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上了年纪,总爱回忆,我也不例外。
与家人闲聊,说起当年挣工分,
女儿、女婿充满了好奇,来一句:“我也是醉了。”
这就是代沟,
因为每代人都有属于他们的集体记忆。
我出生于上世纪60年代中后期,那年月,农村管理体制是公社、生产大队、生产队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生产队是最基本的核算单位。土地由集体耕种,从事农活的叫社员,也叫劳力。社员们每天下地干活,生产队记工分,也叫挣工分。成年男子属于壮劳力,一般一工记10分,称“足工”。算不上“足工”的,记9分或8分;女社员“足工”记8分,其余的7分、6分。六十岁以上的老年人逐渐减少分值,也就6分、5分;未成年人3分、2分。这样的分值是由生产队长、妇女队长、会计及社员代表评定的,相对公平,但视情也会有所倾斜,往往由生产队长说了算。
工分算少了,个别“犟蛮”的社员梗着脖子,找生产队长理论,即使争个脸红耳赤,生产队长也很少妥协。挑担、锄地、开沟、清淤、插秧、轧稻属重活,分值自然高些,大伙心里有数。同时插秧、收割,谁干得快、谁干得慢、谁干得好,一目了然。谁记10分,谁记9分,清清楚楚。收工亮分时,队长一提议,基本通过。每月有合计,全年有累计,在年终分红时,体现多劳多得的分配原则。
01
“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
“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一句话,道出了那个年代工分的重要。当年,父亲身强力壮,老实厚道,从不偷懒耍滑,舍得卖力气,累活脏活抢着干,每天都是“足工”,记10分,年年获评先进,墙上花花绿绿的奖状一大片。母亲原本是城里人,18岁那年被录用为邮政局职工。在上世纪60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灾害期间,遭遇下放。因城里粮食紧张、生活困难,去她嫁到江南农村的姑妈家暂住。其时,我父亲21岁,他已在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德胜关分校半工半读了两年半,因家中姊妹多,劳力少,在爷爷的反复要求下,悻悻然放弃学业,返乡务农。
我爷爷奶奶见母亲长相文静、端庄,又善良、懂事,觉得与我父亲是天生的一对。母亲的姑妈经不住爷爷奶奶的反复央求,遂带我父亲登门求婚。外公、外婆见我父亲忠厚、稳重,是干农活的好手,长相也过得去,感觉靠谱,母亲嫁给他至少不会挨饿,便应承下来,成就了一桩异地姻缘。母亲从此扎根农村,变身为农民。起初,因干农活不太熟练,算不了“足工”,出勤一天只能记7分。要强的母亲,放下身段,不懂就问,不会就学,不到半年便成了干农活的行家里手,与其他青壮女子挣一样的工分。
02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为多挣点工分,未成年的姐姐和我(弟弟尚年幼),在土地承包前赶上了挣工分的末班车。遇上大忙季节、人手紧缺,又恰逢假期或星期天,我们便像社员一样上工。大多干些播种、除草、捡麦穗、捡稻穗、摘棉花之类的轻活。当然插秧、积肥、割麦割稻这样的重活也干过。在我看来,插秧是天底下最苦、最累的活。长时间俯身弯腰,腰酸背疼,类似“坐喷气式飞机”那样的酷刑。实在熬不住了,稍稍变换姿势,把左手肘支在左膝上,以缓解酸疼。此模样既难看又影响进度,长辈们见了,难免奚落一番——“哈哈哈……吃不消了吧!插秧要有插秧的样。”插秧不止是累,还得提防蚂蟥的叮咬。一旦咬上,鲜血淋漓,怎么撕都撕不掉,只能忍着,待收工回家后,用火钳烫下来。同样难于忍受的,是黄昏时分蚊子的肆虐。水田里的蚊子,攻击力特猛,杀伤力特强,堪称蚊子中的“战斗机”。它们组成一个个“战斗小组”,轮番进攻,让人难于招架,苦不堪言。
除插秧外,积肥也是苦差事。当年,庄稼所施的肥料,以有机肥为主,以化肥为辅。每年农闲时节,生产队长都会根据每家每户的人口数量,下达积肥任务指标,每百斤草料记3分,超额部分,每百斤记4分。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两天内,田埂、岸坡光秃滑溜,不见一根杂草,吐露着泥土的幽香。因任务所迫,又难觅杂草,十一、二岁的我只能站在齐胸深的河水中,用钉耙打捞水草,聊以充数。此间经历的苦难可想而知,而安全早已置之度外。这一幕,现在的孩子是极难想像的。
即便是父母全年无休,姐姐和我多少也能挣点工分,到年底“分红”,相比于那些子女已成人、劳动力多的大家庭,我家几乎年年“透支”,全部工分都抵不了口粮钱,不足部分只能先欠着。印象中最好的年景,我家分了20多元人民币。只见父亲躲在房门后,手指沾上口水,把钱数了一遍又一遍。——挣工分的年代,贫穷成了生活的底色。
03
称职的“一队之长”
当然,苦中也有好事、乐事。记得某年暑假中的一天,生产队长或许是因为心情好,或许是因为派工派不过来,或许是为了给我们创造锻炼的机会,或许……指派我和另一个小伙伴,撑一条五吨的水泥船,上永丰镇供销社运化肥。我和小伙伴一大早解缆、启航,一个船头,一个船尾,两根竹篙,前后发力,七弯八拐,硬是把水泥船撑到了永丰镇供销社码头,用一天时间,为生产队运回五吨化肥。
生产队长见我们坐地不起,一副累瘫的模样,笑着对搬运化肥的社员们说:“格两个小赤佬不简单,每人记10分,大家看捺能?”大伙一致同意。我仿佛中了大奖,兴奋得一夜无眠。这一天,除了工分,我们另有所获。因年少贪玩贪吃的天性,船在河中行,见河畔挂满桃子的枝桠,一竹篙扫过去,桃子掉落甲板,俩伙伴好一顿桃子大餐。
以我的评价,在那个年代,生产队长算得上是一位称职的“一队之长”、合格的共产党员。印象中的他,个子中等,皮肤黝黑,脸型方正,浓眉大眼,精明强干,能说会道,做事有条理、懂分寸、讲公道。最体现其水平的是派工,社员们今天干什么活、明天干什么活都心中有数。除大忙季节外,每天7点左右,先把红旗升上旗杆,让各家各户看得见。之后,三、五阵哨子,一阵比一阵急,催社员上工。待社员们到齐了,一一分派任务,孰轻孰重,孰增孰减,一个不落,对号到位。派工完毕,队长的任务便是巡查,兼带指导和鼓劲。今天谁干得好、谁干得差;谁偷懒了、谁勤快了,心里有本账,待傍晚收工时一一摊上桌面,该批评则批评,该表扬则表扬,花20分钟左右的时间,讲评一番。
遇上雨天,没法下地,队长便召集社员们在谷仓开会,或传达、学习上级有关文件精神;或讨论生产队的大事、要事;或就家庭、邻里和睦问题,展开讨论;或……农闲时节,队长也会安排相应的农活,诸如疏浚河湖、开挖鱼塘、积肥备耕等。总之,让社员们一年到头都有事做。除这些工作外,队长还得调解、处理好社员家庭及社员、邻里之间的各类纠纷和矛盾,当好“老娘舅”,做好“和事佬”。但凡遇到社员家婚丧嫁娶,队长自然是座上宾,他不到不开席。当好生产队长至少得有三把刷子——公道、正派、不循私,这活一般人还真干不了,队长的得力帮手主要是会计、妇女队长和农技员。因为他给我记过10分工,让我对他一直心存好感。十年前的一个冬天,他悄然离世,享年七十八岁。他活着时,我有几次回乡下,遇见坐在轮椅上的他,上前与他打招呼,他并不回应,只朝我尴尬地笑笑——他因脑梗丧失了语言表达能力。
04
生计艰难,却苦中作乐
挣工分的年代,苦是主旋律,偶尔跳荡起欢乐的音符。大忙季节,在完成某项艰巨的劳作任务后,生产队长一高兴,便安排会计上街买些酒菜、烧饼,让大伙儿打个牙祭、热闹一回。与男性壮劳力一同干活的中青年妇女,虽说也辛苦,但或许是男尊女卑观念作怪,没资格享用酒菜,每人分两个烧饼,权作补偿。女人们乐颠颠地揣烧饼回家,分给老人、孩子吃,比自己喝了酒还高兴。极个别藏奸耍滑、自作聪明的社员,因拈轻怕重而错过了此等好事,心疼得直拍大腿,悔青肠子。
寒冬腊月,北风呼号,生产队长与会计一合计,杀一头生产队集体养的羊,煮两大锅羊肉、白菜,犒劳社员。按规矩,每户人家出一个代表。除三、四位寡妇或小后生外,大多数人家出的代表都是壮男——女人、老人、孩子胃口小,怕吃亏。年关近了,会计盘算出生产队全年收支总账,除去口粮和各项开支,盈余部分,也即卖余粮和其它收入的钱,用于劳动分红。分红过后,生产队借清淤之机,把辖区内的河水、湖水抽干,每家每户分五、六条大小不一的鲫鱼、扁鱼、鲢鱼等,开开心心过大年。这是江南水乡的天然优势。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国家实行土地承包制改革。分田到户后,各家的农活各家干,再也不用挣工分了。此后,生产队长形同虚设,少了往日的威严。虽说不用挣工分了,但节假日我依然干承包地的农活,直至大学毕业。2007年年末,得益于组织的培养和自身的努力,我走上了分管农村、农业工作的县领导岗位。面对一些老领导、新同事白嫩书生是否懂行的质疑,我内心多少有些强大。——从小在农村长大,对于农民的苦,我再清楚不过。
现如今,土地流转,规模经营,农活全由职业农民干,全程机械化作业,“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业时代彻底终结,一去不返。挣工分的苦难,早已在岁月中风干,成了永恒的记忆。
作者
介绍
丁学东,笔名丁东,男,1967年出生,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民盟盟员。长期从事教学、教研及教育管理工作,曾任江苏张家港市政府副市长,现任张家港市人大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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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汪丽菁
发布:宋佳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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