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对一草一木就有了感情。看那些花草,再看看自己,未免顾影自怜。同时,草木也是有感情的,只是不说也不写,只冷眼旁观。多年以后,园子还是这个园子,草木还是这些草木,人还是这些人吗?
蓉城的春日那么短暂,转眼,到了速干背心时节。
当然,说的是晨跑。短裤,背心,肌肤尽量沐浴凉凉的风。太早,校园静寂。绕过严肃的大楼,领略林梢的喧嚣早市。先前,此处地势坑洼,林木疏落,园林整饬者将淘汰的大叶女贞移栽过来。大叶女贞命贱,扦插、育种皆可繁殖;又四季常青,可观可药,却有一个致命错误——太能生。每到秋冬季节,成千上万的果实垂压枝头,一有风吹草动噼啪坠落,碎裂在汽车顶或水泥地上,留下黏糊糊的一片乌漆墨黑。
既讨人嫌,也就认命,在无人光顾的一隅安度余生。孰料,时移世易。话说前方不远有片市级重点保护的楠木,待遇一流,枝繁叶茂,引来大群白鹤。有鹤来仪,人鸟同乐,不失为人间美事。可这鹤实为苍鹭,即宫崎骏笔下的怪鸟,并非超凡脱俗的仙鹤。鹤“才”难得,取起形似,姑且叫它鹤吧。不到半年,这些家伙原形毕露,非但无有丝毫仙气,还不分场合鸣叫,随时随地便溺。人类不堪噪音和颜色污染,又不敢移动那些古树名木,便一番斫枝剔叶,苍鹭瞬间变成拆迁户,绕树三匝,无奈盘旋远遁。
苍鹭既去,燕雀麋集。女贞林因此繁荣兴盛。女贞籽提供丰富食源,成百上千的鸟雀聚居林间,即便躺平也混个三餐肚饱。吃饱了,无论晨昏,群鸟卖力地排练合唱,低音部的绣眼鸟咯咯呃呃,中音部的红头山雀叽叽喳喳,黄鹂占据林子外面的柳梢,偶尔喊几嗓子高音。呕哑嘲哳,实难入耳。人类还拿它们毫无办法,因为稍有惊扰,鸟儿呼朋引伴振翅飞离,旋即回归,竟然有遮天蔽日的壮观。
看着鸟雀在头顶仓皇奔跑的场景,不知当初联名驱逐苍鹭的人们,有没有回味大鸟的优雅翱翔。我不会在女贞林呆太久,但总有一种不舍的异样情愫。
前面是住友苑,几株樱,移栽的,比建筑的年辰久远,都枝干虬曲,开大朵的花,雪一样白。才几天工夫,就蔫了,不忍凋谢,单把春日的感伤隐入一片新绿。
不要哀伤,在这隆重的春日,总有馥郁的花香及时接上。我循着香味儿,去礼堂那边做热身操。礼堂北侧有两厅:方正,圆融,以形取名。两厅遥遥疏离终归不是事儿,就有了廊道。觉着廊道单调拘谨,左右各种一株七里香。七里香,先叶后花的攀援小灌木,一夜之间,绿色的瀑布上飞花溅玉。缀满枝叶的白色小精灵,香气四溢,纵情,肆意,完全不管不顾花界的规矩。两个厅一下子生动了,活泼了,多了不少人间气息。
七里香比樱花的年岁更大,接近根部的茎壮硕粗粝,沿马赛克柱子盘旋至廊架,蓬勃地开枝散叶,织成密实的廊顶。经年累月,枝叶新旧重叠,上层枝繁叶茂,底层老枝枯朽。一株脊梁本就不硬的构树侥幸冒出廊顶,哪逃得掉七里香新枝的攀附,被拉弯腰,在廊顶形成一个绿色的穹隆。我只静静地看,不敢高声语,生怕震落底层的枯枝朽叶。它们却悄然坠落,在水磨石发出轻微的声响,像人类临终的叹息。
礼堂太老旧了。谁能想到,寒碜的方正、圆融,曾经接待国家政要和外国元首;陈旧的舞台,回荡世界顶级学术大师和一流歌星的声音,传唱风靡一时的校园民谣,上演来自法国的《大河之恋》意大利的《天鹅湖》。那时的七里香,还是黄毛丫头,从乡村苗圃移栽到城市角落,平静地续写比照农村妇女的宿命。那时我刚来学校工作,偶尔看见精瘦的茎,单薄的枝叶,竟然努力绽放一些花,洁白、素净。不由想起《古都》里的句子:“在树干弯曲的下方,有两个小洞,紫花地丁就分别寄生在那儿,并且每到春天就开花。”也曾默默祈愿她们赶紧长大,早日根深叶茂。
日子从来不紧不慢,七里香布满整个廊道,却仿佛一两天的事。开花了,确实是来自乡野的花,质朴而热情,像在厚实的绿色棉被密密绣上一朵朵白花,虽然有些老土,却让人感觉富足、安稳、亲切。七里香读书不多,更没有煊赫的名号,断然无法登堂入室,但她经年累月踏实履行职责。一年四季尽力地绿,到春日则毫不含糊地开花,竭尽所能地释放浓郁的香气。时令一过,花儿悉数凋谢,只剩一片崭新的翠绿。
自从养成跑步的习惯,无论有花无花,我喜欢在七里香跟前热身和拉伸。每日,就着短短的几分钟,完成一次平凡岁月里波澜不惊的凝视。似乎,我也看见七里香那朴实的眼神。开花那几日,我完成锻炼后远去,直到了出校门,依然余香袅袅。
七里香实名木香花,大约因为花香浓郁,能远播七里之外吧。
2024年4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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