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因宋彬彬去世,海内外又出现了一轮对“八五”的热议。我想以杂感形式,表达我的看法。
本人1966年文革开始时,是北京师大女附中的初中学生。是年8月5号,副校长兼党总支书记卞仲耘老师在受到本校学生的殴打和折磨后,不治惨死。这一事件成为这所著名女校历史上的奇耻。在写作《卞仲耘之死》过程中,我逐渐意识到我所具有的双重身份:一方面,我是个史学工作者,同时,我也是一名1966年在校的女附中学生。这个双重身份,使我在面对卞校长之死“谁之责”的问题时,无法站在“外面”或“高处”来评点事件、臧否人物,而是把自己“放进去”,怀抱愧疚忏悔之心,感受历史难承之重,即使“八五事件”发生时我本人并不在场。
“如果……”
我2001年深秋造访王晶垚先生。王先生对我说过一段话:如果老师们能够集体行动,如果较成熟的高年级学生能够积极阻拦,如果师生代表会的成员能够坚决反对过火行为,这场导致死人的暴力本来是可以制止的。
“如果”没有成真,卞校长不幸惨死。在文章里,我逐一分析了为什么“老师们”“高年级学生”和“师生代表会成员”的表现都令王先生寒心。
宋彬彬去世后,柴静女士做了一个题为《红二代宋彬彬给毛泽东戴的袖章上沾着卞校长的血吗?》的专题节目,结尾处有段话:
如果八五施暴者没有责任,如果区委、市委和文革办没有责任,如果工作组没有责任,如果文革发起者不承担责任,那么作为一个符号的宋彬彬,就不得不承担起超乎个体的责任。
这里一连出现了四个“如果”,前三个语焉不详:何谓“没有责任”?它和“不承担责任”区别在哪儿?再者,将“施暴者”、“区委、市委和文革办”、“工作组”和“文革发起者”并列,四者中有没有“责任”的孰轻孰重?这四个“如果”令我困惑,最后的那句结语,由柴静一本正经地说出,她没感到其中的荒诞吗?
既然说到“如果”,我也有一个:文革结束后的1970年代末,有关部门曾对文革初期北京市中小学暴力死人事件进行过调查,卞仲耘之死为一重点,案情应该基本查清。如果调查结果不被封存,而是公布于众,使作恶者得到应有惩罚,那么在几十年后的今天,“作为一个符号的宋彬彬”,还会被要求“承担超乎个体的责任”吗?
由“一个符号”承担历史不能承担之重,这是什么道理?一个号称有五千年历史的国度,难道就这样对待自己“史无前例”十年的历史罪责?
“好故事”
1980年代,参与北京市委组织调查文革期间中小学命案的刘秀莹(原女附中副教导主任)接到通知,要她将所有案卷封存上交。我不知那些官方调查案卷如今躺在哪里。就“八五”而言,这一状况给“故事”的传布造成巨大空间。“故事”离不开“主角”,“八五”故事离不开宋彬彬,连一些严肃学者说起那天发生之事,也是张口闭口都是宋,宋彬彬已经成为人们认知“八五”的基本视角,牢牢根植于公众的意识中,就连人死了,都不放过。
作为一个“公共历史事件”,发生在女附中校园的“八五”暴行穿越了1966年,活在了今天,没有哪一桩基层文革事件具有如“八五”一样强大的时间穿透力和长久的社会影响力。“八五”是以“故事”而非“历史”的形态存在于公众头脑中的,其明证,就是将宋彬彬当作了主角。
高一3班
柴静女士在她节目中开宗明义,说要对宋彬彬与“八五”暴力关系“做说明”,因为我对“八五” 材料十分熟悉,不但听出节目里大量内容的出处,也看出柴女士取材和剪辑镜头的用心。柴静为了做这期节目,下了不少功夫,镜头中展示出王晶垚先生保存下的“八五”惨案实物,这让她的观众对那场“浩劫”获得具体感性的认知。
节目中,柴静公布了1966年文革爆发时女附中高一3班全体学生的名单,这让我有些惊讶:一个意在说明宋彬彬与“八五”关系的节目,为什么提到一个与宋没有干系的班级?柴静告诉我们,参加调查“八五”事件的“各方”,都指出“当天暴力的直接发起者”为高一3班,另一处又说“打人最凶的高一3班”如何,这说明柴静注意到这个班与“八五”暴力缘起的关系。在一个观者甚众的节目上公布该班名单,不啻将几十名学生曝光于众目睽睽之下,好在名单一晃而过,观众不会发现其中的一个名字:王友琴。
柴静提到的调查过“八五”事件的各方,显然应该包括节目中被正面提及的王友琴。作为高一3班学生,王友琴早在1986年就在《女性的野蛮》(以下简称《野蛮》)一文中讲述该班一些学生与“八五”的关系,后来她的“口风”变了。我以为,恰恰是王友琴关于“八五”前后不一致的叙事,带来柴静节目中叙述链条的紊乱。
1986年时,王友琴是这么说的:
8月,曾领导了中学运动一个多月的工作组撤走了。控制学校局势的是新成立的红卫兵组织。……由于对工作组的看法不同,红卫兵又分两派。保工作组的一派人多势众,似乎正在全盛时期,但在工作组问题上,却已显得不够紧跟潮流,有些冷落。一天下午,这一派的一些同学在教室里开会,“我们要坚持斗争的大方向”,“走,打黑帮去!” 她们这样说,似乎可以使她们摆脱因工作组问题而产生的困境,并以此进一步证明她们的‘革命’性。……我不是红卫兵,不是因为我拒绝当,而只是因为没有资格。见班里同学去打黑帮,我却无事干,就下楼去看。
从这段话中可以读出:(1)王友琴所在的高一3班一些“红卫兵”在本班教室开会,决定“打黑帮去”,(2)开会时王本人在场,(3)会后那些学生立即行动,去“打黑帮”,王本人也“下楼去看”。
此文是王友琴关于“八五”事件缘起最诚实的叙述,也是态度最诚恳的,请看“下楼去看”后面的一段话:
我站在操场上,看着这一切。我什么也没做。如果一个人对自己身边发生的罪恶未加制止,那么就是罪恶的同谋---但是我在十年之后才学会了这句话。
此文也是关于“八五”事件的最早记述。1986年是“八五”事发20周年,高一3班学生王友琴无法释怀,写出文章为历史存证。整篇无一字提到宋彬彬。
该文与后来广为流传的王友琴《文革受难者》中卞仲耘篇,在“八五”叙事上差异显著,或可将后者称作王关于“八五”的2.0版。两个版本突出区别有三:(1)王友琴不再说她事发时在场、本人是女附中学生,她的视角不再是把自己放进去的平视,而是站在“外面”一处“高地”的俯视,(2)她一次未提发起批斗校领导的是她同班同学,她们变成称谓含混的“高一红卫兵”,(3)宋彬彬的出现,这是2.0版中“最吸人眼球”处。虽然通篇并无宋彬彬打人字句,但在这一版中,宋是“八五”毫无争议的“主角”,作为“红卫兵负责人”,她的名字反反复复地出现,相比之下,“高一红卫兵”只被提到一次,就连宋彬彬的父亲1966年8月成为政治局候补委员,都莫名其妙地与其女连上,更不必说“八一八”那天让宋彬彬带人上天安门的刘进,变成宋后面的“等人”了。
1966年8月18号在天安门城楼上被毛泽东“赐名”的“开国上将之女”宋彬彬的出现,大大增强了“八五”的故事性。几十年来,作为“故事”的“八五”在海内外广为流传,王友琴功不可没。
我一直想知道那些发起斗争校领导的学生“表演革命”背后的动机和心态,但没有机会接触她们中人,感谢彼刻身在近处的王友琴提供的观察和解释,看来她们那天的行为是要“证明”自己的“革命性”,这可被看作是她们对工作组突然撤离的“应激反应”。
工作组的撤离,让高一3班“保工作组派”的干部子弟“有些冷落”,但她们是有“革命”资格的“红五类”,为“紧跟潮流”, “打黑帮”成了她们的“选项”,这是“坚持革命大方向”的体现,五位校领导成了她们“表演革命”的“人肉道具”,暴力行为是她们革命的“成年礼”,《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则是指导手册。
当年做“八五”调查时,我曾访问过高一3班班主任艾老师,他对我表示,他不能理解的,是这个文革前“不起眼”的班,怎么会在8月5号那天表现得“那么反常”?艾老师亲眼目睹了自己一些学生当天的“反常”表现。
自女附中“百年校庆”以来,年迈的艾老师一直致力说服动员高一3学生道出真相,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苦口婆心,锲而不舍。柴静在她的节目中公布该班全体学生的名单也许是应当的,否则当代中国的一桩带标志性意义的公共历史事件,将以失真的故事形式占据国人头脑,并流传下去。
“对生命的漠视,是一代人的问题”
八五那天动手打人的,毕竟是少数;但八五之后对卞死持冷漠态度的,却并非少数。继卞仲耘之后,北京市又有一批中学校领导和教师被学生打死。下手的人是少数,但对一个又一个的死亡持冷漠态度的,不是少数。十年前第一次去看望王晶垚先生时,我怀着深深的自责。那自责,是因为冷漠的人群中有我。
2002年,我偶然遇到1966年8月6号向女附中全校师生宣告卞仲耘死讯的刘进。出事那天我不在场,第二天从广播里听到“卞仲耘死了,死了就死了”时受到的震惊不亚于卞死亡本身。我走近刘进,有些突兀地问:你当时是不是说了这话?刘进承认她说了,没有吞吐躲闪。刘进告诉我,这句话是吴德8月5号夜听到卞仲耘死亡汇报后的表态。在我之后,又出现了若干“死了就死了”的“扩充版”,多出了一些话,包括这次柴静节目里引用的版本。
八月六号之后的女附中校园,卞仲耘确实是“死了就死了”,王友琴《野蛮》文里这样描述高一3班学生听到卞死讯时的反应:
教室里似乎静了一阵,然后有人议论了几句什么,话题很快转向了别处。死亡,以及制造死亡,都还是第一次发生,可是已经成了无所谓的、并不令人震动的事情。
对待生命如此淡漠的态度,究竟是怎么产生的?
文革结束后,这是压在女附中很多学生心头的问题,是我们这代人应该问的。进入新世纪后,一些女附中人走到一起,调查和思考与“八五”案相关事项,更多的人(五百名左右)捐款为卞校长塑像。前面提到,2014年1月的一天,20余位老教师、30多名老学生,带着各自“记忆的疮疤”,在放有卞校长塑像的会议室围坐一堂,敞开心扉,直面“八五”,反省文革中我们的表现,会议的主角不是哽咽道歉的刘进和宋彬彬,而是每一位到会的女附中师生。
之后,一些女附中学生开始了对我们过去所受教育的清理,这不但包括大量收集和认真审视文革前“十七年”的语文、政治等教学科目内容,也同时采访了四十余位老教职员工,其目的,是试图回答我们这代人心头的共同问题,其成果,是2017年女附中百年校庆之际推出的四本自印书《远去的女附中》、及《岁月女附中》中的《口述春秋》《教育叙事》和《史料文存》三册。我们没有止步于弄清八五那天发生了什么,而是再进一步,要弄明白为什么它会发生,换句话说,是要寻找作恶的根源。
文革中,全国各地不知有多少学校出现了“学生打老师”的现象,文革后能够直面那不堪回首的一页历史并郑重道歉的极少,在北京,比较突出的是北京八中和师大女附中,而认真清理反思我们受到的以“阶级斗争”为宗旨反人道教育毒害的,也许只有师大女附中的一些老女生们。
疫情中的2020年,这些已入古稀之年的老学生又把与“八五”相关资料集结起来,出版了一套题为《北京盛夏一日---1966年“八五”事件回忆 思考 争论》的书籍,有厚厚三大册,王友琴等人的文章均被收入。这样做,是为了把材料尽可能完整全面客观地保存下来,留给后人。
“直面历史,拒绝遗忘, 反思文革,在此基础上达到宽容和解”
以上是2014年1月女附中师生开会的主旨,今天写下它,我十分感慨。那次会议是在老师们的鼓励和建议下召开的,会场氛围诚挚、坦率、理性,令两位以个人身份参会的资深中央电视台记者深受感动;置身其中,我受到了一次净化灵魂的教育,并想到:中国人是有反省、道歉与和解的愿望和能力的,女附中人正在做出可贵的尝试。会后,北京其他一些学校老三届学生也欲跟进,一时中国社会似乎出现了关涉文革的“道歉与和解”的可能性,它来自民间,来自带着向善愿望的我们这代人,与此同时,各方的打击也劈头盖脸而来,最终,会议果实遭到扼杀,一次历史性的机会稍纵即逝。
最近,研究北大反右运动同时也了解北大文革历史的郭力指出,文革结束后,反右参与者向受害者道歉的情况相对普遍,对比之下,“至今却没有见到任何(文革)施害者出面担责、道歉”。
女附中的道歉学生不是“八五”“施害者”。刘进、宋彬彬等人当天表现是“劝阻不力 抢救迟缓”。这些年来,她俩没有推诿,没有退缩,承担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前面提到的一系列书籍,是在刘进和罗治带领下做出的,宋彬彬始终如一地参与各种活动,同时承受着对她永无休止的污名化。
女附中道歉学生虽然不是施害者,但我们都曾或深或浅地接受了“阶级斗争”的教育,都能背出“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都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忘记了”1966年8月5号校园里那草菅人命的一幕。十年前2014年,已步入老年的我们终于站了出来,直面女附中历史上的血迹,明示我们的知耻之心,忏悔之意。
道歉会后,我们受到来自社会的许多诘问,用一位朋友的说法,女附中人挨了一顿“铜头皮带”的鞭笞。陈小鲁给我们写来一封鼓气长信,其中有一句:(为了人们不忘记文革教训),“我觉得当靶子也是贡献”,承受压力最大的宋彬彬也表态:“我从没说过退出战斗”。今天,已在另一个世界的宋彬彬,继续在“当靶子”。
也许有一天,我会写写生命晚期的宋彬彬。罹患绝症的她表现出来的襟怀与良知、对社会不公现象的义愤、与那些被侮辱被损害的中国底层百姓的共情,每每令我感佩不已。
由于种种原因,我们2014年的道歉会成了这代人的“绝唱”,没有后来者。
写这篇文章时,我眼前浮现出2014年在数九寒天中从京城各处前来开会的老师们,其中的一位,是卞校长去世后唯一给王晶垚先生写信慰问的,那天中断打点滴参会。今天,老师们的理解和支持仍然温暖着我们,也温暖着宋彬彬未寒的尸骨。
(本文系叶维丽新作《我们这一代---女附中“八五”事件杂感》的缩写版,全文将在《记忆》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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