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吉作家作品特辑||柳客行:警营体验记(散文)

文摘   2024-11-21 14:23   宁夏  

警营体验记


西吉的四月,并不风和日丽。2024429日的早晨飘了点雨,冷气直逼人的骨节。寒风带着大西北独有的烈性,吹刮着街头巷尾。山头的冷风,也没有放过一丝证明自己强悍的机会。听朋友说,刚绽放开来的桃花也打着哆嗦,像昙花一样,只给了人一眼欢喜,就告别了“阳春”三月。
我算是一个比较懒散的人,惯常来说,是不会在如此天气里出门的。可这天是个比较特殊的日子,临近五四青年节,受西吉县公安局邀请,我要去一趟警营体验一番。高兴劲儿自然不必多说,同时也忐忑着,我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方式给警察们讲述自己的人生故事。

我穿着件毛绒外套,外面又套了一件羽绒马甲,将这弱不禁风的身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等待着警察来接我。八点整,在公安局上班的同学来到我家门前。父亲早早在屋外候着他。我透过窗户,看见同学与父亲笑着握了手。父亲让同学打开汽车后备箱,将我的轮椅塞了进去。他准备来屋子里抱我,同学想要替父亲帮点忙,抢在父亲前面来背我,可看着孱弱的我,无力地佝偻着身子倚在枕头上,同学也显得束手无策。父亲只是微微一笑,说了句:“你抱他没有技巧,抱不动他的,还是让我来吧。”

这技巧是父亲二十九年来练就的,现在虽然技法依旧纯熟,可力气随着岁月渐渐减弱。不过父亲在有外人的时候,背抱我时总显得精气神十足,力气总能刚劲起来,他小声念叨:“一二三,起!”他不想让外人瞧见他老去的样子,更不想让别人见证他抱不起自己儿子的样子。

坐车来到警营,透过车窗,我看见晨练的队伍一身庄严的服装在院子里舞动。寒风像是绕着他们而去,从大家的状态里看不出一点点被寒冷追赶的样子。同学的车绕过警营前院,来到了停车处。停车的地方有位年轻的女警,还有一位男警察与她站在一起候在那里。同学打开车门,男警察就上前来热情地和我握了一下手,他想尝试抱我下车,可我又没有一丁点力气能转动身子朝向车门,他便看着我无从下手。父亲从后备箱卸轮椅的时候瞧见了这一幕,放下轮椅几大步来到了车门前,他怕我这种状态让警察难堪。

父亲刚抱我下车坐上轮椅,我便被热情完全包裹。两位警察同志争着要推我的轮椅,父亲也就不再好意思拒绝,给他们演示了一下有门槛的地方怎样翘起轮椅,便顺手把我与轮椅交给了他们。我被他们拥护着推到警营大厅。一位中年警察微笑着,迎上来与我握手,他与我贴得很近,开心地说着:“欢迎我们的‘小史铁生’来到警营,你能来是我们最大的荣幸。今天好好给我们的年轻警员讲讲你的故事。”

我握着他的手,看着他微笑的脸,那种亲切之感让我对警察的刻板印象消减不少。我本就近视,戴上眼镜又极不方便,只有很近的距离才能看清楚他人。他弯下腰与我握手的那一瞬间,我无意间看见他的警号,末尾的002”让我明白,他便是公安局的政委。他握着我冰凉的手,示意让我去侧面的房子里先暖和暖和,我婉拒了。热情和开心以及至高的荣誉感已让我这不堪的身躯充满了力量。我一点也不觉得累,也感知不到寒冷。

不一会儿,警营大厅站满了人。他们就站在我眼前,每个人穿着警服的样子是那么庄重、严肃、神圣。

警察们都到了,我也开始了来警营的第一项体验。电子屏幕里播放着一年来西吉县城出现的大大小小的刑事案件。屏幕里是警察们怎样一一解决和破获这些棘手问题的镜像。我心里流动着一股暖流。观看完影像视频,我让父亲将我的轮椅转过来,我面对着他们,用尽全身力气,扭动着我无法舒展的脖子,深情地向他们致敬了一回。我能安全又毫无顾忌地驶着电动轮椅,在这座小城里安静地书写故事,离不开这些看似严肃又心底极其温柔的卫士。

政委和他的同事一直陪伴在我身边。警察们推着我走出大厅,大厅外面站着一名教官,他正在讲述手枪的使用技巧。我站在远方观望着,政委招呼了一声,教官来到我面前,向我敬了一个礼。他手里拿着一把92式手枪。政委微笑着问我,了解枪械吗?我像个傻孩子一样摇摇头。他向教官示意让我摸摸手枪。教官看了一眼政委,略微迟疑了一下,迅速卸掉弹夹和子弹,将手枪递给我。他看着我抬起手时的动作特别吃力,瞬间弯下腰,双手把手枪递到我手边。我这无力的手掌啊,是那么不争气!我无法单手承载住这把手枪的重量,只能努力伸出双手将它托举住。我触摸着它,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它的力量。它是那么沉甸甸,我来回观察着它,想着它的威严,感受着它带给我们的安全感。我想,只有负重前行的人才配得上持它。我感激地向教官说了声:你们辛苦了!我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将那把92式手枪又交回教官手中。他深情地看了我一眼,直立起身,用坚定的眼神望着我,又庄重地给我敬了一个礼。

接下来的一个环节是参观警营里的其余工作室。我们坐着电梯上了二楼,在进门左拐的第二间房里,有两位警察同志等候着,其中一位手里捧着一捧花,用玫瑰色的塑封纸包裹着,大电子屏幕上写着几个字:欢迎“小史铁生”马骏同志进警营。我被两位警察同志推到电子屏幕前,那两位等候的警察又庄重地向我敬了一个礼,把那捧花递到了我怀里。

电子屏是西吉县全貌,每个角落都那样清晰可见。演示的同时,监控室的警察一瞬间调出了街头正在巡逻的铁骑队。我心里顿生安全之感。我常常操作着电动轮椅,独自在小城里游荡。我生怕哪天轮椅出了问题,让我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我调侃地说了句:“看了这样的西吉全貌,我底气十足,有了安全感。以后就不怕我在哪里轮椅出了问题回不了家了。”

陪同我参观的政委接着我的话说:“请我们的小作家放心。只要你遇到困难,我们会第一时间赶到你身边。”这句话很暖,也撞击着我心灵的最柔软处。

来到二楼大会议室,里面坐满了警察,我上了台,开始讲述一些故事。我总觉得没有什么精彩的故事,一个小时里,我只是说了些真诚的话语,没想到以往在我心里严肃、庄重而又不敢靠近的警察们,都是满脸真诚,用最真切的方式聆听着我诉说的每一句话。他们还会一次又一次给我热烈鼓掌,是他们的热情将那个无时无刻不在苦难里煎熬的人,从黑暗中一把又一把地拽向光明。我又一次感受着人间的温情。作为创作者,一个书写不一样的生活的人,被如此尊重着,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讲完一些故事,我们又坐着电梯来到一楼,一间书房里挤满了人,他们都穿着深灰色的警服,面相看起来年纪与我差不多,不过比我显得朝气蓬勃多了。门口站着一位女警察,扎着马尾,端庄又优雅。政委向我介绍了一下她,她上前来与我轻轻握了一下手。我这坐轮椅的姿态,不得不让每个与我握手的人都要弯一下腰。她推我走进书屋,然后坐在了我的对面,以主持人的身份和我交谈起来。我们说了好多当代年轻人遇到的困境,我还学会了一个我从未听过的词,叫emo。我不懂得这个词的意思,询问后我才得知这个词具有丧、忧郁、伤感等多重含义。主持人告诉我现在好多年轻人都会在晚上开始emo起来,询问我有怎样的解决办法。

我也像个学者一样,侃侃而谈:“我不会为没有发生的事去提前焦虑,只做好今天的事情,我每天只做三件事:因为我的身体不好,一早晨,我都是以锻炼身体的方式让时间度过;下午便抱着一本书,驶着轮椅去公园或图书馆读书;晚上开始创作。我感觉我一天能做好这三件事,生活就已经特别丰盈了。”

整个采访活动,大家都是那么诙谐轻松,我看着这些平日里严肃的人,又调侃着:“我今天完全没想到,警察还有这么和蔼可亲的一面。”

其中一名警员回答的话,我至今无法忘却:“我们只对违法分子严惩不贷,对于好公民,我们是公民的公仆。”

那一刻我发自内心地鼓掌。

最后一个环节是去观看警犬表演。警犬营地在警营的后山上,需要上一道坡。寒风依旧不减强悍之势,冷风袭击着我的脖颈。四名警察同志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守护着我的轮椅和我。我有时会恨我这不争气的身体。他们推我上坡的时候,坡度过大,我无力支撑住自己的脑袋,不由向后仰下去。几名警察瞅着我,索性直接举起了轮椅,我便像坐八抬大轿一样被抬上了长长的坡道。来到警犬营地,进门的一瞬,警犬们狂吠起来。我从未见过这种架势。走进一间间有笼子的警犬房,它们集体吼叫着。警犬营地的负责人打趣道:“警犬们知道今天要来一位特殊的客人,它们以最热烈的方式欢迎你。”

我知道警察同志是看出我的怕意才如此安慰我。警犬营地的负责人介绍完不同品种的警犬后,训导员们就开始了警犬表演。

他们首先派遣出一只防暴犬。警犬被训导员牵出来,它壮硕的身躯和凶狠的眼神一瞬间震慑到我,它甩动着脖子,脖子上的肌肉线条舒展地摆动着。我在现实里并没有机会见到这种大型犬,它让我想起了《狼图腾》里那只与三只狼夜战的藏獒。从训导员的口中得知,它叫巴顿。一名训导员装扮成犯罪嫌疑人模样,假装抢劫的样子,只见巴顿狂吠着。训导员喊了一声:“去!”便放开手中的绳索。只见巴顿双腿蹬地,狂奔起来,假扮疑犯的训导员哪能跑得过它,只用了不到五秒钟,它便奔突到了他身边。“疑犯”识趣地蹲了下去,巴顿见他如此顺服,就未张嘴撕咬。

政委调侃地说:“我们的小作家来观摩,你就这么糊弄人家?重来,认真点!”

那扮演疑犯的训导员便又重新拿起一把表演用的大刀,满脸狰狞起来。他穿着破破烂烂的厚棉袄,双手戴好护具,暴躁地跳起来,对着巴顿大喊。巴顿的脾气瞬间上来,试图挣脱训导员手中的绳索。训导员双手拽着巴顿的链子,被巴顿身上的力量带着向前挪步子。训导员放开手中的链子,依旧命令式向巴顿喊了一声“去”。我感觉这一刻的巴顿压根儿不需要这个字的力量驱使,它挣脱绳索狂奔过去。假扮嫌犯的训导员压根儿没有反抗的能力,它一口咬住护具,将他瞬间扑倒。

表演结束,训导员将巴顿带到我身边,他喊了一声“坐”,巴顿瞬间乖巧地把屁股塌在地上。训导员把手伸向巴顿,说了声“抬手”。巴顿乖巧地把前爪放到了训导员手上。我看着它乖巧的模样,脸上流露着抑制不住的笑容。政委看着我开心的样子,询问训导员能不能让我摸摸巴顿。训导员坚定地点了点头。巴顿来到我的轮椅旁,我开心地把手伸过去,可我那没有力气的胳膊压根儿就抬不起来,我够不着它。我一遍又一遍喊巴顿抬手。它左扭扭右摇摇,显出难为的表情。我无奈地将手缩了回来,哪知巴顿又向我身前移了移,一下子跳上我的双腿。将前爪放在我的胸前,它怕我害怕,努力地扭过头去,耷拉着它的舌头。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抚摸犬科动物,便是这可爱的警犬。

我看看巴顿,又看看我身边站着的这些微笑的警察们,想起电子屏幕上“小史铁生”的字样,心里欢喜着,却又深深内疚着。

我不止一次反思着自己,借着这个身份去做一些事儿是不是对的?史铁生,那个文坛的巨人,不知给了我多少活下去的勇气,我以一个作家的身份来参观警营。这对于坐在轮椅上的人来说,是一份特殊而又独特的体验;倘若不是文学,或许我一辈子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带着轮椅,坐上小轿车,光荣而又大张旗鼓地来到警营里。我知道我并不具备来警营讲故事的资格,我只是借着这羸弱的躯壳,做了一些常人感觉比较励志的事情。可我并不感觉我比别人有多么励志,只是比别人承受的苦难多一些罢了。常言道,吃苦是福。我吃够了苦,也就有了一些独特的生活之甜。

是文学让一个受尽了人世苦难,最后又坐在轮椅上的残疾者,拥有了一个创作者的身份,还得到了胜于常人的尊严。有了这份尊严的加持,我才能像个人一样活在这世间。


原载《朔方》2024年第11期




编辑 | 蜗  牛

审核 | 望  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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