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散文||叶梓:古琴的城邦

文摘   2025-01-23 15:22   宁夏  


古琴的城邦



甘肃天水,传说中伏羲的故乡。
伏羲被尊为制琴始祖,《太古遗音》载,“伏羲见凤集于桐,乃象其形”,遂削桐“制以为琴”。考察历史文献,除了“伏羲制琴”,还有神农做琴、“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等说法。远古时期氏族部落首领的制琴之说,并无考古支持,但至少说明古琴在中国有着悠久历史。

我自天水打马江南,家乡虽有伏羲制琴的若干传说,但我真正走近古琴、了解古琴,却是在苏州。这是一座古琴之音绵延不息的古城。我一次次听琴,一次次沉醉于曼妙的琴声之中——



苏州的古琴史,至少要上溯到两千五百年前,和苏州古城史相仿。

孔子有七十二贤弟子,其中言子是他门下唯一一个南方学生。也许,有人并不熟悉言子,甚至有些陌生,但倘若读过《论语》就一定会知道频频出现的子游。子游就是言子。言子,名偃,字子游,春秋末期吴国琴川(今江苏常熟)人。言子生逢吴楚争霸的乱世,父母期望战争早日结束,能过上安稳的生活,于是给他取名偃,意谓偃武修文。言子天资聪颖,勤奋好学,二十岁那年,顾不上新婚燕尔的甜蜜和路途遥远,只身一人北上鲁国求学,最终投身于孔子门下,成为孔子最得意的弟子之一。学成之后,言子南归,对孔学的南播以及江南文化的繁荣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孔子的一句“吾门有偃,吾道其南”的感喟,就是对他的最大褒奖。

史载,言子在吴地“弦歌化俗”,以琴代语,乐教民众。尽管再无更详细的记录,就这一句语焉不详的“弦歌化俗”,足以证明他在苏州琴学史上的至高地位。

常熟,苏州的一个县级市,自古与琴深有渊源。旧志记载,常熟城古有七溪穿城而过,酷似琴之七弦,也就有了“琴川”的别称。常熟有不少言子的遗迹。虞山镇有言子巷,也有言子故宅,虞山东岭有言子墓,学前街还有言子专祠,州塘畔有言子故里亭。有一年,我去常熟拜谒言子墓,站在百余米的墓道上,仿佛沐浴在两千多年来言子德润吴地的光芒之中。他是第一个把孔子思想带到江南的人,而且,现在的常熟琴风浩荡,他也是功不可没。

只是,现在习琴的人很少谈及言子。



如果说言子在苏州琴史上有开山之功,那么,现藏于吴文化博物馆的那床战国古琴,作为先秦时期为数不多的古琴实物,便有力地佐证了吴地的琴风浩荡。

大运河畔,宝带桥侧,有一座吴文化博物馆。这是我常去的地方。虽然是一座新馆,但藏品丰富,各类展览也毫不逊色于赫赫有名的苏州博物馆。况且,一部苏州史,半部在吴中。扯远了,说说这里的藏品吧。在二楼常设的“风雅颂”展厅陈列的一床战国古琴,楸枫类整木斫制,形似平底的独木船,面板无存,首部方形,刻凿有长方形弦槽,首部弦槽缺损一块,尾部山字形凸起,一角残断。整个琴身髹黑漆,但剥落严重,仅存首尾。古琴跟现在的古琴形制也有较大的差异。这是因为现在的七弦古琴是汉魏时期才形成的,而先秦以前的古琴面板本身就是和底板分离的,弹奏时需浮搁在一起。

这些年,国内出土过不少与此形制仿佛的古琴,湖北随县战国初期曾侯乙墓出土过十弦琴,荆门郭店村一号战国中期墓出土过七弦琴,湖南长沙战国晚期墓出土了七彩九弦琴以及长沙马王堆三号墓出土了西汉早期的琴。它们散落各地,又像一个隐秘的集体,佐证着中国古琴的发展脉络。

此琴不仅有明确的断代依据,还有具体的出土地点:长桥国防园。这里离我的寓所不远,散步时常常经过,我总在想,彼时,是什么人去抚这床琴呢?

他,又是抚给谁听呢?

或许,就是抚给自己的。 



古代的中国,有“四大名琴”之说,它们是齐桓公的“号钟”,楚庄王的“绕梁”,司马相如的“绿绮”和蔡邕的“焦尾琴”。

焦尾琴就和苏州有关。

《后汉书·蔡邕列传》载:

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

邕本为中原人,缘何又来吴地呢?

史书里的蔡邕,“亡命江海,远迹吴会”,一待就是十二年。彼时的吴地还不是繁华江南,显然他是因政治倾轧而来避祸,这反倒成就了一段千古琴缘。蔡邕于烈火中救出一截梧桐木,据其形状精雕细刻,斫而为琴,因琴尾留有焦痕,故名“焦尾”。据传,此琴音色绝伦,蔡邕遇害之后藏于皇家内库。再后来,齐明帝在位时曾延请古琴高手王促雄弹奏,王促雄一连弹奏五天,并即兴创作《懊恼曲》。再后来,据传古琴传到南唐中主李璟手中,后又赠予小周后。李煜死后归宋室所有。

一部焦尾琴史,让我的视野先后出现了爨下桐、爨下残、爨下余、良才入爨等词语。再后来,读史料才知道东吴丞相顾雍曾受教于蔡邕,深受蔡邕喜爱。史籍曾记载,蔡邕对顾雍说:“卿必成致,今以吾名与卿。”故顾雍与老师蔡邕同名(“雍”与蔡邕的“邕”同音),这或许是作为弟子所能受到老师给予的最大褒奖和荣耀吧。遗憾的是焦尾琴今已不存,其音更不可知,只能在典籍和传说里重温它的千古绝响了。

作为一个天资聪颖的音乐家,蔡邕在历史上留下了这样一段古琴轶事:

初,邕在陈留也,其邻人有以酒食召邕者,比往而酒已酣焉。客有弹琴于屏,邕至门试潜听之,曰:“嘻!以乐召我而有杀心,何也?”遂反。将命者告主人曰:“蔡君向来,至门而去。”邕素为邦乡所宗,主人遽自追而问其故,邕具以告,莫不怃然。弹琴者曰:“我向鼓弦,见螳螂方向鸣蝉,蝉将去而未飞,螳螂为之一前一却。吾心耸然,惟恐螳螂之失之也。此岂为杀心而形于声者乎?”邕莞然而笑曰:“此足以当之矣。”

大意是说,善斫琴也善听琴的蔡邕,有一次被乡人请去吃饭,恰好有人于屏后弹琴。他从琴声中听到隐隐杀机,转身而去。乡人十分不解,一问才知,原来琴人鼓弦时见螳螂捕蝉,心中悚然,指下毕现。

作为中华民族最古老的弹拨乐器,古琴在隋唐不仅有了一种相对于文字谱更加简化、方便的记谱方式——减字谱应运而生,而且,像武术界流派林立一样,也出现了不同琴派的雏形,有自己的师承,也有相对固定的风格。隋唐时期著名琴师赵耶利将其论述得极为精准:“吴声清婉,若长江广流,绵延徐逝,有国士之风。蜀声躁急,若激浪奔雷,亦一时之俊。”这是对吴地古琴风格最为著名的评价,亦为历代吴地琴人奉为圭臬。随着北宋王朝的覆灭,宋室南渡,中国音乐史上公认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古琴流派——浙派——在南宋国都临安(今杭州)孕育成熟,一直影响到元、明各代。苏州与杭州同样作为人间天堂,虽没有国都地位的加持,但作为曹雪芹笔下“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自古以来便是文人墨客会集之地,各种流派、风格的琴人在此交流、传琴,久而久之,自成一格。尤其是明代虞山琴宗严天池振臂高呼,清、微、淡、远之琴风被时人奉为琴学正宗,亦成为吴地古琴新的评价追求和自我标榜……正是这样的一代代吴地琴人手挥七弦,写下了属于一座城的琴史。

在这段漫长的历史中,无法绕过一个人:朱长文。

朱长文的父亲朱公绰是范仲淹的得意门生,他也希望自己的孩子“生子能文毕矣”,而且满怀希冀地取名“长文”。朱长文也是不负父望,“十岁善属文”,博闻强识,经史子集皆有造诣,尤其以琴艺和书法见长。然而,不幸的是他中第不久就意外坠马,不得不回到家乡,侍奉家人。他隐居在祖辈们留下来的“乐圃”里著书立说,最终成为众人仰慕的“乐圃先生”。

乐圃原为五代时金谷园旧址,后为朱氏所得。据朱长文在《乐圃记》记载,先由其祖母吴太夫人所购,其父与叔父均居于此。其中一节还写道:

苟不用于世,则或渔或筑,或农或圃,劳乃形,逸乃心,友沮溺,肩黄绮,追严郑,蹑陶白,穷通虽殊,其一乐也。故不以轩冕肆其欲,不以山林丧其节。孔子曰:“乐天知命,故不忧。”又称颜子在陋巷,可谓至德也已。余尝以“乐”名圃,其谓是乎!

隐居乐圃的朱长文,读书弹琴,修心悟道,完成了《琴史》一书。凡六卷,可分两部分,卷一至卷五为第一部分,皆为琴人事迹,从上古时期的帝尧、大禹一直写到与他同时代的宋太宗、欧阳修和范仲淹,计有一百五十八位琴人——他们一个个都是中国文化的代表性人物。卷六即第二部分,从《莹律》 《释弦》 《明度》《拟象》《论音》 《审调》 《声歌》《广制》《尽美》《志言》《叙史》等十一个方面展开论述,涉及琴制、弦徽、琴名、琴调、琴歌等琴学诸多方面。如果说前五卷是朱长文对琴人、琴事的系列汇总,那么,卷六则是他对琴学的系统论述,体现了他深厚的琴学造诣。当然,《琴史》最为重要的意义则在于此前古琴的记述皆散见于各类经史子集之中,而朱长文以其卓越的见识对浩如烟海的文献资料进行甄别、编选,完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部专门以琴为史的书。

在卷六《论音》中,朱长文谈道:

音之生,本于人情而已矣。

此句真是直抵古琴乃至人世间所有音乐的本质。

宋元符元年(1098年)二月,朱长文在乐圃溘然长逝,享年六十岁。书稿《琴史》由家人保存,百年之后由其侄孙朱正大付梓印行,得以流传下来。



如果以地域论,严天池所开创的虞山派将苏州琴学推向一个新的高度。

虞山,是常熟的一座名山。

严天池师承陈爱桐的优秀传统,又吸取京师琴派沈音的创造,形成了“清、微、淡、远”的琴风,并在常熟组织了中国第一个琴社组织——琴川琴社。他在《松弦馆琴谱》的序言中明确强调音乐本身的艺术表现,批驳了当时滥填曲词的风气。加之严天池又是名门之后——文靖公严讷之子,又做过知府,显赫的社会地位让他的琴学主张得以广泛流播。

徐上瀛也为虞山派的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

青年时期的徐上瀛,参加过两次武举考试。后来他隐居于穹窿山,甘于清贫,一心习琴。他总结多年的弹奏实践,辑成《大还阁琴谱》,著有《溪山琴况》,对琴曲演奏的美学理论进行了系统而详尽的阐述,提出了“和、静、清、远”等二十四要诀,是中国古琴美学的集大成之作,影响了清、民国琴坛近四百年。值得一提的是在2022年启动的《苏州全书》的编纂工作中,《大还阁琴谱》赫然在列。新出版的《大还阁琴谱》六卷附以《万峰阁指法閟笺》《溪山琴况》,收录琴曲三十二首,其中二十二首与《松弦馆琴谱》所载琴曲同名,继承了严天池琴风并在细节上加以润色。同时,还收录了《雉朝飞》《乌夜啼》等疾曲和《潇湘水云》《离骚》等外调共十首,弥补了严天池只求简缓而无繁疾的缺陷,在继承的基础上也丰富了虞山派琴学。上承浙派精华、下启广陵琴风的虞山派,“古音正宗”,“黜俗归雅,为中流砥柱”,被后世公认为“明清之际最有影响的琴派”之一。

1984年,常熟恢复成立虞山琴社,由著名古琴家吴景略的学生、晚清学者翁瘦苍(翁同龢后人)任社长,开展古琴艺术的宣传和普及工作。现由朱晞承其衣钵,诲人不倦,扶掖后进,继续为弘扬虞山琴派不遗余力。



苏州园林里,怡园最为风雅。

它不仅是一座园林,更是苏州文人赏琴听曲、交流书画的雅聚之地。怡园的坡仙琴馆也是中国古典园林里唯一的古琴琴馆。园主顾文彬善音律,对高山流水觅知音的高雅境界神往已久,造园时特意而设的坡仙琴馆,内分两间,东侧有匾“坡仙琴馆”,西侧匾曰“石听琴室”。

坡仙琴馆的匾额,由吴云书额,并加跋曰:

艮庵主人以哲嗣乐泉茂才工病,思有以陶养其性情,使之学习。乐泉顿悟,不数月指法精进。一日,客持古琴求售,试之声清越,审其款识,乃宋元祐四年东坡居士监制,一时吴中知音皆诧为奇遇。艮庵喜,名其斋曰“坡仙琴馆”,属予书之,并叙其缘起。

这何尝不是一段风雅的古琴往事呢。

坡仙琴馆有一联,写的就是园主顾文彬之子顾承的习琴旧事:

步翠麓崎岖,乱石穿空,新松暗老;

抱素琴独向,倚窗学弄,旧曲重闻。

琴馆西侧,是石听琴室。

室内顶是一大翻轩,南面长窗坐槛,西北窗外偶立二石峰,一石直立似中年,一石伛偻若老人,俱作听琴状。室名由此而来。据专业人士分析,石听琴室的建造,既遵循了音响学原理,也科学地解决了回音干扰。琴室南北各有长窗五对,窗头直至屋檐,窗脚离地二尺,自然也是考虑春夏秋三季开窗面南操琴的需要。

所有这些细节,体现的正是一座园林对古琴的呵护与尊重。



中国近现代史上的第一次古琴盛会,就在怡园举行。

1919年仲秋,琴家叶希明、顾麟士、吴浸阳、吴兰荪等人,特邀上海、扬州、重庆、湖南等地琴人三十余人,相聚怡园,以琴会友,切磋琴艺,分别演奏了《梅花三弄》《胡笳十八拍》《石上流泉》《雁过衡阳》等名曲。不仅如此,他们还对琴人所携的十余张藏琴的琴名、琴式、断纹、题识等一一汇考,并加以记载。这场看似琴人间的雅聚,在时间的长河里最后流汇成中国近代琴学史上最为绚烂的一章,因为它推动了古琴的跨地域交流和传播,对拯救古琴艺术于衰微之境,意义极其深远

这场彪炳史册的琴会,最值得记住的一个人是叶希明。

叶希明的真实身份,是在苏州盐公堂协助经营管理苏州府的食盐运销、盐税征缴等盐务事宜。但他热爱古琴,与怡园主人顾鹤逸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后来吴浸阳加盟,他们常常在一起探奥索窍,精究琴理。举办琴会的想法就是叶希明提出来的。得到大家的同意后,叶希明就开始发请柬,邀请外地同仁。琴会期间他还请李子昭绘《怡园琴会图》长卷,真实再现雅集场景,又请吴昌硕作《怡园会琴记》长题以志其盛,还请其他好友题诗。最后又亲自编纂《会琴实纪》,苏州的金松岑、西泠印社的金琭斋等名流为之作序。

六卷本的《会琴实纪》,内容完备。第一卷为程式,主要收录邀请函及名单、与会人员名单、节目单;第二卷为雁讯,收录北京杨宗稷、上海根如和尚、杭州谈靖仙、扬州张子益四位琴家的信函;第三卷为鸿篇,收录周庆云、劳启扬、吴建、张灵光(烺然)、吴德华等十六人的题诗;第四卷为答案,即针对研讨琴学的几个问题,由吴县王寿鹤做解答;第五卷为会纪,收录吴昌硕撰写的《怡园会琴记》;第六卷为琴考,对怡园琴会上展示的十五张古琴进行考释。

闲翻此书,约略知道以下信息:一、琴会的时间一改再改;二、琴会只进行了一天时间;三、参会人员从受邀到实际到会,略有变化。不得不说的是,一册《会琴实纪》如实反映了怡园琴会的整个过程,并延伸了雅集内涵,尤其是苏州琴家王寿鹤对“按音与泛音之理”“飞吟淌吟往来吟游吟之区别”等理论与技法进行了详细解答。同时,《会琴实纪》也真实再现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江苏琴坛的状况。

当然,要真正理解这场琴会的意义,就要跳出古琴艺术本身:在新文化运动之后,也就是“德先生”和“赛先生”来到中国之后,这何尝不是传统知识分子对“全面西化”浪潮的一次无言抗议呢。



十六年后,各路琴家再次雅聚怡园。

这是1935年的事。

这一年重九之日,琴家庄剑丞折简邀集苏、赣、闽、蜀各地琴友,雅集于坡仙琴馆。七十九岁高龄的李子昭以一曲《塞上鸿》开启雅集之首。随后,吴兰荪弹《石上流泉》,郭同甫弹《平沙落雁》,彭祉卿弹《渔歌》,查阜西弹《潇湘水云》,吴兆基弹《阳春》,吴兆瑜弹《渔歌》,吴兆琳弹《普庵咒》。李子昭见吴兰荪诸子女均能操缦,甚是欣慰,不仅对吴兆基兄妹慰勉有加,还欣然复弹一曲《白雪》。雅集自上午九时始,下午四时以庄剑丞的一曲琵琶《霓裳羽衣曲》收尾。这次雅聚的与众不同之处是没有停留在琴者之间的清赏,查阜西会同李子昭、周冠九、彭祉卿、吴兰荪、王寿鹤、庄剑丞诸琴家,发起创立“今虞琴社”的倡议,并于次年初春在坡仙琴馆召开琴社成立大会,查阜西任社长。

1937年,开始出版琴刊《今虞》。今虞琴社可以说是第一个全国性的古琴社团,团结百家,交流技艺,传习琴曲,互通消息,兴废继绝,亦开启了琴界结社之风。遗憾的是,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时局动荡不堪,琴会之声渐渐喑哑。但怡园琴会的雅聚之风就像生命力极其顽强的一粒种子,深埋于苏州琴人的心中。而掀起一时古琴传承小高潮的今虞琴社也为当代琴人指明方向。1986年底,参加过今虞琴社活动并获益良多的“吴门三老”——吴兆基、叶名珮、徐忠伟及吴兆基弟子裴金宝发起成立“吴门琴社”,延续今虞传统,团结苏州琴人,定期组织活动。至此,苏州古城古琴进入“吴门时代”,并开始开枝散叶。今虞琴社、虞山琴社、吴门琴社,同以严天池为宗,以清微淡远之琴风为追求,可谓一脉相承,早年虞山琴社和吴门琴社常常组织联谊活动,而同今虞诸贤一样,拜谒严天池墓也是一项不可或缺的重要活动项目。

1992年,在谢孝思、王西野等文化前辈的倡议和帮助下,吴门琴社得以常驻怡园,再续怡园琴会。当琴声再次在雅致的怡园回响,渊源有自的怡园琴会得到一次久违的呼应。也是从这一年开始,吴门琴社与狮子林管理处(怡园管理方)正式合作,每月在坡仙琴馆举行古琴雅集,迄今已坚持三十余年。现在,怡园琴会除了固定的雅集,还有琴学研讨、出版琴谱琴刊和音响数据等活动,内容愈加丰富,在长三角乃至全国的影响力也越来越大。



说起苏州古琴,绕不开古琴世家吴氏的传承,亦有人称为吴门琴派。吴兰荪、吴浸阳两位古琴大家创立的吴门琴派,经由吴兆基的融会贯通得以发扬光大。后来,有人谈及这一点,吴兆基总是说,“吴”嘛,“吴地”的“吴”,也是“吴声清婉”的“吴”,自己只是恰好姓吴。

——真正的大师总是如此谦逊低调。

如果从吴兰荪算起,到吴兆基、吴光同,再到吴明涛,这样一个古琴世家百余年来的古琴往事,似乎从没有离开过怡园琴会。

吴明涛,现任吴门琴社社长。

他自幼受祖父吴兆基的熏陶,十岁开始习琴,承继了中正平和的琴风。2009年,他与父亲吴光同一起创办了吴门肇基文化会馆,为传承吴门琴派而孜孜以求。我曾在不同的场合见他抚琴,但更愿意听他讲述吴门世家的古琴往事,如同观赏一部跌宕生动的纪录片,一些细节跟轶事一直忘不掉:

片段一:1912年,吴兰荪从湖南迁居姑苏区盘门附近,购置一个园子,名为琴园,是当时苏州古琴雅集的中心之一。

片段二:吴兆基最早学琴的老师是吴浸阳。川籍古琴名家吴浸阳久居江南,琴风既有川派的清逸洒脱,也有虞山派的清微淡雅。他经过几十年的操缦,将两种琴风化为一炉。

片段三:吴兆基是苏州大学的教授,也是太极拳的高手。

片段四:1983年,吴兆基到北京参加第二届全国古琴打谱会,弹了一曲《秋塞吟》,惊艳全场。当时琴家评价其琴风“中正平和,宁静古朴,清逸洒脱,气韵生动”,概括为四字就是“简、劲、清、和”,世人称之为“吴门琴派”。

片段五:吴明涛虽出生于古琴世家,但儿时对古琴并无兴趣。十岁那年,祖父对他说,如果不学琴,就把家传古琴“玉玲珑”送人了。就因为这把“玉玲珑”,吴明涛开始学琴。现在,他经常深入苏州的中小学校,手把手地教孩子们从手形、体态到基本识谱、指法,把“古琴文化入校园非遗文化代代传”的项目课程落到实处——他不仅是一位琴师,更是一位古琴文化的传播者。

这样的蝶变恰好是古琴在苏州兴盛不衰的一个重要原因。



裴金宝,是当代苏州琴学无法绕过的又一个关键人物。

他在石湖之畔斫琴、藏琴、修琴、打谱。关于他,我曾写过一篇《湖畔琴师》以记其详。2017年,苏州博物馆为他专门举办了一场古琴展。到过苏州的人都知道,苏州博物馆是苏州的一张文化名片。贝聿铭的独特设计、丰富的藏品以及一场场高规格的展览,让其美名远播。因此,能在这里举办个展的皆为各行各业的重量级人物。裴金宝古琴的展览,是陈瑞近馆长亲自撰写前言——好像这也是苏州博物馆的惯例。学识渊博、文风儒雅的馆长给展览的前言是这样写的:

琴棋书画,是古人的四大雅好。将琴置于修身养性的首位,足见古琴之地位。琴中有情,古人以琴瑟和好,形容夫妻和谐情深。琴以吟咏,古人以琴寄言广意,宣和情志。琴遇知音,伯牙子期的佳话,广为流传。诚如魏晋名士嵇康《琴赋》所言,“众器之中,琴德最优”。

苏州古琴早至唐朝,已负盛名。《琴苑要录》载:“唐贤所重,惟雷、张之琴,冠绝今古。雷琴重实声,温劲而雄;张琴坚清声,激越而润。”可见,吴、蜀两地古琴是时备受推崇,苏州张氏与四川雷氏齐名。与蜀地琴音不同,唐代琴家赵耶利赞吴地琴声清婉,“若长江广流,绵延徐逝,有国士之风”。

古音清籁,今人尤希。吴门琴家裴金宝,无愧是当代吴地清音的守望传承者。他自小酷爱古典乐器,后师从吴门琴派吴兆基先生,于弹琴、修琴、斫琴、传琴,皆深有造诣。

弹琴于他是一种生活方式。弹琴,是文人琴的真谛,也是吴门琴的精髓。弹琴包含古代文人的精神,琴是“道”而非“器”,乃传统文化之集大成者。弹琴融入他的生活之后,即便手上无弦,心中亦有弦。

修琴于他是一种技艺传承。修琴者首先应是弹琴人,且要有较好的木工基础,并对木材学、漆器学、音响学、古琴美学有一定的认识水平和艺术素养。他得益于修琴的见多识广,方与斫琴相辅相成。

斫琴于他是一种学问研究。其初衷是兴趣爱好,完全没有考虑经济价值,专心研究琴的结构、材料、形状、厚薄,如何制造等。他将古代阴阳学说的研究应用于古琴斫制,自成一家之悟。

传琴于他是一种守护责任。他曾一起创办吴门琴社,现为吴门琴社社长,致力于古琴的传承发扬。不管学员来自何方,只求品行端正,有爱琴之心。他积极沿用传统的古琴唱谱教学,是古琴传承亲身力行的守护者。

裴金宝先生集弹、修、斫、传于一身,可谓人琴合一,琴人和鸣。本次展出的二十七张古琴,是他三十余年间斫琴之汇聚,也是一路琴缘、一心琴艺的实物见证。同时,感谢他无私捐赠仿明祝公望蕉叶式“望月”古琴,于苏州博物馆永久珍藏。

写得真好!

虽不足千字,却把裴金宝在古琴上的成绩概括得特别精准,弹琴、斫琴、修琴、传琴的功望无一遗漏。


十一


有人做过统计,苏州是当下习琴者最多的城市之一——这样的数据从何而来,准不准确,我不得而知。但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我的身边确实有不少学琴的人。移居苏州十多年来,我经常被他们学琴的执着、迷恋与挚爱所感动着。

吕继东就是其中一位。

他曾经是一位收入不菲的地方媒体人,后来索性辞职,成立石湖琴社,每天为传播古琴而努力奔走着。2016年,他组建了石湖琴社,我有幸参加揭牌仪式。当时就有点想不明白,琴社明明在苏州工业园区独墅湖畔一家颇为高档的住宅小区,缘何又以石湖名之?后来才知,中间有一段小插曲。2001年吕继东从厦门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寓居的沧浪新城,在姑苏城的西南角,毗邻石湖。吕继东因对范成大晚年归隐石湖的高逸品格仰慕有加,遂挪用其号,将“石湖居士”作为网名。久而久之,琴友们就直呼他为“石湖”了。后来,琴社成立时他也就顺手牵羊引为琴社之名。人间尘事,于冥冥中皆有因缘。就在琴社成立两周年之际,吕继东于石湖蠡岛觅得一间雅室,辟为琴社,算是琴社的石湖分部。不日之后,他在这里开门授徒,空下来的时候,一个人抚琴喝茶,不问世事,隐士一般。

有一次,我夜访琴社,推门而入,只见布置得真是雅致。吕继东正在抚琴——真是抱歉,我冒昧的到来打乱了他的节奏。寒暄过后,他继续弹,我坐下来听,偶尔望一眼外面的夜色如何笼罩湖面。他弹了三支曲子:《秋风词》《良宵引》《阳关三叠》。《秋风词》略有悲伤,《良宵引》清雅和静,《阳关三叠》的轻重缓急把握得极好,让人不禁怀念河西走廊的风声与沙枣花。弹毕,一起喝茶,他顺手送我一册自编的《古琴入门二十四讲》。书是自印,但印制精美,薄薄的一百余页里字字饱含着他的习琴甘苦。粗翻之后,我以为独到之处有三:一是每一讲既有学习提示、练习要点,还有小结,章节之间相互勾连,由浅入深,循序渐进,不失为一本初学者的案头必备书;二是既有指法的具体指导,更有对琴曲的独到理解;三是选择性地穿插了一些与琴有关的古画以及《溪山琴况》的若干要点,算是有心之举,颇具画龙点睛之美。

一座湖,通过涟漪将古琴的声音传递出去,是多么美好。

前几年,因为写一本有关茶的闲书,我翻检了不少古画,常常能碰到文人雅士携琴前往湖中的场景,古意盈盈。蠡岛的石湖琴社就让这样的雅致在当代复原。在这个车流滚滚的时代,携一架琴,朝着一座湖而去,然后在一座岛上弹琴品茗,是多么风流蕴藉啊。


十二


苏小榕是我认识的另一位青年琴师。

她是广东人,我是怎么认识的,不记得了。只记得第一次见面,好像是在她的茶室。茶室在苏州老城区的一栋居民楼里,我坐着公交车七拐八弯去的。她经营着一间不大也不小的茶室,兼着教人弹琴。

她给我说,是风吹古琴的细节打动了她。

还在读大三时,有一次她陪朋友去郊游,朋友的叔叔带来了古琴。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琴。大家在海边恣意聊天,忽然,一阵海风携着浪来,古琴在没人触及的沙滩上发出了“嗡”的一声,饱满,又吸引人。就在那一刻,她下定决心要学古琴。之后,她拜这位叔叔为师,开始学琴。再后来,她研究生毕业后留在苏州,老师费尽周折,穿针引线,让她跟古琴大师叶名珮学琴。

有了名师的加持,小苏琴艺精进。她告诉我,叶名珮对她影响最大的并非技艺,而是琴德。叶老师生活极其俭朴,家具都用了几十年了,摇椅上绑着旧电线固定着,沙发脱皮了,盖着一块棉布,连琴桌也很旧很旧。但她对学生很认真很细心。有一年自己从敦煌旅行回来,老师从一本旧书里小心地翻出一张多年前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文章送给她,还说:“你去过河西走廊了,这篇文章对你理解《阳关三叠》会有帮助。”

她说,总是被这些温暖的细节打动,一次又一次。

她说,现在在苏州成家生子,有一间晓榕琴室,专注于琴,也教人学琴,一切都安稳了下来。

她说,这些年,古琴就是自己精神的居所。


十三


后来,我又认识了曹小姣。

曹小姣在苏州古城有一间古琴工作室。说是工作室,其实是选了一个安静的小区,把客厅改造了一下,设计成了琴房兼书房。平时曹小姣就在这里弹琴、授琴、读书、写作。我未曾到访,深以为憾。她的工作室名为“乐琴书”,出自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乐琴书以消忧”一句。陶渊明爱琴,但传说他“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次饮酒兴至,则抚而和之:“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能懂得大音希声,这应该就是知音的最高境界。曹小姣仰慕陶渊明,遂以他的诗句命名工作室。

有趣的是,多年来沉迷于古琴的曹小姣,但本科学的是数学,研究生攻读的又是数量经济学,一个纯理工的女孩为什么最后迷醉于古琴呢?也许,这就是一个人的宿命吧,一旦找到了跟内心契合的东西,那才是最重要的。她的习琴故事也颇有悬念,本来是报名去学古筝的,忽然听到的一支琴曲便让她立刻改弦易辙,弃古筝而习古琴。就这样,曹小姣与古琴朝夕相伴了十几年。

那一刻,曹小姣一定与古琴有相见恨晚和久别重逢之感。

彼时,她还在上海。几经辗转波折,得以拜苏州名家叶名珮为师。每周末往返苏沪习琴,每周一课,她学得极其认真。老师也发现了她的天分,又念及她奔波,每次给她一个下午的时间,先学琴,然后开始聊天,不仅聊琴,还聊人生,聊起过去种种。她也因此了解到老师的人生经历比想象的还要丰富和传奇。后来曹小姣干脆辞掉上海的工作移居苏州,专以授琴为业。她也不忘师恩,为其写了一本传记。写作过程中,经常互相探讨。初稿完成了,打印出来让老师看,叶老也是逐字逐句地标注、修改,非常认真。遗憾的是,尚未付梓,而叶老于2022年2月11日仙逝,享年九十三岁。从曹小姣的讲述中,我们可以从古琴以外的角度了解叶老师——她少年时便随父漂泊沪上。在父亲支持下安贫乐学,屡有奇遇。所遇所学皆是民国上海文化界的名流——琴学启蒙淮阳派名宿杨子镛,后又随广陵派张子谦、泛川派李明德、新浙派徐元白等名家学习;同时又先后与名画家顾青瑶、李秋君、张大千学画;又与杨式叶派太极拳创始人叶大密学习太极和舞剑,是难得的吸收、保留其时艺术风貌及美学特色的琴家。更可贵的是叶老师有着深深的家国情怀,新中国成立后毅然参军,准备抗美援朝,但因战争结束没能上战场,转业后她与丈夫辗转天南海北,加入轰轰烈烈的军工建设和重工业建设中,晚年叶落苏州,潜心琴与画,兴废继绝,九十岁高龄仍上台演出,整理琴谱。

曹小姣最大的遗憾是老师没有等到书的出版。

但人生,何尝不是一门遗憾的艺术呢。

古琴里的《知音》,不就是知音难觅的遗憾吗?而在滚滚红尘里的我们更应该在遗憾的小径上记下温暖美好的时刻。比如,曹小姣的婚礼不是俗常意义上的婚宴,而是一场古琴雅集——这也是让她最开心的事。她和叶老师结缘于苏州学琴。叶名珮就是证婚人,雅集的场地也是她找的,老师带着同门师兄妹们一起在琴箫声中见证了他们的爱情。我也见到了他们的那张合影,叶名珮端坐中间,端庄优雅,曹小姣一袭红衣,与新郎分坐在老师两侧。

这样的婚礼,多么与众不同啊。

曹小姣新婚雅集的名字,叫“琴瑟和合”。这四个字太打动人心了,又和《诗经》里的“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一脉相承。


十四


鲈乡,泛指江南水乡。

但在我看来,更应该确指吴江,毕竟江南一词太大了——况且,历史上“莼鲈之思”的主人公张翰就是吴江人。所以,鲈乡作为吴江的代名词更妥帖一些。在吴江,我发现就有一条路,叫鲈乡路。

鲈乡琴社,2004年成立于吴江。

我给琴社创始人张常恭说,这个名字取得好。

张常恭颇有君子之风,微微一笑,不作声。我跟他是在上书洲的一次雅集上认识的,后来引为知己,交流颇多。在他的朋友圈,我经常能看到琴社的各类活动,或预告,或现场视频,内容丰富。无论琴人雅集,还是古琴讲座,都看得出张常恭像拼命三郎一样地为古琴不停奔走。而他自己弹琴的时间都是在各类活动中挤出来的。我听过他的《忆故人》,也听过他吹箫,皆有古意。有趣的是,每次参加鲈乡琴社的活动,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陆游的句子:

欲与众生共安隐,秋来梦不到鲈乡。

这是陆游写给范成大的和诗,句子里有追问之思,也有归隐之意。

而古琴何尝不是如此呢!


十五


苏州,一座生机勃勃的江南之城。

如果单从经济体量考察的话,它已经是中国地级市的天花板——苏州的领导就曾公开坦言,苏州的目标从来不是在地市级里争做第一。不得不承认,在经济学家、商人和创业者的眼里,苏州是经济风向标,是投资的沃土,更是无数追梦人宜居宜业的天堂。然而,正是这座与时代加速赛跑的城市,从古至今一直是中国古琴的重镇,琴风浩浩荡荡,习琴之人多得令人咋舌——据说,现在已有三万多人。这确实也是一个值得研究的文化现象。

苏州,堪称一座古琴的城邦。

2003年,中国古琴列入人类非遗名录,为什么是苏州负责组织申报的呢?也许,是古琴选择了苏州,也是苏州选择了古琴。

责任编辑 杨建虎


编辑 | 蜗  牛

审核 | 望  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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