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一本“三国史”，浪花淘尽魏蜀吴。如果说曹操是枭雄，司马懿就是奸雄。他既有诸葛亮的才干、刘备的隐忍，又有曹操的心狠手辣，他既有鹰视狼顾的豪横，又有得陇望蜀的贪婪；他不顾尸居余气，耐心打熬，直到把对手一个个熬死；他安抚后代，不惜长时间三马同槽，终于在孙子辈将天下平稳转移到司马家族。
（正文5200余字，请耐心阅读）
文：罗松涛 图：网络
魏武帝为司空，闻而辟之，帝知汉运方微，不欲屈节曹氏，辞以风痹，不能起居。魏武使人夜往密刺之，帝坚卧不动。（《晋书·魏书》）
第一次装病，走过人生歧路
建安六年（201年），待业青年司马懿得到毕生第一份工作，河内郡（今河南省焦作市）上计掾。
东汉尚无科举制，官员选拔主要以察举、征辟和任子三种方式。司马懿不是由地方官“察举”，也不因出身官宦“任子”，而由皇帝和官府“征辟”，准确地说，是由官府辟除。
司马家族源远流长，夏朝先祖祝融，在夏朝担任夏官，主管军政和军赋。周朝先祖凭借军功获得家族姓氏，西汉先祖因灭秦有功分封殷王，在河内郡世代居住。司马懿的曾祖父和祖父都官至太守，相当于一省之长，父亲司马防更担任京兆尹，主政京城长安。
上计掾（吏）上面有主计吏，再上面才是太守；就一基层干事，品级非常低。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家世如此显赫，父亲实权在握，司马懿为什么不学张衡“连避公府，不就”，而是愉快地走马赴任呢？
我们来看看上计掾。它虽然是个随从官，但好歹是个官。它负责替郡守向朝廷报送年初工作计划和年终总结，首先必须熟练掌握该郡的人口、钱粮、赋税、垦田、盗贼、狱讼等一揽子工作，是全面学习基层业务和官场技能的起点；其次有很多接触朝廷大员的机会，只要能干表现好，指不定入了某位大人物甚至皇帝的法眼，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由此可见，司马懿应征这个职位，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还广泛征求了父亲兄长乃至其他官僚亲族意见的。
司马懿前往郡署赴任，刚扬起人生的风帆，一个大好的机会果然临空而至——曹操请他去做官！
曹操何许人也？196年，他让东汉迁都许昌，挟天子以令诸侯，正急迫招揽天下英才。他有多急他，不留神吟出一句“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虽然权贵圈子并不大，但京城三公九卿门阀士族也多如牛毛，曹操怎么就直接点卯司马懿了呢？当然一方面因为司马的家世和京兆尹父亲，司马家兄弟八个，个个知书达理，时称“司马八达”。另一方面，司马懿字仲达，排行老二，先后受到杨俊和崔琰的称赞和推崇。
古人要干一番事业，口碑相当重要。南阳太守杨俊，是有名的伯乐；崔琰是曹操的红人，后任总揽百官的尚书，以明鉴卓识著称。大约掩饰不住对司马懿的喜爱，姓崔的直接不留情面地对已经官至县长的司马朗说，各方面你都赶不上你弟弟。
这话很伤人，司马朗也是少年得志的青年才俊，更何况司马懿是在他的教导下成长起来的。但说明，司马懿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
曹操官拜大司空，各路人才以投奔其麾下为荣，其中就包括哥哥司马朗，司马懿却不想为曹氏效力。曹操权倾一时，又疑心重重，直接回绝说不定会招来杀身之祸。
怎么办呢？装病吧。
司马懿不只是头疼脑热，他装的病是风痹，且已经深沉，到了起居不能自如的地步。风痹即痛风病，因风寒湿邪流注经络关节所致，临床表现为肌肉疼痛，活动不便。司马懿二十出头，身体素来康健，怎么可能有如此严重的风痹症呢？曹操果然多疑，专门派人在夜间去司马府上查看。司马懿对此早有提防，一直躺在床上做痛苦状。这小子果然病得不轻！曹操得到密报依然心怀狐疑，但也只得放过司马懿。
纵使皇帝钦命，也不至于强迫一个病人吧。装病之法，自古以来屡试不爽，并沿用至今，成为处理职场问题和人际关系的绝招之一。
晋宣帝好学，曹洪自以麄疏，欲屈自辅帝，帝耻往访，乃托病拄杖。（鱼豢·《魏略》）
第二次装病，成为人生赢家
有人说，司马懿这次装病不出，并非不愿意辅佐曹操，而是在观望曹氏集团能否做大做强。这不，到208年，曹操官拜丞相之后，司马懿接到征召立马“拖着病体”屁颠屁颠前去效力。
似乎也有点道理。但是，我们在评价一个人的时候，不妨看一看他的成长经历。司马懿世食汉禄，家教甚严，定然心系汉室，而此时又正值青年，尚存报效汉室的一腔热血，很有可能不愿为虎作伥而让窘迫的汉室雪上加霜。
另外，据传高人胡昭是司马懿的老师——他给两个儿子取名司马师、司马昭，暗含“师昭”之意。胡昭，颍川人，学富五车，道行极高，书法更是大家。他先后谢绝袁绍、曹操和魏国的多次征召，是汉魏时期有名的隐士。他有没有对司马懿传道授业，没有相关记载，可以撇开不论。《高士传》里称，胡昭曾前往崤山黾池之间寻找河内人周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其放弃了杀害司马懿的打算。
此时，师承关系已经不重要，救命之恩大于一切，司马懿定然对胡昭心怀感激，或多或少受到其节操品行的影响。
后来，他出仕丞相府文学掾，实在是迫不得已。因为，曹操已经了解他的身体状况，干脆下了死命令：如果再装病，就把他绑来。
当然，司马懿还在装。毕竟风痹是慢性病，即便华佗亲自诊治，也有一个较长时间的恢复过程。他不得不继续装下去。
这一次，他又得罪了曹洪。曹洪不但是是曹操的从弟，还在战场上救过曹操的性命。他作战勇猛，却不喜读书，因谋略欠缺在战斗中多次败北。曹操经常提醒他找个好老师学习，以提高理论水平，比如司马家的老二就很有学问。曹洪对堂哥言听计从，立马前往司马府，请求司马懿指导学习。
《魏略》记载，司马懿耻于和曹洪来往，便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出来，委婉地拒绝了。堂堂都护将军（监督诸将的将军）还请不动一个退职的小吏，曹洪很没面子，便向曹操报告司马懿如何傲慢，如何地不把曹家人放在眼里。曹洪哪里知道，司马懿只能拒绝，要是应聘去了曹洪府上那还得了。
曹操得知情况不怒反喜，庚即派人征召司马懿：再不答应立即逮捕。想来，曹洪的行动应该是曹操故意安排的一次试探，既然能拄杖行走，说明“带病工作”也是可以的，看你司马懿还能装得下去。
司马懿何尝不知道曹操的鬼把戏，自上次意气用事过去七年了，现在东汉早已是一堆烂泥再也扶不上墙。曹操独操权柄，才扫灭袁绍集团的残余势力，正积极筹备赤壁之战；他的智囊郭嘉刚刚去世，此时比七年前更迫切地需要人才。
一番审时度势之后，司马懿再不敢也不能继续“病”下去了。即便如此，戏得做足，他依然拄着拐杖，以一副大病未愈的样子前往丞相府。
曹操如愿以偿，安排司马懿在朝中担任黄门侍郎，让他私下里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儿子曹丕身上。司马懿求之不得，困扰多年的“病”迅速痊愈。一个身体健康、头脑清醒的太子师，开启了借助曹魏政权奠定事业基础的远大前程。
帝诈疾笃，使两婢侍，持衣衣落，指口言渴，婢进粥，帝不持杯饮，粥皆流出沾胸。
第三次装病，涉过人生险关
司马懿傍上太子，事业高开高走，从黄门侍郎一步一步做到丞相主簿（常参机要，总领府事），直接进入曹魏集团的权力核心。
成功从来不是一帆风顺的，司马懿的每一次进步都离不开曹操的监视和考验。他加入曹魏集团不久，即不自觉地流露野心，且表现出“狼顾之相”——像狼一样，身体保持不动，只将脖子扭过来。狼顾者，谓回头顾而身不转，性狠，常怀杀人害物之心。（《人伦大统赋》·张行简）
曹操生性多疑，竟然夜有所梦：三马同食一槽，便深信司马懿绝不会甘为臣下，迟早会反了我曹氏家族，并以自己的判断告诫子辈。
司马懿何等聪明，赶紧掩饰野心以打消曹操的顾虑。他夜以继日地勤勉工作，“德能勤绩”样样优秀，加上对太子曹丕忠心耿耿、言听计从，曹操对其无可奈何，只得任由他尽情发挥。
成功也从来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司马懿的事业是依靠自身才干，脚踏实地干出来的。他取得曹操的信任后如鱼得水，“大兴屯守，广开河渠”，解决曹军粮食问题；顺利办理曹操的丧葬事宜，协助曹丕完成权力过渡，迅速进入曹魏政权的权力中枢。
226年，曹丕去世，司马懿与曹真、陈群、曹休同为辅政大臣。
接下来，他带兵平定叛将孟达，拖垮蜀国的第五次北伐，征伐辽东将疆域扩展到朝鲜半岛，可谓功劳赫赫。239年，魏明帝曹叡去世，司马懿与大将军曹爽（曹真之子）同为辅佐少主曹芳的托孤重臣。
一山不容二虎，一场权力之争徐徐拉开帷幕，洛阳城乍现刀光血影。
曹爽虽然不是曹操亲孙子，但一笔写不了两个曹，好歹算是本家。他先让齐王曹芳任命司马懿为太傅，将其“录尚书事”（兼管尚书台）转由自己掌握。接着兴兵伐蜀、抗吴，虽然屡遭失败，白白地耗费国力，却出尽了风头。
司马懿尽管功高盖世，能力过人，但在讲究门阀血统的魏晋时期，如果贸然与曹爽叫板即便获得也定然遍体鳞伤。已经历练得炉火纯青的司马懿，对形势了然于胸，即便掌握军权、击退东吴的大举进攻挽狂澜于既倒，依然对已招致天怒人怨的曹爽采取“忍不可忍”的态度，甚至不让子弟出仕为官以求韬光养晦。
247年四月，司马懿的原配夫人张氏去世，全家上下沉浸在悲痛之中。“台中三狗”何晏、邓飏、丁谧瞅准时机，设法将郭太后（曹叡的皇后）软禁于永宁宫。曹爽拔去一颗眼中钉，与兄弟及走狗把持朝政，为所欲为。
五月，司马懿因悲伤过度、病倒在床，无法参与所有政事，任由“何、邓、丁，乱京城”。
他当然不是真病，而是又一次装病。这第三次装病，直接病到了第二年三月。
曹爽及同党越来越肆无忌惮，竟然联络皇帝近侍，准备谋取曹氏天下。郭太后一派已不足虑，他们现在唯一担心的是司马懿。这老儿诡计多端，会不会又在装病呢？
是年冬天，新官赴任的日子。河南尹李胜调任荆州刺史，照例要去司马府上拜辞。司马懿早有准备，亦知来者是曹爽的人，便开始了影帝般的装病表演。
他让两名侍女扶着勉强站起身，手拉衣服反让衣服掉在地上，指着嘴说口渴，直接凑近侍女捧上的粥碗就喝，搞得满胸口都是稀粥。
演出之逼真，恐怕连侍女都梦在鼓里，不然断不敢让主子狼狈若此。李胜当然就看不出破绽，只一个劲摇头叹息：
“还以为您老人家只是旧病发作，没想到病成这个样子了！”
“我年老卧病，没几天活头了。你将要去并州当官啊？那地方离胡人很近，要注意安全……。”司马懿说得上气不接下气，还不忘拜托对方往后多多照看自家子女。
“我就去本州任职，不是并州。”李胜连忙解释。
“你是刚到并州啊。”司马懿继续装。
“是到荆州。”
“我年老昏昏，听不明白你的话了。还是到本州吧，正好建功立业啊！”
李胜见对方言语错乱，再不想逗留，回去对曹爽描述：司马懿神志不清，只吊着一口气，不用担心了。”
随后，曹爽等人得到相同的汇报，对司马懿再无防备，放心大胆地行动起来。
於是收爽、羲、训、晏、飏、谧、轨、胜、范、当等，皆伏诛，夷三族。（《晋书·魏书》）
不装了，冢虎獠牙呲出，血腥噬人
249年正月，中原大地千里冰封。
一列皇家队伍浩浩荡荡出了洛阳城，曹芳前往明帝高平陵祭拜，曹爽及掌握禁军的两位兄弟随行护卫。司马懿瞅准机会动手了——前往永宁宫，请郭太后降旨，废除曹爽兄弟。
为了这一刻，司马懿装病，足足装了一年零九个月！
与卧龙诸葛亮、凤雏庞统、幼麒姜维，司马懿别号冢虎。冢虎，隐忍持重，令人望而生畏；待时而起，起则凶残毕现。不过，在没有彻底收服对手之前，司马懿还要装。他让儿子中护军司马师率兵控制京城，顺势收了曹氏兄弟的兵权，通知曹爽赶紧回京，只要承认错误便既往不咎，还亲自带领太尉等大臣去洛水迎接齐王曹芳。
论权谋，曹爽绝非司马懿的对手，但他也不应该蠢到不顾手下人劝阻，轻信对手许诺回京接受免职处分呀！怪只怪，对手太能装，太狡猾，彻底麻痹了利令智昏的他。司马懿派兵将大摇大摆回了府的曹氏兄弟，立马露出狰狞的獠牙。
曹爽及其党羽何晏、丁谧、邓飏、毕轨、李胜、桓范等谋反罪成立，斩首，夷灭三族。
这一年，司马懿已经七十岁，自知来日无多，接着便紧锣密鼓地开启专权之路。
十七岁的齐王曹芳已经不是当年少不更事的小孩。为了安抚眼前这头“老虎”，他先颁布丞相任命书，又封赐九锡之礼。
司马懿统统谢绝了。251年，他拖着年迈的病体，带兵前往武丘，抓获准备以楚王曹彪取代曹芳的反对者王凌，后进军寿春（今安徽省寿县），将其余党一网打尽，全部诛灭三族。随后，逼迫曹彪自尽，并将曹魏王族悉数拘捕，软禁。从此，曹魏政权彻底架空，朝中再也没有势力能与司马家族对峙。
到了这一步，他依然不接受相国之位，拒绝安平郡公的封号，并且留下遗愿，葬礼从简，不修建坟墓、不种树，不设陪葬品。
265年，孙子司马炎建立晋朝，司马懿终于在九泉之下得一个封号——宣皇帝。
薄薄一本“三国史”，浪花淘尽魏蜀吴。如果说曹操是枭雄，司马懿就是奸雄。他既有诸葛亮的才干、刘备的隐忍，又有曹操的心狠手辣，他既有鹰视狼顾的豪横，又有得陇望蜀的贪婪；他不顾尸居余气，耐心打熬，直到把对手一个个熬死；他安抚后代，不惜长时间三马同槽，终于在孙子辈将天下平稳转移到司马家族。
司马懿几次“装病”，从基层官吏爬上权力高峰，一次次接近巅峰却一次次放弃，终究没有亲自问鼎天下。他不是不想，而是他太了解所处的这个汹汹时代：
——西汉分封制让门阀士族死灰复燃并迅速勃兴，到汉末魏晋时期，权贵和豪门能藐视王权，政权随意操弄于股掌之上。
——人在官场，如履薄冰，又很容易被某个势力挟裹，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并且极可能连累三族。
老司马的担忧很快变成现实。虽然经过三代人的苦心经营，西晋王朝的基业依然不能抵挡豪门世族的倾轧，只过了司马炎一代便摇摇欲坠。接下来，八王之乱和五胡之乱接踵而至，司马子孙和百姓都不由自主地跌入权力争斗的漩涡，一个个流离失所，血肉横飞。
2022年9月25日
历史·旅游·美食·杂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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