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宗頤:京都藤井氏有鄰館藏敦煌殘卷紀略

文化   2024-10-03 00:01   湖南  

《有鄰館精華》(改訂版)

藤井有鄰館學藝部編集

日本西京私人藏家,以住友氏之銅器、藤井氏之璽印爲最馳名。藤井收藏之所,曰有鄰館,爲藤井齊成會所經營。位於平安神宫之側,前臨小河,夾岸垂楊,風景絕佳。庋藏古物,門類之富,爲京都冠。主人藤井守一紫城氏,溫文爾雅,自其先大父藤井靜堂善助氏即精鑒藏,網羅宏富;而内藤湖南博士實助之鑒定。吴清卿、端午橋及黃縣丁幹圃樹楨藏物多歸焉。所積璽印,逾四千事,因顔其藏印之齋曰靄靄莊。延平盫園田氏任考釋,歷時三年,積稿共五十册,已刊者有周秦部份二册。大正甲子間,内藤序之,記其經過甚詳。
一九五四年夏七月十八日,余在京都,因友人京都大學助教藤枝晃氏之介,至有鄰館參觀。館凡三層樓,樓下貯石刻、磚、瓦、墓誌之屬;若熹平、正始石經殘石,端方舊藏隋寶梁經殘石,漢單于和親磚及不少漢畫像磚石,皆陳列於是。二樓則爲銅器,秦二十六年銅權及隋開皇二年金銅造像皆佳品。三樓爲藏印之所,計黄縣丁氏舊藏印一千三百六十五方,飛鴻堂舊印六百五十二方,及陶齋之周代私壐,暨其得自吴大澂之燕將渠名鈢,王文敏之「萃車馬璽」,陶北溟之漢晉間印皆在焉,琳琅滿目,爲之留連竟日。
《有鄰館古印存》
日本平成四年(1992年)同朋舍出版
八月一日晨,予至住友男爵家參觀銅器。午後偕友人大谷大學教授中田勇次郎、立命館大學教授白川靜二君再度至有鄰館,值平凡社爲重編《書道全集》,中田君正勷其事,有鄰館藏物多被借攝製版。是日藤井君出示唐儀鳳二年廚單,及項子京舊藏《唐陸柬之臨蘭亭帖》,相與歎賞。又示以西域所出佛經殘藥一匣,中有少數回紇文,計共百二十片,裝裱精美;予展玩不忍釋手。最後藤井君取出一古寫殘蕖。以玻璃夾之,審其文,乃述苻堅迎鳩摩羅什事,背爲佛經,據云出於新疆。於是藤井君導余至其私人圖書室,時已四時許,館例即將閉門,諸友均先後離去。余蒙藤井君許可,獨留室中,見一巨大木箱中皮藏敦煌寫本殘葉數十事,皆以玻璃夾護,任余瀏覽。余既感其雅意,深喜眼福之非淺,獲窥全豹,乃盡二小時之力,而遍覽之,並紀其大要。藤井旋出目録數紙相示,楷書端正,其首题云 :「何彥昇秋辇中丞藏敦煌石室唐人秘笈六十六種。」乃知藤井君所得者,即何氏舊物。因檢勘之,止得五十八種,尚缺其八。而目録中有《太公家教》殘卷,亦不在藤氏所得之内,蓋早散出者。查《太公家教》,羅叔言曾藏之,嗣影載於《鳴沙石室古佚書》中。王國維有跋云:

宣統己酉歲,法國伯希和教授言其所得敦煌書籍,有《太公家教》一卷,其書已寄巴黎,未之见也。去歲伯君郵寄敦煌古籍影本數百枚,亦無此書;項於羅叔言參事唐風樓中見此卷,蓋同出敦煌千佛洞,爲斯坦因、伯希和二氏所遺。又石室遺書未歸京師圖書舘時流出人間者也 )。

唐蘭亦曾藏有《太公家教》殘卷,北京圖書館藏亦有《太公家教》一卷,列乃字二七號,文見許國霖《敦煌雜録》下輯。
當光緒二十六年(一九〇〇),王道士發見莫高窟石室,繼卷始流出人間。葉遐庵言當日地方官曾取以爲贈,先後不下數百卷。其後張廣建、許承堯、蒯壽樞等所得即此類。又新民梁氏素文清末官甘肅,亦於當地收有蒐集。迨斯坦因、伯希和先後捆載而西。宣統二年(一九一〇)清學部始派員辇致其餘物歸於京師圖書館。其稍有價值者,據云在途次盜竊以盡。羅振玉序《鳴沙石室佚書》,深致愤慨。當日被盜之經卷,究爲何物,向來未有能明言之者。友人張虹聞諸故京老輩云:何彦昇於宣統二年官甘肅藩司,代理巡撫,當其任内,適學部咨陝甘總督調取敦煌經卷,著何氏收購到京。抵京後何氏先父其子鬯威(名震彝)。時官中册數,報有卷数而無名稱及行款字数,故一卷得分爲二三,以符報清册之卷数。何鬯威爲李木齋盛鐸之婿,故菁英多歸李氏及何氏。李之親家劉廷琛與其親友亦分惠不勘。今有鄰館所藏敦煌殘卷,據目録即何秋辇舊物。知當日何氏竊去之數,即此目所列,已有六十六種;另有回紇文二十餘事,此敦煌學史上一段公案,得略表白於世,亦一快事也。至於李木齋,所藏尤富,據謂有四百卷左右,並編有簡目,其佳者,如隋太子廣佈施文字畫像,上有飛天,當日京師人士以爲異品,今亦歸扶桑。又建衡二年索紞書《道德經》殘卷,李氏曾取名其齋曰建衡閣者,現歸友人張虹,蓋得諸李氏之女。又其著名之《大秦景教大聖通真歸法讃》及《大秦景教宣元至本經》則歸日人小島靖君,羽田亨曾爲考證。余於有鄰館又獲睹梁天監十六年《誠實論》及貞觀二十二年八月一日《顯揚聖教經卷》(卷五)。貞觀卷上有「德化李氏凡將閣珍藏」印一印一方,亦李氏之物。葉遐庵云:「劉、李、何三人所得敦煌殘卷,何早卒,除其生前贈友者外,聞亦歸李氏。僉知李劉二氏多佛經以外之典籍,偶露麟爪,雄窥其秘也。近年李、劉皆去世,所藏始分别散出。余首介紹中央圕購入二百餘卷。聞劉氏經卷約百餘卷,歸於張子厚,張固劉戚也。李所藏由家屬析分各售,不復能聚。」是何氏之物,後歸於李氏凡將閣;藤井氏所藏,非逕得於何,乃得自李氏者。有鄰館所藏此批敦煌殘卷,雖爲数不多,惟其爲何彥昇舊藏,正可據以考查當時經卷遺失之情形,故表而出之,想亦談敦煌學掌故者之所樂聞也。
有鄰館藏物,均經選影爲《有鄰大觀》,煌煌四鉅帙。另有《篤敬三寶册》一書,内影載敦煌經卷多種,上舉貞觀《顯揚聖教論卷》,即在其中。又有北魏《大般若經卷》、北魏《佛名經卷》、隋開皇三年《天皇梵摩經卷》、唐草書經卷(吐魯番出, 有王晉卿題記)大半爲李氏盛鐸舊藏。
《有鄰大觀》
1929年-1942年出版
藤井善助編著
敦煌經卷散出後,日本人士頗多蒐購,若前關東旅順博物館藏敦煌寫經六百三十八件,新疆所出九十九件。而大谷大學中村不折氏、富岡謙氏所藏,皆其著者。藤井有鄰館所得何氏敦煌殘卷,多爲書札牒狀,爲重要之經濟社會史料,倘能全部整理刊出,則嘉惠於學林者溥矣。
藤井氏所藏敦煌殘卷簡目(何彥昇舊藏)
書札類
(一)起「凝寒十三郎」數字,共六行,行書,極道麗。
(二)起「孟冬已寒」句,正棤,共五行,末有「十月五日輪臺守捉典傳師表」字樣。
(三)沙州旌節官帖,四行。
(四)與四海平懷帖,十六行,背書日曆。
(五)起「季秋漸冷惟都督公」句,七行。
牒狀頬
多数有年月,以開元最夥,大中、乾寧各一件。
(一)開元二年(七一四)三娘狀。
(二)開元七年(七一九)三月廿八日戍使劉善狀。
(三)開元七年四月押官健兒李牒。
(四)開元七年三月群頭趙元爽狀。
(五)開元七年四月九日典殘狀。
(六)開元八年(七二〇)四月廿五日典揚牒狀,大字有官印。
(七)開元九年(七二一)十二月長行坊牒。
(八)開元十年(七二二)三月西州牧馬所狀。
(九)開元十年五月西州牧馬所狀。
(一〇)開元十年三月二日牒。
(一一)開元十年三月一日牒。
(按何氏原自有開元十年三月牧馬所給驢子李貞仙狀,及開元十年三月虞侯郁狀。藤井氏購入時已缺。)
(一二)開元十六年(七二八)金滿縣上司孔目官牒。
(按《唐書·地理志》,金滿縣與輪臺,同屬北庭大都護府。)
(一三)開元十六年五月仇庭牒。
(一四)開元十六年九月牒。
(一五)大中四年(八五〇)十月令狐遠牒。
(一六)乾寧四年(八九七)三月一日百姓張德政牒狀。
(一七)瀚海經略大使狀。
(一八)石堡守捉狀。
(上二種無年月日)
(一九)四月二十一日殘狀。
(二〇)三月牒狀。
(二一)又三月牒狀。
(二二)五月牒狀。
(二三)十二月牒狀。
(上俱無年號)
宗教類
(一)道書何目原題《曆經》,按文中記叩齒事,應是道書之類。
(二)《式义摩尼六法文》一卷,题大中七年三月一日尼沙彌虚妙記。
(三)《佛頂尊勝羅尼經》。
(四)記苻堅迎羅什文殘葉十一行,背有佛經。
(五)齋戒文一件,二十二行。
(六)《蓮華經》殘葉,背繪一馬,馬之臀部記一梵字,馬上爲西域人,其旁梵文兩行。
(七)《勸善經》題貞元十五(七九九)廿二日。
歌讚類
(一)《五更轉》前爲十五願合訂爲小册,行書古拙,用厚粗黃麻紙寫十五願八十六行,《五更唱》三十六行。
(二)《聖太子歌》一卷,九十二行。
(三)歌曲一件,四行。
(四)《聲聞唱道文》八行。
雜 類
(一)人名録,六行。
(二)賬目,十三行。
其他爲佛像,茲不著録。又有《反切》一卷,未見。何氏原目中,尚有《太公家教》一,祭文一,《孔子項託問答文》一(有天福年號),藤井氏藏均無之。
又有回紇文二十餘件,亦何氏舊藏。
凡右所録,出於匆遽,慮多訛誤。惟藤井君殷勤盛意,實深感篆,用誌于此,永矢弗忘。
一九五四年十月
附五更轉影本
日本藤井有鄰館所藏李木齋舊物《五更轉》小唱本,傅芸子既録其文載《白川集》(二四四頁)中,近任二北撰《敦煌曲校録》,復據《敦煌掇瑣》收伯希和目3065之《太子入山修道讃》,以校李氏此本,定爲五、五、七三句式,於傅氏所録句讀文字,諸多改易。頃藤枝晃教授郵來有鄰館此本影片一份,既拜其嘉貺,驚喜之餘,因取《白川集》再校一遍,知傅氏鈔訛尚多。如一更之誤「涼」爲「寂」,誤「播」爲「墦」,誤「戲」爲「數」,誤「論」爲「輪」。二更之誤「孅」爲「纖」,誤「」爲「盈」。三更之誤「吁」爲「叮」。(原本誤鈔如此)五更之誤「頂」爲「頃」,誤「苐」爲「第」。二更之「既般」,原文非「既」字。五更之「因充果滿」,「充」字原文明晰可辨,而傅文缺之。凡此皆失實之處。任氏未睹原本,遽以入校,亦復沿誤。考《五更轉》佛曲見於敦煌寫卷者不一而足,若上虞羅氏所藏之《歎五更》一套,載於《敦煌零拾》。前北平圖書館藏者,見於許國霖《敦煌雜録》。巴黎所藏者具載劉文附影於後,存其真面目。藉供治敦煌俗文學者之參考欣賞,丙以酬答藤枝君之雅意云。丙申夏饒宗頤記。

古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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