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医农老师与世长辞,已经半个月了。
听到她去世消息时,我正和朋友赴秦岭自驾游。一路行色匆匆,晓行夜宿,无法静下心来写文章。但在手机上,读到了一篇又一篇真挚的悼文,一次又一次引起我内心的共鸣。我和她交往的情景,也一次又一次在脑海中浮现。
我和许医农老师相识于九十年代的北京。让我们相识的是共同的朋友王一方。王一方和许医农是湖南老乡,又是出版界同行。那些年,王一方在青岛出版社供职,约我和他一起运作“野菊文丛”。他介绍我和邢小群认识了许医农老师,还到许老师的居所,品尝她亲手烹饪的鸡汤面。
当时,许医农已经从贵州人民出版社退休,退掉贵阳的住房,住在贵州人民出版社驻京办的房子里,受聘三联书店,主持三联哈佛燕京学术丛书。我从山西提前退休,在北京流浪,也介入了一些学术思想书籍的出版。虽然许老师比我年长22岁,还是感到一见如故,共同语言特别多。她经手编辑的著作,让我刮目相看。我经手编辑的书籍,也得到她的赞许。我们还有许多共同的朋友。
不久,我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短文,谈我对三位“北漂”文化人的印象,年轻的是肖夏林,中年的是朱正琳,老年的一位是在出版界颇受尊敬的许医农。她50年代毕业于北京大学。她原来是贵州人民出版社的编辑。影响很大的《山坳上的中国》,就是经她之手问世的。在她之前,作者何博传拿着书稿已经在四家出版社吃过闭门羹,许医农慧眼识珠,用最快的速度把它推了出来,轰动了全国知识界。后来,她又以最快的速度出了一本三峡论争集。影响也很大。不料此举竟导致她终生与编审职称无缘。当然,这并不妨碍社会对她的承认。中国出版界的编审多如牛毛,但在编辑成就上能和许医农比肩的凤毛麟角。她退休时,马上被三联书店的女老板董秀玉抓住,请她到三联书店编学术书籍。她编的书,诸如哈佛燕京学术丛书之类,都是双效,也就是说,经济上赚钱,学术上有影响。如今干出版的都知道,这种双效书,找一本都不容易,但许医农两年却出了几十本。论工作效率,三五个小伙子也比不过她。尤其是那种敬业精神,一般人更是望尘莫及。她的通讯录,可以说是中国学术界高手大全。平时,她看到谁写了一篇好文章,马上找谁联系。学界的精华,几乎都成了她的朋友。她说,倒不是我本事大,主要是三联这块招牌硬。三联的书,学术性再强,再深,也好卖。别人以为,许老太太干这么多活儿,一定挣钱不少。其实,收入很少。她说,我打工的主要目的不是为挣钱,主要是想干点事。
我想,将来写中国九十年代学术史、文化史、思想史的时候,如果忘掉许医农这一笔,就谈不上是完整的了。
许医农卸下三联的编辑重负后,有过一次自费欧美游。哈佛方面知道她对以哈佛燕京为名的学术丛书所起的重要作用,主动提出为她报销旅费,她却谢绝了。对于收入并不高的许医农来说,她觉得还是用自己的积蓄旅行更心安。
后来,我和许医农老师还有过一次难忘的合作。那是2003年4月中旬,李慎之先生逝世,引起了中国几代知识人的怀念之潮。我们和许老师都写了文章。她在文章中回忆,李慎之是三联哈佛燕京丛书学术委员,她作为责编,与李慎之有很多接触。这套书,许医农共推出7辑51种,李慎之对其中的4种表示了特殊的兴趣与关注,即茅海建的《天朝的崩溃》、钱满素的《爱默生与中国》、白奚的《稷下学研究——中国古代的思想自由与百家争鸣》和李开元的《汉帝国的建立与刘邦集团——军功受益集团研究》,有的还主动作序。许医农感念李慎之寄厚望于青年,有教无类,化雨春风,奖掖后进,他结交中青年英才的凝结剂,正是自由、民主、法治。
当时,我萌生出一个想法,以自愿集资、自愿供稿、义务工作的方式,编印一本纪念文集,马上得到了包括许医农在内的朋友们的支持。那一个多月里,我联系稿件和印刷事宜,忙得不亦乐乎。好在有郑海天、许医农两位资深编辑倾力参与,分担了编辑、校对等特别需要专业经验的事务。他们当时都是七旬开外的老人,却以最高的效率完成工作。从倡议启动、组稿编辑到印出《怀念李慎之》上下两卷,只用了52天时间。在非典流行期间,这件事的效率堪称奇迹,受到许多朋友称道。奇迹的背后,就凝结着郑海天、许医农等前辈编辑的心血。
许医农老师的晚年,热心参与公共事务。她旗帜鲜明,一身正气,她就像一团火,不论走到哪里,就把朝气带到哪里。
许医农老师活到95岁高龄,一生中真正在编辑出版领域大显身手,施展抱负,不过是离休前后的二十年时光,其中包括在三联打工的八年。放在更长的时间框架里看,我又觉得,许老师是幸运的。作为社会人文领域的编辑出版家,她发现和提携了一批学界新星,成为他们走向成功的助产士;她做成了不少想做的事,推出了一批想出的书,切切实实地影响了社会,启蒙了读者,同时也得到社会应有的尊敬。假设她生在完全窒息任何思想生机的年代,就算任劳任怨,不计名利,甘愿为人做嫁衣裳,没有做事的空间,也不可能取得那样不平凡的成就。
许医农老师,您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