。时间在这个角落仿佛格外漫长,一群晒太阳的老人,一个下午可以讲完他们大半辈子的故事。时间对于每个人都是等长的,有人过得紧紧张张,有人过得不慌不忙。

到了登机的时候。我和姜岩还有很多的话想说,只能遗憾就此别过。她是刚出差回来,我是刚准备去出差。她送我到登机口,我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小,像曾经很多次,阿花在那条小道上,越走越远,越来越小。


原载《朔方》2024年第11期




编辑 | 蜗  牛

审核 | 望  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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