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孤旅》序

文摘   2024-10-11 14:57   北京  


  2000年夏天,山东画报出版社《老照片》丛书的编辑冯克力、张杰来北京组稿。我是《老照片》的特邀编辑,三人一起商量选题。我说网上看到戴晴写了一篇介绍黄万里的文章,感触很深。1957年,中国请苏联专家设计了三门峡水库,开工前中央曾召集国内专家70人讨论这个耗资巨大的工程。当时能够对苏联专家的方案提出不同意见的有温善章等数人,而完全反对在此修坝的只有黄万里一人。他力陈建坝拦河之害,说:“一定要修将来要闯祸的,历史将要证明我说的观点。”并说,一定要修,请勿将河底的施工排水洞堵死,“以免他年觉悟到需要刷沙时重新在这里开洞”。当时高层听不进黄万里的诤言,不但坚持按苏联专家的设计堵死了排水洞,而且把黄万里打成了右派。1959年毛泽东批判彭德怀时还说:“你和黄万里一样脑后长着反骨”。三门峡水库1960年开始运转,第二年泥沙就淤积了渭河流域,良田浸没,土地盐碱化,威胁逼近古都西安。于是只好降低水库水位,拆除15万千瓦发电机组,改装5万千瓦小机组,重新打通排水洞,以泄泥沙。这一折腾,前后“缴学费”不下百亿。渭河平原29万农民被迫向宁夏、陕北等缺水地区移民,其中惨剧无数,后遗症至今未能解消。冯克力也听说过黄万里其人,他提议,如果能和黄万里联系上,我们不妨在《老照片》上介绍一下他的故事。

  黄万里先生是清华大学水利系教授。因为平素涉及的领域多在文史方面,和水利不搭界,觉得克力的提议虽好,却不知如何才能与黄万里先生联系。思来想去,通过一位我尊敬的长者,找到了黄老的电话。黄老听说想要拜访他的客人来自山东,十分高兴。原来,黄老的夫人丁玉隽是山东人。当下约定,第二天上午到他家见面。

  赵诚是我的老朋友,在山西省委党校任教,当时正好在北京出差。知道我和冯克力、张杰要去拜访黄万里先生,愿与我们同行。于是,四人一起打的,来到清华大学九公寓黄万里家。

  黄老当时已经89岁,但精神很好。稍事寒暄,便进入正题,与我们谈起他的水利思想。他从黄河的特征谈起,他说,人们因黄河挟带泥沙而认为它是害河,其实,黄河是一条好河,正是这些泥沙冲击成了黄河三角洲平原,成为中国最大的三角洲,比长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都大。这片大平原,养育着几亿中国人口。他说,“黄河清,圣人出”的想法不符合自然规律,是荒唐的。我过去知道三门峡工程是新中国建设史上最大的败笔之一。但黄老对黄河的分析仍然让我眼界大开。我忽然醒悟,河流也是有生命的,而黄老学说的高明之处,正在于他能把河流当作活的生命来尊重。那天,他从黄河谈到长江,又谈到雅鲁藏布江,谈到他给中央领导人的上书,谈到有领导人委托人给他回话。我还问他,您被打成右派以后,父亲黄炎培有什么看法。他说,他同情我,但无可奈何。

  黄老兴致勃勃地侃侃而谈,两个多小时仍然意犹未尽。可惜那天我们谁也没带录音机。冯克力、张杰忙着翻拍黄家相册上的老照片。只有赵诚临时作了一些笔记。告别黄老以后,四人商量,这个专题怎么做?照片没有问题。黄老一生都留下了十分精彩的照片。赵诚自报奋勇,文章由他执笔和黄老提供的照片相配。这就就是当年9月刊登于《老照片》十五辑上的《但教莫绝广陵散》。

  文章发表后,社会反响十分强烈。多位读者投书,对黄老的精神表示崇高的敬意。张承甫、鲍慧荪两位老人专门寄来七律,以诗概括黄老的人格风范:“情系江河早献身,不求依附但求真。审题拒绝一边倒,治学追求万里巡。为有良知吞豹胆,全凭正气犯龙鳞。谁知贬谪崎岖路,多少提头直谏人!”后来,《老照片》发过一次读者问卷,征求读者对以往各辑内容的意见,表示喜欢这篇文章的读者高居榜首。

  黄老本人读到赵诚的文章也颇为满意。当时,虽然专业圈内知道黄老不寻常的学术造诣和坎坷命运,但公众当中,他的名字却鲜为人知。水利学界实际学术地位不如他的,有人成了院士,经常在媒体上抛头露面,被青少年当作科学偶像追捧,而他这位真正科学良知的代表,在中国公开的书籍报刊上,鲜有介绍。他晚年的著作,也没有机会公开出版。赵诚所撰的《但教莫绝广陵散》,虽然篇幅不长,基本上概括了黄老生平的亮点。黄老临终前,三个同事和学生给他编文集,自费印刷,黄老欣然同意将此文作为附录收入其中。

  当时,我已经介入口述史学活动。曾向赵诚建议,你的文章发表后,黄老对你很信任,你不妨与黄老商量,找他录音访问,帮他作口述史。赵诚也同意这个设想。为此,他征求了黄老的意见。但黄老说,我不想做口述史,我可以自己写回忆录!

  然而,没过多久,黄老前列腺癌发作,身体状况急转直下。2001年8月20日,清华大学主办活动,为他庆祝90大寿。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已经不能亲自出席。赵诚从山西赶来,到病床前,与黄老见了最后一面。

  2001年8月26日,黄万里与世长辞。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当时,许多知情人都撰写悼念文章,缅怀黄万里的人格风范。

  不久,冯克力又到北京组稿,和我商量,能否组织一本《黄万里传》。我觉得此议甚佳,于是和他商量,请赵诚撰写。赵诚乐意担此重任。不久又来北京,向黄老的家属表达立传的愿望,得到黄家全力支持。他们把黄老的日记、诗词、书信、一些未曾发表的手稿和照片都借给赵诚参考,以便他完成此传。

赵诚原来主修中文,后来专攻国际政治,对中国的政治、历史和社会问题亦有深入研究。但他担心,在水利方面是外行,生怕在专业上出现纰漏。冯克力本来希望赵诚用一年的时间完成这本传记。赵诚十分慎重,前后写了两年多。其间,他跋山涉水,到北京、四川、湖南等地,寻访黄万里的生前友好和同事学生,下了一番艰苦的调查研究功夫。有的访问对象,年事已高,接受采访不久,便驾鹤西去。走南闯北地调查传主生平,本来是传记写作必不可少的功夫。但赵诚自己十几年前也曾查出早期肺癌,切了一叶肺,又经历了数年的化疗,身体并不好,但他怀着对黄老的敬意,尽可能地搜寻第一手资料,对历史负责。

2003年末,赵诚的传记已经杀青,黄万里的名字又一在大众传媒上频频出现。这一年,渭河流域发生五年一遇的小水,却酿成五十年一遇的大灾,1000多万亩农田受灾,其中200多万亩绝收,成灾人口500多万,直接经济损失80多亿元。人们都清楚,祸源起于三门峡水库。惨痛的教训再一次验证了黄老的科学预言。这时,中国水利界高层废除三门峡水库的声音越来越高。有一位当年赞成三门峡水库上马,并在1958年黄万里被打成右派后参与批判的两院院士,在中央电视台居然说当年就反对在三门峡水库是自己,而只字不提黄万里。一时间舆论大哗。许多人站出来著文发言,要求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为黄万里讨还公正。那位院士只好再次出面表示,他对黄万里很尊敬。

  黄万里先生不但是杰出的水利学家,也是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格楷模。他诞生于1911年,逝世于2001年。他的一生,基本上与20世纪同行。他的命运,是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命运的缩影。他早年漂洋过海,负笈美国,学成归来,希望以现代科学知识报效国家,造福黎民。然而先逢战乱,后逢运动,平生才学得不到充分施展,甚至被打入炼狱,饱受煎熬。右派改正以后,在三峡工程等关系国计民生的重大问题上,他继续发表独立见解,为当权者所不喜。真理从来不是权力的奴婢。历史已经证明,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在中国知识界整体上丧失了独立思考的能力,绝大多数人习惯于随波逐流的年代,他成为中国工程技术界良知代表。在学界弄权媚钱,弃守科学底线,淹没于学术泡沫的年代,他又是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高贵象征。他是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是中华民族的骄傲。 

2011年8月,黄万里百岁诞辰。清华大学出面召开了缅怀黄万里教授的座谈会。那天,从全国各地赶来参会者逾百人。其中不但有黄万里亲朋好友、同事学生,还有许多和黄万里并无私交的各界人士。一些老人年逾古稀,行动不便,不辞舟车劳顿,也要来对黄万里表示由衷的敬意。这是一种人心所向。黄万里虽然生前寂寞,但历史将证明,黄万里的学问,是珍贵的学术遗产;黄万里的人生追求和立世风范,是高贵的精神财富。黄万里的名字必将薪火相传,共三光而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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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东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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