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国之谍》(二):“历史中充满了断裂、跳跃和纠葛。” | 讲座回顾

文摘   2024-09-27 11:31   湖南  


《无国之谍》是合禾堂人文读书会的往期共读书目,本文是导读嘉宾赵萱老师(中山大学人类学系副教授)在读书会上的分享。文章篇幅较长,可点击标题下的耳机按钮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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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分享稿由讲座录音整理而成,仅供参考,标题为编者所拟


当“像阿拉伯人”的犹太人成为间谍

讲座/赵萱  整理/杨晓奇


切片·《无国之谍》

我只是做一个导读,书中有很多有趣的细节,希望读者自行阅读。但其中也有一些令人印象深刻的情节和细节,我们可以一起“咬文嚼字”,感受其中可能出现的有趣话题。


在第一个片段中,我们可以观察到当时的政治环境和情境。主要关注的是以下部分:当时有两位黎明组织成员作为犹太人身份潜入阿拉伯社会,因一次电话暴露身份后被捕。被捕后,为了验明他们的正身,阿拉伯民兵首领对他们进行了严格的考核。


其中这段描述非常有趣,它以一种引人入胜的方式引入了我们的主人公群体,他们非常复杂。在将两个年轻人带到旅馆后,分别关进不同的房间。两个房间里都安排了一个会说希伯来语的人,也就是犹太人,与嫌疑人同住。到了深夜,让犹太人用希伯来语与嫌疑人交谈。如果嫌疑人是犹太人,他会在睡梦中用希伯来语回答,以此区分谁是真正的奸细。因此,在这里看到,这与与我们所想象的《潜伏》等许多谍战片中的情节有所不同。


我们看到的是一群难以识别和区分的间谍,他们长着阿拉伯人的样子,实际上他们本质上是犹太人,因此他们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群体。按照刚才所提到的正式化身份,他们难以被识别。


同时,我们可以看到审讯手法的奇特之处。由于他们的身份、外貌、文化,或者我们所说的他们遵循的习俗和权威,无法在一个科学的场景中被识别。当时没有测谎仪,也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识别,因此需要使用各种奇特且多样的审讯手法。这挑战了我们刚刚讨论的殖民时期以来一直希望建立的绝对分类。在民族国家即将形成,民族主义尚未成熟,或新建运动前夕的时代背景下,这种绝对的分类实际上是在历史中逐步完成的这是第一个有趣的片段。


第二个片段,实际上我们可以看到当时的这些,我们暂时把他们称为间谍的这个人群,实际上他们所搜集到的信息,也成为了我们后面去理解这个社会的很重要的文化史料。例如,里面有很多关于歌舞片的介绍。甚至有一位成员,非常喜欢去收集阿拉伯的谚语,并且在战争结束多年以后,他甚至出版了一本小书。


这个场景很鲜活,素材虽然很零星但很鲜活。这让我想到了什么呢?想到了今天我们再去重温殖民主义时期那些经典人类学作品的时候,实际上对于他们的核心工作,就是服务于殖民的那套核心工作并不感冒。反而是对于他们所留存下来的这些细节,成为了我们后来重新去分析当时社会一个很重要的史料来源。


很长一段时间里,在民族主义史学和军事、政治史的书写中,这些史料来源往往被忽视。因此,我特别关注这些史料,试图深入了解当时的日常生活。这些日常生活与间谍活动共同构成了书中所描述的“棋局”。


“人类学家”(资料图)


第三个片段,这个片段让我联想到关于穆罕默德所写的《界而治之》。我们所看到的这场战争并不仅仅是一个以色列独立战争,也不是一个单纯的关于中东历史的版本。实际上,它仍然是沉浸在殖民时期的一个版本。在这个片段中,我们可以看到许多真实的、进攻的日常生活,以及隐藏在其中的殖民主义主线。例如,在一战后,法国的殖民统治改善了以往犹太人的处境,但犹太人和穆斯林之间的阶级仍然根深蒂固。


此外,我们还可以看到,随着这种习俗权威的确立而产生的分界人口的治理分类方式。实际上,这群人并不愿意被称作间谍,这一点在书中明确表述。他们自有一套独特的表达方式,称自己为“阿拉伯化的人”。在这里,我们能够感受到,我们所讨论的民族主义和殖民主义版本中的政治化身份依然有效。然而,它发挥作用的方式是通过调动身份资源,恰恰是利用了政治化身份的未完成性,利用了人们对政治化身份的绝对认同或信任,从而创造了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


但是反过来说,这样的群体在当时并不常见。书中提到了“米兹拉希”犹太人,以及当时挑选成员的过程。理想的特工必须来自东方犹太社区,即近东地区的犹太社区。这些特工通常在邻近的阿拉伯国家或北非土生土长,会说阿拉伯语,母语也是阿拉伯语,与家乡的阿拉伯邻居仍有联系,或者住得离他们很近。这让我们联想到,犹太社群并不是一个绝对统一的群体,从而对原先那种总体化的民族主义定义产生一些疑问或质疑。


其实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犹太民族经历了很多次辉煌的文化中心,都是出现在伊斯兰世界,从最早的9世纪的阿巴斯王朝,到后来的西班牙的伊比利亚,再到最后的奥斯曼帝国。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在东方仍然有许多犹太人分布。由于长期的历史交往,一方面,他们可以在传统秩序下生活,另一方面,他们也可能接受其他文化。然而,近代民族主义和殖民主义的版本发酵后,反而成为了一种撕裂。在这种撕裂尚未完全展开之际,其缝隙便成为了他们进行对抗和敌对的资源。因此,历史仿佛毛细血管般,贯穿于我们所见的民族主义漫长历程之中。


还有一个场景让我觉得很有意思。就是在数年以后,来自欧洲的犹太人,尤其是德国的犹太人,他们被称为“阿什肯纳兹”,与这些东方犹太人(米兹拉希人)出现了不同的政治化身份和分类标准。这些“阿什肯纳兹”,在这样一个民族国家的以色列下,进一步衍生出一个占主导或不占主导的官方民族主义史学版本。这在犹太族群内部产生了张力,不同记忆浮现出来。此外,与周边国家相比,以色列社会呈现出巨大的分歧,这是由于犹太移民的进入和东方犹太人的遭遇引起的。在这个异质化的社群中,一群新来的犹太移民和与阿拉伯人长期相处的米兹拉希人之间产生了一个新的民族主义故事。



东方犹太人的身份困惑

有一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在做田野调查时也有所疑惑。东方犹太人如何理解阿拉伯社会?他们与来自欧洲的犹太人之间是否存在精神血缘和民族共同体的纽带?


在书中,这一观点得到了精彩的阐述。尽管在中东地区存在大量东方犹太人,但当他们遭遇政治化身份时,他们与身边的这些被政治化身份区别的阿拉伯人之间,仍保持着相对稳定和谐的关系。中东土地上的东方犹太人,他们所面临的有组织敌对行动较少,来到以色列故土的人寥寥无几。这里所谈到,即便是这些筛选出来的间谍,他们也并不能成功地去鼓动犹太大众。所以我觉得在这本书里面,这些细节的呈现非常耐人寻味。


我从这段讨论中提炼出几个关键点。首先,犹太社群在大流散、移民和战争的推动下,展现出极高的意志力。其次,这个社群内部也形成了新的政治化身份,这不仅体现在他们与阿拉伯社群的关系上,也取决于他们在不同政治时期内部的关联,例如米兹拉希和阿什肯纳兹。因此,不断产生新的政治化身份。这挑战了我们对民族主义所建立的,包括在印度大起义之后提供的关于族群、宗教和部落的分类方式的静态描述。也就是说,分类会随着治理不断的变化调整,正如我们所说的民族国家的生长延展的关系一样。


在这里面会出现一些很矛盾的场景,比如说,在建国以后,东方犹太人希望保持自己的族群主体性,去挑战欧洲犹太人的官方神话;另一方面,由于人口规模的缩小、移民的增多以及犹太国家的总体意向,他们也面临着一些矛盾和伤感的记忆。建国后,当人们谈论东方犹太人时,他们不再被视为战争前夕的重要特殊资源,反而被边缘化、区别对待,甚至遭到嘲笑和蔑视。


我认为这里有一段话很重要,它表达了国家对米兹拉希人的忽视,以及米兹拉希人如何被推向以色列社会的边缘。


文章开头回顾了那些夜晚,在战争前夕,这些像阿拉伯人一样的人,他们如何排遣寂寞、进行聚会的场景。“回顾那些夜晚,他所在的台和阿拉伯一样,有营火、咖啡和热情洋溢的阿拉伯歌曲。其他那队的德系犹太人也会过来看热闹。黎明时分,营火熄灭,我感受到了侮辱。这种侮辱在于他们喜欢来看我们欢乐的样子,听我们唱歌,吃我们的面包,喝我们按古法调制的浓而芳香的咖啡。”


因此,我们可以看到这个非常有趣的场景。在战争前夕,这些东方犹太人由于像阿拉伯人,被选入了黎明组织承担间谍的工作,可以说为以色列的建国立下了汗马功劳。当他们在这种紧张的、难过的时候,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但又要排遣自己的情绪,他们需要围着篝火喝着咖啡,然后唱着阿拉伯的歌曲,是一种非常矛盾的一种表现方式。但是等到了建国以后,这个场景反而变成了是一个侮辱,变成了是一个矛盾的场景。那些德国来的犹太人,或者说欧洲犹太人,他们来看他们就像在看表演一样。
因此,我们可以想象当时这种有趣的反差。这引申出了从异质化的族群到新的政治化身份的浮现,再到“像阿拉伯人”这样的词汇与记忆的出现,在新的政治场景下矛盾的记忆重现。


阿拉伯咖啡(资料图)


最后,引申出以色列建国这样一个新兴的以移民为主体的民族国家。以色列的移民人数经历了两次显著增长。第一次是在建国初期,大量受战争迫害的犹太人聚集在以色列。第二次是在苏联解体时期,大量犹太人进入以色列。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移民是以色列这样一个民族国家人口增长最重要的一个来源。因此,在这些书中我们可以看到,建国之前的那些前情,同时也可以延伸到建国之后的许多的历史线索。


最后,一个奇怪的单词,“像阿拉伯人一样”这个单词在希伯来语中仍然存在,但含义略有不同。现在它指的是假扮阿拉伯人去短暂开展行动的士兵或警察,他们通常会冲进巴勒斯坦的城市逮捕或杀死嫌犯,他们并没有活得像阿拉伯人一样。随着政治化身份的不断确立、成熟甚至固化,这种我们认为的特殊人群在历史长河中也逐渐消散和改变了。因为不再有阿拉伯人和犹太人共同居住的传统历史,而是被民族国家所确认、区隔,进而导致了很多传统词汇在文化语义学上的分叉。


这可以看作是一段历史的终结和新一段历史的开启,这不是历史浪漫主义,而是历史演进的基本逻辑。黎明这个组织的挽歌,同时也是以色列的清晨,就像黎明一样,它会逐步发展新生。


回到历史的真实


这本书有很多片段值得回味,但现在我们重新回到历史书写上,聊聊再去重温这些历史,可能会有什么新的方向或启示。


我认为在新史学的脉络下面,历史的真实,实际上是在做两项工作。一方面,我们需要在宏观和微观层面上还原历史;另一方面,这也是一种创作,需要在不同的历史观、不同的挑战和接受历史版本之间做出选择。这种选择既来自作者,也来自读者。


因此,我在这里写下了一些感想:“黎明在平淡无常的叙事中迎来了挽歌。这个组织迎来了挽歌,这个国家迎来了新生。摩萨德与民族国家的版本接踵而至,后面我们可以看到这些奠基的事物。无国之谍正如某一段前夜,它与后世相连,但又像全然不同的某一天。”这是我自己的笔记。


这本书的结尾让我很感动。它讲述了一位年迈的间谍,作者去采访他时,他回忆起自己曾有一个非常特殊的名字,只有他的母亲记得,这样叫他。但是母亲怎么叫他的,他想知道,但已经不记得了。我认为这句话就像一个隐喻,和“像阿拉伯的人一样”,他们曾经是一个特殊的人群,有着特殊的名字,实际上这些名字是被历史记忆下来,是有人言说的。但在今天看来,这些名字似乎还在,似乎又已经消失了。因此,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演绎。


从这段阅读中,我希望能够回到一些学理性的思考,呼应我在开头提到的殖民主义的转化。这种殖民主义的转化,在20世纪实际新史学的推动下,已经成为了一种主流的历史书写方式。


亨利·鲁滨逊在《新史学》的序言中就提到,“从广义来看,一切关于人类在世界上出现以来所做的事或所想的事业与痕迹,都包括在历史范围之内。”因此,我仍然认为《无国之谍》是一本优秀的历史书籍,它能够描绘各民族的兴衰,也能描绘最平凡人物的习惯和情感。在这样一个扩大的历史学版本中,历史学不再是一个单一学科所能完成的工作,而是需要一批新的同盟军,包括广义的人类学、考古学、心理学等。


同时,它也在挑战传统史学,就是我们现在不断批判的民族主义史学在写作方式上的三大偶像:政治偶像,即重大的政治事件,如建国、灭亡;个人偶像,即杰出的精英领袖;编年记事,必须按照时间序列,一个王朝接着一个王朝,一代接着一代,历史似乎就是如此连续的。


《新史学》(资料图)


然而,实际上,历史中充满了断裂和跳跃,充满了纠葛。这是1903年,西米昂在《历史学与社会科学方法》中所谈到的一种历史书写方式。对于今天的读者和作者来说,它经历了从客观主义史学到总体历史再到新叙述史的转化,是更个人化、心理化、情感化的描写。


最后,在阅读这本书的过程中,我认为有三个值得继续思考的话题。首先,如何重新理解犹太人和阿拉伯人这两个总体人口分类?又如何去理解以色列和巴勒斯坦这两个总体的政治主体的分类?他们是完全区隔的,还是曾经有过共同的历史,未来也会迎来共同的历史?


第二个话题是关于如何参与历史书写?我来自人类学背景,我们提供的历史学版本可能是什么?我们如何在文本和田野之间建立这样的关系?


最后是如何去理解这些传统的、曾经被我们奉为标准的分类法,比如:民族,族群和国家?包括如何去理解政治与文化,以及国家与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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