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一路烟尘
程建权/文 黄治平/图
二等车,显然也是依质论价的一种称谓。但如果在没有飞机,没有高铁,甚至连公共汽车都极为稀少的时代,二等车,又是指什么呢?
最近,正在读冯昌先生的回忆录《我的读书生涯(大学篇)之十五》,其中有一段很有趣的文字:“记得在八一年,已与我成婚多年的康翠珍同学,第一次回我老家时,即坐上了‘二等车’。近乡情怯,但坐上‘二等车’的游子,却有一种安心而熟悉的感觉。”何谓“二等车”?冯先生是这样描述的:“所谓‘二等车’,其实就是在自行车后座上绑块洗衣板!”因为用以载客,上面又用棉垫保证乘坐舒适。彼时从上海去南通第三棉纺厂,下船后,码头与厂区之间的几里地没有公汽,所以,只能步行或搭乘“二等车”。
冯昌先生在乐余镇双桥老街土生土长,上双桥小学,读双桥中学,然后到无锡上高中、上海读大学,并在武汉某高校工作至退休。一别经年,冯先生记忆中的双桥老街,总是清晰、鲜活而细致而微。每次风尘仆仆归家,在四号桥打望故乡时,却需要一辆二等车,连接他乡至故园的最后几公里。
双桥老街
自行车,应该说绝大多数中国人都不陌生,中国是世界第一自行车大国,即使是在20年前,自行车还是许多人短途外出、上下班的主要交通工具。八十年代出生的人,可以说是“在自行车上长大的一代”,而将自行车作为载客的工具并赋予一个“正式”的名称,这在别的地方却并不多见。在乐余镇,60岁以上的人对二等车或多或少都有印象,比如四号桥汽车站,就曾经是二等车的聚集场所。
黄永芳,生于1943年,家住锦丰镇协仁村第六组。尽管他已经81岁,但身板挺直、声若洪钟,还可以从事田间劳作、饲养鸭鹅等。1969年,是他从事二等车载客生涯之始。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可是伴随他多年的老伙计。“二八大杠”,这一名称源于其独特的设计特征,其中“二八”代表着车轮的直径为28英寸,“杠”则象征着前后轮坚固的双杠构造。“二八大杠”自重25到30千克,载重量200到250千克,高度在0.9到1.2米之间。
二八大杠自行车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自行车还是稀罕物,一般人家几年的存款也买不起一辆自行车,即或是攒够了钱,也可能因搞不到自行车票(计划经济时代购买自行车的许可证)而望车兴叹。所以,要当二等车司机,门槛真不低;光有车不行,还要身强力壮、体型高大,后座上连客带行李200斤上下,车手要先将自行车推行到一定速度,然后再一条腿跨过前横梁上车才能骑行,没有一把子力气,是做不到的,如果是长途骑行,还需要足够的耐力;第三才是最难办到的事,二等车经营载客,是需要到公安局车管所申报、培训、考核,领取专用自行车牌照、发票后,才能正式去车站、码头等客,更难的是,每个公社只发放5到6张二等车牌照!黄永芳就是那屈指可数的幸运者之一。当然,每个月要给车管所上缴8角钱管理费,同时领取下月的车票,这是客人用以差旅报销的凭证,其格式和功能与汽车票、火车票、船票如出一辙。
自行车行车执照
黄永芳主要等客点在老四号桥,这是“十苏王公路”北端的终点站。从嘉兴、苏州、常熟来的客人要在此下车,然后往北到码头、往西到三兴、往东到乐余或常阴沙农场、往南到鹿苑,一段几公里、甚至十几公里的路,没有其他交通工具,如果不想步行,那就只能乘坐二等车。从乐余开往杨舍的城乡客车票价是5角1分,若错过了班期搭乘二等车,本地人要1元5角,外地人要2元,那时杨舍一碗阳春面2角,乐余只要9分。
二等车司机经过培训考核,明码实价、童叟无欺。根据距离远近,车资各不相同:到乐余老街,3角;到常阴沙农场,8角。黄永芳喜欢外地来搞“外调”的干部,走的都是“长途”,交钱、撕票,干脆利落,也不讨价还价。
让黄永芳记忆犹新的是一单到苏州的大生意。从四号桥到苏州的长途客车每日一班,票价不足2元,早上发车,错过了只好等第二天。一日,一位拎着黑色文件包的清瘦男青年,干部模样,似是从江北轮渡过江,没能赶上班车。几位二等车司机跃跃欲试,争先恐后地急于接下这一单大生意,这个拍拍后座上的棉布垫子说自己的车舒适,那个亮出胳膊的肌肉说自己的车子又快又稳,但听到客人说要在下班前赶到苏州公干,几位司机面面相觑,知难而退。这时,黄永芳一拍自行车龙头,说“8块,上车!”男青年跳上后座,抱紧公文包,黄永芳见他坐稳,推起自行车一路小跑,然后一骗腿扬长而去,留下一路烟尘。
黄永芳近照
这是黄永芳获得的超级大单,他很兴奋,也很忐忑,更不敢有丝毫大意。土石路面中间高、两边低,仿佛倒扣的瓦背,中间是汽车行驶的区域,鹅卵石路面坑坑洼洼,而两边半米左右的土路主要是人行道,不时有杂草覆盖,自行车在其上行驶相对平顺,但对骑手要求更高,一边是搓板路面,一边是排水边沟,稍不留神就会“出轨”,好在男青年不娇气、不矫情,只一个劲地催黄永芳“快点、快点、再快点!”黄永芳双手把稳龙头,喘着粗气,脚下丝毫不敢懈怠,一路狂奔眼见就要到虞山脚下,男青年提出稍事休息一下。黄永芳赶紧停车,男青年到路边小解,黄永芳则一溜烟跑到望虞河边,捧起河水就咕咚咕咚一阵狂饮。就这样马不停蹄,终于按时将男青年送到目的地,接过8元钱车费,黄永芳累得瘫坐在苏州小巷的石板街上。
宗志义,生于1944年,家住乐西村6组,他是比黄永芳更早的二等车司机。他有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父亲是乐余旅馆的负责人。每当有旅客外出时,父亲便招呼宗志义骑自行车运送,所以宗志义在18岁便出道。也是因为长期骑自行车,20岁时他就被江苏省自行车队招募,在南京体院从事专业的自行车运动训练,曾创造了单人骑行100千米用时2小时58分32秒8的纪录。
江苏省自行车队运动员宗志义在天安门
这张1965年拍摄于天安门广场的照片上,21岁的宗志义高挑、帅气、阳光。短暂的职业运动员训练后,宗志义回到乐余街上,依然从事二等车营生,载人、运货、贩卖西瓜、水蜜桃。
二等车司机和乘客,都已经随着时间慢慢老去,但留在他们记忆中那段时光依然清晰,在冯昌们的笔下,二等车的专用牌照依旧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