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新锐||何田田:美人简史(短篇小说)+创作手记

文摘   2025-01-20 17:06   宁夏  


美人简史(短篇小说)



迟枣着急出门,一脚踩中了一只蚯蚓。

挎包里的手机响了有一阵,迟枣伸手寻来寻去,脑海里又浮现出清晨那只被踩成两截的蚯蚓,脸却对着店员,说:“小——赵——总,生日快乐,感叹号。”店员写一字,她跟着报一字。趁绑蝴蝶结的工夫,迟枣终于腾出眼睛,才看见是顾常林的未接来电。

迟枣习惯打字,但顾常林这类戴纯金戒指的老派生意人不是这样,屁大点事儿都要来个电话。上回是填换届表格,没有秘书长一栏,迟枣问了一句,他马上回电话,让她先勾会员这栏;上上回是顾常林借闲聊扯东扯西试探迟枣背景,其实他俩谁都不满,奈何部长点将,就这样阴差阳错成了搭子。

“再订一个蛋糕来得及吗?”迟枣撂下手机问。得到否定回答后,她从袋子里抽出小卡片。“重新写一张。”她说。

半小时后,迟枣提着蛋糕风风火火走进华侨饭店,一出电梯便望见穿着牛仔背带裤,马尾漂染成玫粉色的李李。“喏,你的生日蛋糕。”迟枣晃了晃手里的包装袋。李李扒在她耳边问:“今晚这是什么局呀?顾会长下午给我打电话。”

迟枣满面春风地笑道:“这不商会要换届了,顾会长说今晚请几位骨干。”至于为什么叫你,因为副会长全是男性,而饭局需要女人。后几句迟枣没说出口。

包厢正中挂着一幅巨大的凡·高仿作,便给周遭气氛镀了一层迷炫的金。这会儿里头只有一名男性,远远地陷在沙发里玩手机。迟枣拖着李李在另一个沙发坐定,嘴里说着话,却全身凝注在他身上。此人个儿挺高,穿着肥嘟嘟的羊羔绒外套,下身是奶灰色运动裤,裤脚与白球鞋间跳出一截粉叽叽的脚踝。迟枣忍不住多瞧了几眼,此人二十五六的年纪,在那乌浓的睫毛底下,眼睛像珐琅杯,不时闪过茶的清光。

手机屏幕里弹出一条信息:“好美。”发信人是李李。迟枣别过头,看见李李咯咯地笑作一团。她难得化妆,却将颧骨到鼻翼一块抹得粉白,其余皮肤则黄蜡蜡的,上接满头玫红枯草。

迟枣回复:“别急,口罩是男人的医美。”刚按下发送,余光便瞥见顾常林走进包厢。他先同迟枣和李李点头寒暄,然后才转过头说:“戴口罩干吗?都认不出你了。”

那人便徐徐摘下口罩。影视剧里惊鸿美人揭开面纱,镜头总要一扫底下群演瞪眼张嘴的蠢相。迟枣觉得自个儿方才定也一样的粗蠢,突然红了脸,急急地撇开目光。

顾常林挨个儿介绍:“李李,做园林施工;迟枣,主持人兼做新中式品牌。”介绍到他时,顾常林眯起眼费力地寻思了会儿,不确信地问:“苏洲白,我记得你好像做中餐?”他坐在那里无措地笑了笑,近乎孩子气的神情,说:“也算吧,我开拉面馆的。”

这时又有几人一齐拥了进来,顾常林便招呼大伙儿落座。迟枣飞快地瞥了苏洲白一眼,见他逆着人流往里走,坐在了周会长身侧,她便也随意拣了个位置坐下。

桌边一共围坐八人,顾常林坐主位,右边是李李,左侧是周会长。周会长是上一届的会长,全名周霜霜,这是迟枣第二回见她,上回还是年末。周霜霜是名人,生得珠圆玉润,头顶嵌着一顶刚刚好的乌油短发,仿佛她这样一张脸正该配一顶这样的短发,而这样的短发也只适宜冠在她的头顶。那天餐馆的菜炒得油汪汪的,周霜霜的脸也油汪汪的,她见着迟枣第一句话就是:“你比朋友圈里好看。”迟枣由此对她印象不坏。

那顿饭是顾常林做东,夏部长和周霜霜分坐两侧,两人都闲闲地与顾常林聊扯,却愣是没直接交流过。迟枣是夏部长举荐的商会新任秘书长,知道自己已经烙上了印,便忠心耿耿地端着领导眼色行事。部长不便加的人,她上前加微信聊家常;部长不便说的话,她抢着先给汇报了。商会过去五年经营得一塌糊涂,收了高额会费没办过几场正式活动,老会长周霜霜难辞其咎。清华毕业的夏部长是新官上任,正欲整顿商会,却被周霜霜抢先一步推荐了顾常林为下任会长,夏部长答应了,当天便推荐迟枣坐秘书长的位置。后来顾常林也试探过迟枣与夏部长的关系,大概怕迟枣爬到头上,先拿话堵她:“夏部长说自己酒量不行,也不爱参加饭局,这样的人升不上去。”

周霜霜的左侧是苏洲白,跟着是个二十七八的女人。这女人小小的个子,齐肩波浪卷发,织金线毛衣勒出纤薄而丰硕的上身轮廓。顾常林介绍,她是茅台经销商X总,本市只有十一张茅台经销牌照,她一人占了俩。话里满溢艳羡。

茅台称自己生理期,今日不方便饮酒。顾常林没说话,转头介绍茅台一旁的大金,他是代理大金空调的,约莫四十岁年纪,剃了颗锃亮的光头。迟枣另一侧是个一米九的大高个儿,迟枣翻了通讯录才想起他叫张毅,上回饭局,他坐在周霜霜身旁,没有其他印象。

饭局开始,顾常林说些热闹话,随后众人一齐端起杯子。见迟枣给自己倒了半盏石斛汁,顾常林佯怒地瞪她一眼。迟枣不喝酒,这话在她头一回见顾常林时,就当着夏部长的面说了。那天顾常林迟到了一小时,风尘满面地坐在凳子上,与沙发上的迟枣、办公桌后的夏部长形成个微妙的三角。你做什么?父母做什么?会喝酒吗?这是顾常林率先提出的三个问题。“滴酒不沾。”迟枣答得铿锵有力。理由都不屑找了,反正就是不喝。谁规定谈生意就得喝酒?尤其是好看的女人,逼她们喝酒成为男人在席间最乐见的游戏,要是再抹脖子来一盏令狐冲,男人们可以高兴得敲筷子蹦跶上桌。儿时迟枣曾跟着母亲一起参加过饭局,桌上有位银丝满头的高校教授,连哄带迫地劝母亲喝酒,一杯接一杯,迟枣怒冲冲板起了脸,母亲却笑眯眯照喝不误。喝完了,老教授将两掌合一,搓着母亲的手指变魔术。那晚回家,母亲抱着马桶吐了半宿。迟枣直到这一刻仍不明白,为什么别人敬的酒非喝不可呢?

为了当上商会的秘书长,迟枣付出的远远多于一扎酒。她最初是靠着办活动引起夏部长注意的。夏部长神似奶茶妹妹章泽天,是体制内少见的清丽美人,笑起来软软糯糯,会叫人忽视她的实干能力。迟枣隐约地猜到部长需要什么,因而不计得失地操办活动的每一个环节,从嘉宾的联系到场地的对接,茶歇的预备和摄影摄像机位的安排,且亲自换上礼服登台主持。原本需要五位数预算才能拿下的一场活动,靠着她的人脉周旋竟然不费一分就到手了。但是光部长推荐是不够的,迟枣知道必须拿下顾常林。顾常林贪杯,她便摆下盛宴,邀来半桌实力相当的合作方。商会缺主持财务,她便亲自下场,没人干的活儿抢着揽。再譬如今日,二选一的局面迟枣果断放弃了为小赵总庆生,即便对方可能会成为她服装品牌的金主之一。

苏洲白也不喝酒,理由是重感冒,刚吃过头孢。顾常林皱着眉头,端着酒壶,看他一遍遍地解释,终于是周霜霜出面摆平:“下次能喝了再整一桌呗。”苏洲白不住地点头,颤颤的刘海下,眼神像雨天徘徊在路边的湿漉漉的小狗。迟枣的心蓦地一震,有一种柔软的、近乎母性的反应,她又扫了周霜霜一眼,不禁更多了一分好感。想起自己两年前初入江湖,有一阵常收到企业家的饭局邀约,她回回盛装出席,是被当花瓶而不自知的。恰逢同样的情由,东家逼着她饮酒,脸是滚热的,手脚却被冷汗浸湿。终于有位年逾花甲的企业家替她解围:“小迟肯坐在这里,听我们这帮老东西讲话,就是最大的尊重,我们也当尊重她。”迟枣攥住衣角近乎饮泣,随后知道说话者是陈忠全,赫赫威名的胡润榜上的人物。

轮到李李。起初她两手摁着杯口不能喝,直到顾常林说寿星不能不喝时,她才勉强地倒了一杯红酒。她身旁的张毅往嘴里塞着什么,跟着将之偷偷递给顾常林和周霜霜,李李眼尖叫了起来,是一板解酒丸。“你作弊!”李李大嚷。

“不算作弊,就是护肝。”张毅说。

“护了肝的人多喝点。”顾常林替自己开脱,随后光明磊落地吞下一粒。

众人都乐。苏洲白不时别过头和周霜霜说着什么,不时也瞅一眼迟枣的位置。迟枣感到自己的两颊迅速被点沸,啜了一口石斛汁,滑腻的液体凉阴阴地流遍了全身。一侧的张毅和李李先聊了起来,这座沿海二线城市的发展已然停滞,两家父辈又都从事园林建设,二人争着比惨。迟枣听着两人的对话,自觉插不上嘴,便扭头看对面。顾常林正提着扎壶打圈儿,敬到茅台时两腿便钉住了,眼睛笑弯弯的,很和气的样子。迟枣追想他以前对自己的神色,倒是板着脸多,一时只觉着好玩儿,对着看了又看。四下陷入混沌的酒气人气,她又无聊地将身子向后抵,脖颈后仰,后脑勺落在椅背上,耳际的玻璃钻石坠子拖着她沉甸甸地往下坠。缺席小赵总的生日宴,她是否会失去一个朋友的支持?即将被任命为秘书长,意味着她与顾常林,与这桌人的关系是无数道行将踏错的选择题。眼下需要她考虑的事太多了,哪一样都比母亲的事重要。

一周前的清明,迟枣陪母亲去给外公上坟。母亲一路愁云惨淡,仿佛躺在墓地里的外公是世间万千疼爱子女的慈父之一,她也如万千孝女一般,衣不解带地侍奉床前,劝解肺癌晚期的外公再接受一次化疗试试。

迟枣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外公,是在母亲打了十几通电话后。由于刚好去同一家医院做美容项目,她勉为其难地去病房看了眼外公。外公一见她便从床上坐起,套着秋裤的腿笔直地摆放着,五根长长的手指攥着一瓶牛奶,手背上有逗点似的老人斑。一瞬间迟枣想起儿时在巷弄口看面店的师傅甩面条,一根面团甩得又长又细,对折,再甩。外公的手脚乃至全身,都像那团被甩得过于纤细的面。沿着这副瘦削的身子往上,是那张姣好的脸。鼻梁挺而瘦,是拔地而起的小山,一对鼻翼像灵巧的鸟羽,展翅一掩,便解了山的凌厉。这鼻子是这样熟悉,那里头分明有迟枣的部分,也有母亲的部分。

迟枣打小便由父亲那儿听闻关于外公的传说:抛弃糟糠之妻后远渡重洋,一辈子没干过活儿,全凭女人伺候。迟枣念中学时,外公曾短暂回国,那晚一块儿在华侨酒店吃饭。没有电视剧里的催泪相认,外公携着一大一小两个老婆飘飘然来。大老婆做生意,负责外公的开销;小老婆做丫鬟,斟酒夹菜。迟枣呆呆地看着二女和平共处,真是梦回大清。

“我年轻时也恨外公的,但人老了,才知道亲情可贵。想想也怪可怜的,老了身边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母亲在外公头七时说。

迟枣冷笑,觉得她句句是在敲打。果不其然,还没登上山顶,母亲便挽着她的手小声说:“手头二十万有哦?给妈周转一下。”

“我赚的都是辛苦钱。”迟枣道。

“知道你辛苦,妈又没说不还。你叔现在打官司,账户都被冻结了。”母亲的手在暗中发力,讨好的眼光迎上来。

迟枣便不吭声了。这些年,迟枣过得越好,母亲便越是讨好。曾经迟枣在腊月的露天展台穿裹胸礼服主持,被客户揩油后她反手给对方一耳光,险些被逐出业界。母亲知晓后没多问一句,现在倒关心起当老板的她点外卖会不会不卫生,坚持给她送饭了。也是,母亲原寄希望于她嫁一个富二代,在迟枣刚满二十岁时费心张罗过,介绍了一个家里卖水产,不嫌弃迟枣单亲家庭的。谁知不久男方就撤退了,对外说是迟枣性子太硬。几次三番,都是如此,母亲也索性死了心。怎料一晃几年,迟枣渐渐人模人样,过年的红包一年比一年厚,于是改了口,又成了妈妈的心肝。

母亲给外公的坟头摆了篮黄白菊,一只手拽过迟枣,要她也上前拜一拜。山风呜呜地吹着,满山苍灰的树簌落落地抖,桶子里烧着油黄色的纸钱,像一枚陨落的小太阳。“你现在是出息,但人不能忘本,没有外公也没有你。”母亲不悦地说道。

迟枣知道那二十万是拿来还赌债的,只是她懒得揭穿。每次都找出各种借口,无事做闲得慌,小姐妹叫,或者干脆扯谎,很久没去了,一阵儿又蔫头耷脑缩在家。过去十几年母亲缺钱了都问继父要,继父原是个开夜总会的,一被窝睡不出两样人。后来政策收紧失了业,母亲就打起了迟枣的主意。

迟枣想好了,索性不认这个当妈的。反正这几年一点一滴她靠的都是自己,对得起良心。可又有一个声音怯怯地说:“她毕竟生了你,敢保她死后你不悔啊?”

顾常林敬到迟枣了,他给自己小小的酒杯里添满茅台,然后停下动作,直直地瞪着迟枣。迟枣赶紧端起石斛汁,笑微微地说:“会长少喝点。”

“你肯定能喝的。”顾常林的目光有点失焦,对着迟枣一阵散射。

迟枣否认:“是真不能喝,我过敏呀!”随后拿石斛汁横冲直撞地顶了顶顾常林的酒杯,他于是又叨咕了一遍:“你肯定能喝的。”这才无奈地饮完自己这一杯。

迟枣的确能喝一点,她自个儿在家测试过,大概两瓶红酒。在人前不喝,是她给自己画下的红线,也是对权力场服从性测试的无声抗争。如果有什么单子要喝酒才能接到,她就不赚这钱;如果有什么人要喝酒才能接近,她就不攀这缘。

敬到李李了,她正与张毅聊到兴头上,慌乱地起身,小口饮了一点红酒。顾常林不放行,一番讨价还价,李李只得苦着脸小小饮了一口。坐下时只听张毅问:“你是真不能喝啊?”

李李的两颊浮起一团绯红,说:“不能喝啊,我已经好多年没碰过酒精了。迟枣可以作证的。”

迟枣与李李相识于企业年会。作为主持人,迟枣整晚不得闲,好不容易坐下吞口茶水,另一边就是李李。起初迟枣也是拿真心对李李的,多次介绍垂直领域的企业主给李李,希望得到她的认可。有一回李李问迟枣认不认识某上市服装品牌的供应商,称对方是自己要好的朋友。那时迟枣刚注册了自己的新中式品牌,正需要认识优质的供应商,满以为李李是投桃报李。直到李李说出准备介绍对方给自己的闺蜜时,迟枣因没有准备,久久地张开了嘴。

像李李这样的朋友,迟枣认识许多。在一次次失意后,她终于认识到原来除了自己,其他人都将人分成三六九等。被划入九等的迟枣,只能扮演对上流阶层无私奉献的底层中的那一个。纵使他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市,特定的时刻也能坐上同一张饭桌,可他们看不见她,似乎她只是投影,真身在另一个次元。

迟枣看着李李,眼角蓦地有些湿润。李李注意到了,端起酒杯敬她,迟枣含笑碰杯。这一刻迟枣发自内心地感激夏部长,也许夏部长自己都不知道,她的一句推荐对迟枣而言意味着什么。商会秘书长,不仅意味着李李之流再也不能无视她,更意味着她终于不再是企业家餐桌上的一道菜,而是能靠着自己,堂堂正正地坐在饭桌边。

顾常林敬完一圈回到座中,张眼四望,迟枣立时反应过来,喊来服务生耳语。不多时,灯光渐次暗去,众人正四顾茫然,托着奶油蛋糕的小推车已徐徐地来了。迟枣眼眸一转,起身高唱起了生日歌,边唱边一下一下地拍着巴掌,其他人受这感染,稀稀落落也响起歌声。火光烤着李李殷红的脸蛋儿,只见她咬着下嘴唇笑道:“我现在是不是该许个愿呢?”

苏洲白说:“寿星当然要许愿。”

“健康发财谈恋爱,愿望许好了。”周霜霜插嘴道。

李李许完心愿,一口吹熄了蜡烛。灯光重新亮起,她把两鬓的头发往耳后拢,露出猩红的耳际。迟枣笑着说:“这款蛋糕是顾会长亲自选的,寿星赶紧分一块给我们尝尝。”

李李仔细瞅了瞅蛋糕,研究从哪里下刀。这时大金忽地念白道:“从头切到尾,顺风又顺水。从左切到右,健康又长寿。筷子一拿,富贵荣华。筷子一响,黄金万两!”顺口溜博得满堂笑声,迟枣在心底默念几回,很快也记下了。

趁李李分蛋糕的工夫,迟枣迅速点开微信群聊。照片里的小赵总头戴纸做的金冠,上身只穿了一件贴着寿星贴纸的紧身背心,两块肥硕的肱二头肌爆炸似的跳出来。左边坐着刚拿下选美冠军的冰冰,她倾着香肩,低头用纤指帮他绑手上的金手链。右边是抖音网红露露,只穿了件蕾丝裹胸,用光溜溜的手臂托着腮。另外排开几个,有熟面孔,也有陌生的,个个杏眼桃腮,嘟着注射了玻尿酸的水汪汪的嘴。

迟枣正看着,猛听见有人谈到自己,抬头时正对上苏洲白的眼睛。只见他有些羞赧地躲着目光,别扭道:“说起来有点难为情,迟枣你还记得我吗?”

迟枣倒真想不到他会主动找自己讲话,一刹那有些受宠若惊,面上却笑道:“怎么不记得,会长刚介绍过。”

苏洲白顿了一顿说:“不是,那个……我是你妈妈的表弟,按辈分的话我算是你舅舅。”

一边的周霜霜笑着说:“他刚坐下来就和我说,看你很眼熟。还说万一认错了怎么办,多尴尬。”

迟枣倒呆住了,盯着他的脸一阵儿瞅。旁边的周霜霜笑吟吟地倚着椅背,望定迟枣的眼睛说:“你们一家子都是美人。”

迟枣试图从他美艳的五官里分辨那些熟悉的部分。一样的小山似的鼻梁,一样如鸟羽灵巧的鼻翅,似乎坐在对面的是年轻时的外公,是无用的只有美色可倚仗的母亲。

这些年,迟枣时刻提醒自己不可学母亲,她是母亲惨淡半生的见证者,如果有导演拍堕落美人的迟暮惨状,她愿提供一手素材。九岁前,迟枣都跟着母亲讨生活,那会儿审美混沌,不识母亲之美。虽常听婆姨夸,倒都以为是奉承话。见母亲染瑰丽的脚指甲,烫波浪头,心底总有几分说不明白的厌恶。母亲有一任男友是厅级实权高官,这是她后来才知道的。那时的迟枣只有七岁,一个人窝在客厅里看动画片。那个男人坐了下来,一声不吭地从她大腿根处抽走遥控器换台看球赛,迟枣呆呆地看了他一眼,想说这是我家,你是谁?许是对方官气压人,她硬生生憋了回去。每回男人来,母亲便罕见地抽出几张钞票,打发迟枣去离家二十几公里的电子游戏厅玩游戏。迟枣总是故意在外耗到天黑,回家的脚步鬼鬼祟祟。后来厅官落马,有一阵携母亲潜逃在外,迟枣全靠外婆照顾,直到几个月后母亲历经风霜地回到家。不多时又有了新的男友。母亲的新男友是开夜总会的,仿佛与钞票有仇,花起钱来不要命。母亲的消费水平火箭似的拔高,燕窝虫草论斤吃,几十万的名牌包一买十几个。迟枣也跟着鸡犬升天,短暂地过上了豪门小姐的日子,出入有司机,家中有保姆。可还未过足瘾,梦便提前醒了。新男友不喜欢迟枣,母亲遂决定将迟枣送回给前夫。前夫早已组建了新家庭,明确表示不欢迎迟枣的到来。可母亲惯于恃靓行凶,将迟枣放下车便一骑绝尘。九岁的迟枣望着一脸错愕的父亲,清楚地知道自身处境,上前抓着后妈的衣角,脆生生喊了句妈咪。

迟枣念大学时,母亲第二次闹离婚,觉得自己上当了。婚后没几年,政策收紧,继父关闭了夜总会,顺道赔进几笔巨额高利贷,从此坐吃山空。母亲先后辞退了司机保姆,咬碎牙变卖了跑车细软,勉强又维系了几年。日子没落,对容颜的爱惜倒是更甚从前,母亲每礼拜固定上美容院做脸,五十几岁的脸经过刀穿斧凿,乍一看还像三十七八。去年她还学会了用抖音发美颜视频,朋友转发给迟枣,迟枣觉得丢脸,不承认,夜深人静时再次点开链接,看评论底下一水儿滴口水的糟老头,她对母亲的厌恶达到满格。

苏洲白口中迟枣的母亲这会儿应该在棋牌室,没回他微信。迟枣怕极了他再提与母亲有关的一切,可他偏接着说:“我姐年轻时是有名的美人,被香港导演相中过演女一号。你们看迟枣就知道。”

迟枣苦着脸敷衍,眼一躲又瞥见与母亲聊天框里的最后一句:“你可以不记妈的好,但不能不认妈!”她心烦地倒扣了手机,竭力不想那些纠缠不退的过往。

“我要敬舅舅一杯!”这话却是大金说的。只见他迅速地腾开椅子,直接端起了扎壶。

周霜霜惊叫:“等等,舅舅轮得到你叫啊!”其他人也跟着起哄。大金嘿嘿一笑道:“我要先敬舅舅,然后请示舅舅,能不能加外甥女微信呀?”四方的嘘声笑声扫射过来,迟枣一时未反应过来,只得赔笑。倒听见周霜霜不依道:“那也不行,你喊他舅舅,喊我什么呀?”

大金立时接话:“当然喊舅妈啰!”

迟枣脑袋里轰轰作响,身边的众声喧哗无比吵闹,又像是一片寂静。她全身僵硬了,仿佛回到那一晚的江边,由牙关开始颤抖、惊惧、后悔、恶心,每一样情绪都浓郁得令她窒息。她的思绪逐渐放空,眼睛死死盯着墙上那幅凡·高的仿制画,心想上面怎么有道扭曲的裂痕?那裂痕越来越清晰,蠢蠢欲动起来,她便跟着叫视线往下,落在苏洲白的脸上。他先是意外地蹙了蹙眉,随后嘴唇动了动,仿佛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终于无可奈何地掀起个笑容。这笑容无奈得叫迟枣心惊,继而是心疼。周霜霜像极了曾经揩她油的男客户,当权力地位不对等,一切轻佻都是霸凌。可她迟枣不怕,她的童年青春都怀揣着毒蛇一般的恨意,当她恨母亲将命运的主导权拱手贱卖给男人时,就已经注定了她要用自己的肉身与不怀好意的男权凝视拼个碎骨粉身。可舅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淬炼,干净的他也许还不明白这些玩笑话意味着什么,这些带有试探的、冒犯的一步步,都在推搡着他踏上与母亲一样的路。上天的残酷正在于,它给你美丽,也一并给了你贫穷。

迟枣的火是对着空气发的,对着周霜霜发的,当她意识到谁也没有看到她的失态,一众都还沉浸在“舅舅舅妈”的笑语里时,这团火便掉了个头,重新轰轰烈烈地烧向她自己。

迟枣按捺着愤愤,躲进洗手间想静一静。门一关,耳根终于有了片刻的清静,那些嘈杂的说笑声统统被关在咫尺以外。她拧开水龙头,让冰水一次次冲刷着双手,心也随之安静下来。想起母亲的确提过有个表弟开拉面馆,那个在母亲口中“勤奋,有头脑的表弟”,正由一团模糊的烟气渐渐聚拢为苏洲白的面孔。母亲还说:“他对我可比你好多了,哪天我们一起上面馆看看去。”迟枣对母亲的话一向敷衍,加之也不想认识那边的亲戚,因而一再地拖着。亲戚认识再多有什么用,碰到事能开口还是咋的?昨天晚上她还在考虑要不要低价卖掉刚开了两年的入门款宝马,投入服装品牌的线上运营。疫情放开后,生意反而愈加难做。去年营业额缩水了百分之四十,今年虽才过了四个月,情形看着比去年更糟。一闭上眼,如山的压力便压得她喘不过气,千桩万桩的事,该先想哪一桩?她哗啦啦地玩弄着水流,累得只想躺下,幸福地躺下,就这样躺在洗手间睡到天明。

这时手机剧烈地震动了几下,群聊里有人直播小赵总的生日。迟枣甩干手,坐在马桶盖上,将音量调响。视频是转着一圈拍过去的,中间是小赵总,在震耳欲聋的快节奏舞曲里跷腿坐着,整个人笑敞亮了。冰冰偎在他怀里唱歌,露露和另一个生面孔女孩摇骰子喝小支洋酒。一旁还坐着个男人,看着将近四十,与小赵总差不多年纪,胳膊紧箍着一个穿吊带裹胸裙的女孩,嘴在她耳垂上一嘬一嘬。

迟枣出着神,脸上的微笑还未松下来,眼睛却是木呆呆的。她全然未料到对面会是这副场景,起初收到小赵总的生日邀约,她还兴奋了好一阵,咬牙买了一副雪板做礼物。

有人敲门,迟枣才意识到自己已在卫生间躲了过久,赶紧假装冲水。开门时看见外面站着的是顾常林,正要匆匆让出位置,对方却用眼神示意,叫她借步一边的茶水间。

“有个事要和你说。”顾常林道。

迟枣应了声,发现顾常林的脸已喝成了酱紫色,说话也明显大舌头。

“你不喝酒,这点实在不好。你今天也看到了,一桌人坐下来就是要喝酒的,酒喝了,气氛才起来。你是女孩子,不喝酒我也理解,所以我从来不逼你喝。但我也要为商会考虑,你要是一直不喝,我们的工作也不好进展。霜霜会长的意思是,秘书长让苏洲白来做,他是男孩子,应酬起来会比你方便。”顾常林说。

迟枣站在原地半天缓不过神,两条腿颤颤地抖个不止。“可是他也没喝酒啊。”她绝望地大喊。

顾常林脸一沉道:“他不是吃了头孢吗?不要这么计较,你俩还是自家人呢。秘书长说白了是做人的工作,人的工作怎么做?没喝酒都是套话,坐下吹一瓶后什么话都好说。你别把职位看得这么重,商会会给每一个会员舞台。你的工作能力我是看到的,商会接下来也还是需要你的支持。”

迟枣想再回呛几句,想了想,明白已经没有必要了。她只想马上把这变故汇报给夏部长,她知道夏部长一定会为她讨个说法。她是夏部长的人,周霜霜不能这么对待她!

顾常林还训了些什么,迟枣没留意听,待他说完,终于筋疲力尽地回到座中。她咕嘟咕嘟地喝石斛汁,大口大口地嚼奶油蛋糕,身边人不知道在笑些什么,包厢里尽是男男女女的尖叫和欢笑。期间大金来加微信,她配合地按出二维码,他又伸出手,她迟疑地让他紧紧捏住自己的指尖。包厢的顶灯煌煌地罩着,桌面却是冷冷的青白色,一点点刺着她的眼睛。这个时候,迟枣想着要不要和母亲说句话,哪怕对方再讨厌。她掏出手机,点开母亲的头像,聊天框的最后一句是某个深夜母亲突然发来的信息:“你叔叔早就没给我钱了,但你读书时我还是一有钱就转给你。有两回我转你钱后,身上剩下的还没转给你的多。你可以不记妈的好,但不能不认妈!”

迟枣感到眼中有些湿润,赶紧仰起头。她心知这哪里只是二十万的事,母亲赌瘾犯了,近乎六亲不认。六七岁的迟枣曾常年跟随母亲混迹在不同的女友家里,母亲一上麻将桌,没有几十小时下不来。迟枣总是蜷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午夜每一个台都闪雪花,肚子饿得咕咕叫。有一回也许饿过度了,迟枣肚子疼直哭嚷,母亲一连敷衍了十几次说快了快了,让朋友找了安眠药喂她吃。

直到李李提醒,迟枣才意识到饭局已近尾声。顾常林做总结词,众人一起起身举杯。迟枣晃着杯子里残留的粉红汁液,一抬眼恰看见苏洲白,他杯子里的开水已经喝干了,又露出茫然无措的孩子似的表情。大金给他递水,不等水传到位置,他却先一步抢过周霜霜跟前喝过的矿泉水,拧开盖子对着嘴猛嘬一口。

迟枣全身的血向头上冲,听见自己的心跳放炮似的,牙齿磕在下唇上,把嘴唇都咬破了。那一晚的江畔,她也是这样细细地发抖,两排牙不由自主地撞击着,发出只有她能听见的爆响。陈忠全关闭了引擎,没有开窗,就这样坐着,静静观察她的变化。她的怀疑先是化作恐惧,小心地屏住呼吸,用很慢很慢的速度咽口水。他一句也不说话。恐惧渐渐成了懊悔,她恨自己为什么同意让他送自己回家。当他经过家门时一踩油门冲向寂寂无人的江畔,她为什么要出于敬畏,放弃第一时间呼救。懊悔终于成了恶心,她能清晰嗅见他的头发里、鼻翅间、脖颈深处的气味,他的有味的嘴,起了皱的手背,他们的气息在狭促的车厢里相碰,就在迟枣崩溃的前一刻,陈忠全启动了引擎。

散场后,迟枣挽着李李一块儿往外走。趁李李叫代驾的工夫,迟枣飞快地给夏部长去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的夏部长听到周霜霜要扶苏洲白,而顾常林在两个女人里最终向另一个妥协,语调里难掩惊讶,但很快便平静下来。“顾会长的安排也有道理,关键是你怎么想,这段时间你觉得自己能不能融入这个群体,在这里开不开心?”

开不开心?迟枣自问。

不知道。每当她面临二选一的抉择,总要咬牙走更曲折的路。只因她提前窥见捷径的终点,临终的外公,母亲的晚年,她只有朝着相反的方向奔跑。她怎么会开心呢?她始终被恐惧裹挟着。

“你就按自己的意愿来,不用考虑我。”夏部长温柔地说。

坐在车上,李李一路嬉笑着聊张毅。迟枣不明白她看上那个傻大个哪儿了,一晚就火花四射。“我觉得他很好看啊,而且他还说自己会做饭。对了,咱们桌不是有个卖茅台的小姐姐,我前面跟她聊了聊,她也是不婚主义,有个比自己小几岁的研究生奶狗男友。啧啧,好羡慕。”李李无限憧憬地说。

夜晚的路灯穿过车窗,照着李李浮着油光的前额,细密的小油珠熠熠地闪烁。迟枣怔怔地看着她,觉得李李有一刹那与周霜霜合二为一了。李李仍然滔滔不绝,迟枣调整姿势,往后靠了靠,眼睛斜睨着窗外,脑子里又浮现凡·高仿作上那道扭曲的裂痕。

原来那是一只蚯蚓。


何田田,女,1993年生,浙江温州人。浙江省“新荷计划”人才库入库作家。有小说发表于《江南》《飞天》《青海湖》,散文被《散文选刊》转载。



寻找香蕉鱼的日子(创作手记)


在《一千零一夜》里,有一个结构巧妙的故事,说一个破产的埃及人梦中得到天启,去巴格达寻找宝藏,结果被打了一顿投入监狱。典狱长听了他的招供,嗤之以鼻,声称自己也曾做了类似的梦,梦到在埃及某个院子下藏有奇珍异宝。埃及人回乡之后按照典狱长所说具体方位寻找,果然挖到了巨额财富。

记得我曾花了将近半年写过一个中篇小说,被一位评论家批评“跟生活一样低”。我深知并非我所经历的、遇见的人与事没有艺术高度和记录的价值,而是我没有寻找到一种合适的修辞,将生活和现实再现,就像塞林格的香蕉鱼一样。在虚构的浩茫无边的宇宙中,要怎么样去抓捕来无影去无踪,时而又漫天飞舞的银河流光一样的香蕉鱼,成了我每次写作中最耗心力的一个环节。于我而言,香蕉鱼就是小说宇宙中的所罗门王的宝藏。于是,我离开家乡开始了“寻宝”旅程。

我跑到了小说宇宙中的巴格达,游览那座众神搭建的宫殿,读博尔赫斯、卡尔维诺、伍尔夫、卡夫卡、乔伊斯和张爱玲,试图从宫殿的形态和游览的体验中领会设计和创建的原理,然后一一将其复刻到图纸上,从中看到捕捉香蕉鱼的不传之密。然而,图纸上没有关于宝藏的指南。

我带着抄录下的天书回到了烟火气的生活里,尽管香蕉鱼仍然不见踪影,但我能感受到体内细微的不一样。我再次去读身边每一个打动我的人,记录下那些让我共鸣的灵魂的印记,哪怕是只见过两面的人物,也可以成为故事中的主角。我像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方法派演员一样,去揣测每一个她的心情,想象她们的经历,用各种手段去走进她们的灵魂深处。有时候会通过打直球的方式提问采访,有时是像柯南一样蹲守着朋友圈的蛛丝马迹,然后凭着这些点滴,一步步地在心里和笔端构建起这个人物的主体性,接着就沉浸式地一头扎进角色里去经历她们的挣扎和救赎,感受她们的喜怒与悲欢。很难说,这个寄存在我头脑中的人物,与她的原型是否还有关联。有一次,我尝试刻画一个讽刺性的人物。当我代入到那个人物的心理,去感受她的欲望野心和行为逻辑,写完之后竟觉得那么可憎,似乎我的头发丝都沾染了她的气息。

渐渐地,我似乎能看到一些身边女性灵魂深处的图景。我看到了被消费主义浪潮裹挟的精致利己者,被父权社会束缚的受压迫者,精神生活匮乏而不自知的蒙昧者,我看到了这个受害者也是同谋的社会样貌,就像塞林格笔下那个人情冷漠喧嚣浮躁的战后美国,令每一个关心社会现实和人类灵魂的作者不能无动于衷。而当女性话题又成了一个备受关注的议题,甚至成为一种社会的群体情绪的今天,作为一个女性文字工作者,我更想要去切入当代女性的生存处境等话题,来探索自我和她们的内心。

至此,属于我的香蕉鱼似乎仍然缥缈不定。有的小说里,我仿佛摸到了一点点鱼鳞,然而至今还没有寻找到一条属于我的完完整整的香蕉鱼。但是我已经确信,香蕉鱼不在埃及也不在巴格达,它不在任何一座神殿,却可以说无处不在。于是,我只能像一个谦卑的勤奋的旅人在两处频繁往返,又像一个懵懂的充满憧憬的孩子在岸边等待。我怀着忐忑与期待,去未来寻找我的香蕉鱼。


责任编辑 许艺


编辑 | 蜗  牛

审核 | 望  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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