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强
2023年高考新课标1卷
诗歌阅读题
答友人论学
南宋·林希逸
逐字笺①来学转难，逢人个个说曾颜②。
那知剥落皮毛处，不在流传口耳间。
禅要自参求印可，仙须亲炼待丹还。
卖花担上看桃李，此语吾今忆鹤山③。
【注】①笺：注释。这里指研读经典。②曾颜：孔子的弟子曾参和颜回。③鹤山：南宋学者魏了翁，号鹤山。
《答友人论学》所附注释，前二处皆可指摘，今论之如下：
注释①解“笺”为“注释”，实不确。此处非借“笺”以泛指“注释”也。“笺”固为古人注经之一体，然惟见于郑玄之注《毛诗》，故孔颖达疏曰：“郑于诸经皆谓之‘注’。此言‘笺’者，吕忱《字林》云：‘笺者，表也，识也。’郑以毛学审备，遵畅厥旨，所以表明毛意，记识其事。故特称为笺。”又南宋·洪迈《容斋五笔·经解之名》曰：“又如郑康成作《毛诗笺》，申明传义，他书无用此字者。”由此可见，“笺”乃郑注之变格，亦即可为郑注之专名也。而郑注乃汉注之集大成者，故“笺”即可代指汉注。故此处解“笺”当为“汉注”，而非泛言“注释”也。又注释①进而释“笺”为“研读经典”，则大谬，“笺”乃注经，非读经也。而注经实助人明经义，故此处当作“据汉注以明经义”解。而汉注之弊，在于支离繁琐，破碎大义，所谓“‘曰若稽古’三万言”是也，此固宋儒掊击汉注处，亦即林氏转云“学转难”之真解。其尝序《诗缉》曰：“六经皆厄于传疏，《诗》为甚。”可见其厌弃汉注之深。又林乃艾轩（林光朝）三传（见南宋·林希逸《乐轩〈诗筌〉序》、明末清初·黄宗羲《宋元学案·艾轩学案》），每自言：“然某，艾轩之裔也，所读者艾轩之书，所守者艾轩之道。”（见《代怀安林丞上杨安抚书》）而艾轩尝言：“道之全体存乎太虚，六经既发明之，后世注解固已支离，若复增加，道愈远矣。”（见南宋·周必大《朝散郎充集英殿修撰林公光朝神道碑》）又曰：“郑康成以三《礼》之学笺传古诗，难与论言外之旨矣。”（见南宋·林希逸《〈诗缉〉序》）可见，林氏此处论说，实本乎师门遗教。综上可知，此诗首句论学，非泛论读书之道，乃发明本门治学要旨也。若依注释①所解，则前为皮相，后则不经也。
（至圣先贤像 郑玄）
注释②解“曾颜”为“曾参”、“颜回”，亦不确。“曾颜”固可指此孔门二贤，然则称说前贤，乃颂人也，与诗题“论学”何涉？且全诗之旨，乃在匡纠时人治学之失，而称说前贤，又何失之有？据此而言，“曾颜”非称二贤也，乃言二贤之学也。而宋儒论学，尤重践履实行，故其究心于曾颜者，乃在其日用之学也，具体言之，即颜子请事之“克己”与曾子日行之“省身”也。故宋儒陈淳有诗曰：“洙泗三千众，何人得正传。省身有曾子，克己独颜渊。”（见《训儿童八首·弟子》）林氏亦有诗曰：“赖得人间念已灰，省身克己问参回。”（见《日用》）由是言之，“曾颜”当指“省身”、“克己”，而非“曾参”、“颜回”也。然则称说二贤之学，固学者之事，何可非议邪？孰不知二贤之学在行不在言，高谈学理，实无补于日用进德也。而其时学人，多有蹈此弊者，故宋儒陈文蔚尝作诗叹曰：“日用无馀功，自修惟克己。……颜渊躬四勿，鲁参悟一唯。吁嗟今世人，非不究经旨。议论徒纷纭，反躬乖践履。”（见《汪元思遗诗和意以谢》）且此处之“说”，当训为“论说”，而非“称说”也。盖诗题“论学”，而所谓“论学”者，实本诸《学记》“七年视论学取友，谓之小成”语。而孔颖达疏曰：“论学，谓学问向成，论说学之是非。”由此可知，“论学”之“论”，乃训作“论说”，则此处之“说”，自当亦训作“论说”。而所谓“论说学之是非”，此处即为“论说‘省身克己’之是非”也。而考诸史实，其时论其非实远愈于论其是也。（陆强老师原创， 欢迎关注蜻蜓语文公众号平台。)如南宋·朱熹《答林谦之光朝》：“今之学者则不然，盖未明一理而已傲然自处以上智生知之流，视圣贤平日指示学者入德之门至亲切处例以为钝根小子之学，无足留意。”即可见其一斑。而林氏治学，固艾轩一脉，其视日用践履尤重，故前引诗曰“省身克己问参回”，是“问”而非“说”，可见其虚受而实行。而蒿目学风日下，必忧积而反讥之。又艾轩尝言：“古人之所言，皆求之日用，日用是根株，文字是注脚，须见得日用处，注脚自可晓。”（见《与杨次山》）亦曾以诗论学曰：“南人偏识荔枝奇，滋味难言只自知。刚被此人来借问，香甜两字且酬伊。”（见《答人问忠恕而已矣》）则林氏此处论说，亦祖述师门遗教，而非泛论也。
（至圣先贤像 颜回）
又首联乃全诗之纽也。出句讥时人肄业非术，而学贵讨源自得之理，已蕴乎其中矣。而颔联不过敷衍其义，盖所谓“剥落皮毛”，非但取“皮毛剥落尽，惟有真实在”（见北宋·黄庭坚《次韵杨明叔见饯》）义，而所谓“流传口耳”，非特言汉儒重于口传耳受，严于师法家法也，实则合二者观之，已隐覆“毛”“传”二字于其间，而“郑笺”向与“毛传”并称，其“罢落毛、郑旧说”（见《〈诗缉〉序》）之旨，自昭然若揭矣。故颔联实呼应此句也。対句讥时人进德无实，而学贵践履实行之理，已隐然其中矣。而颈联不过申述其义，盖所谓“禅要自参”、“仙须亲炼”，乃援释道以明日用功夫之切要也，故颈联实应和此句。而首联论学，皆明言其弊，而暗示其方，然则终嫌隐晦，故于尾联阐明之，乃转引鹤山语，以曲尽其理。由是可见，此诗总而分，分而总，章法谨严，略而详，奇而正，诗艺圆熟，洵佳构也。然则探骊当得珠，而颔下戟张，即其首联也，随珠夜光，即其注释也，而适遭其睡，故不可不慎也！
（至圣先贤像 曾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