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压迫者教育学》是合禾堂人文读书会的往期共读书目。本书批判了教育系统中“反人性”的倾向,提出了一种通过教育实现解放的方法论,特别是通过对话和交流来建立平等的关系,对于教育、公益工作者及普通人都十分有启发。
本文是中华女子学院教授杨静老师在读书会上的分享,由志愿者整理而成,仅供参考,准确内容以讲座为准。文章标题为编者所拟。
人性化与非人性化之间
文/杨静
整理/周周
《被压迫者教育学》给我的思想和工作和带来了非常重要的影响。刚才听了彬华的解读,他是把弗莱雷的思想用在心理剧解放剧场上,这是对弗莱雷的一种解读,一种应用。
我是社会工作专业的老师,弗莱雷的这本书是社会工作专业中一部非常重要的著作,当然它尤其对教育思想和理论也产生重要影响的一本书。我也将此用在行动研究上面,它关于对话的理论,对行动研究的学习有很大的指导意义。
我与这本书结缘于在2000年,迄今读了将近20年。接到合禾堂人文读书会的邀请之后,我又读了一遍,今天再读,就发现之前写的导读文章中的一些观点是需要改的,因为又有了不同的认识。所以深刻地感受到,这本书是随着我自己的成长步伐而能常读常新的。经典的魅力就在于此,不论你什么时候读它,它都好像在跟当下的你说话。
如很多书友留言说这本书不好读,我第一次读这本书时也没有太读懂,很长一段时间觉得好像读了又好像没读,读了又没读懂,读懂了又觉得不懂。这种恍惚的感觉,是我们初读者都有的。
2004年我开始读博士,再读这本书,那一瞬间似乎就好像读懂了。也有一种拍案叫绝、醍醐灌顶的感觉,似乎解答了很多我博士论文的困惑。这些年来,这本书跟我一路走来的,它好像就是给了我一个分析问题的利器,教学研究中的一个批判反省的利器,也带来了一个独特的视角。
初读者的困难,首先是难以理解书中的这些词。尤其是对80后,90后甚至现在00后的孩子们来说,书中的“革命”、“压迫”这些概念,可能是既陌生,又难以理解的。有的人甚至觉得这些词有特别激进,或者特别敏感。光是对这些词的误解就已经阻碍了他们的学习。当然,我们也应该理解弗莱雷所讲的“革命”和“受压迫”,都是在什么语境下提出的。这是第一个难读的点。
第二个难点,读懂这本书的确需要有一定的社会实验经验。从学校来到学校去,只作为理论学习的学生,我觉得理解这本书很难。书中没有一个字是你不认识的,但这些字组成段落就完全不理解究竟在说什么。理解本书需要社会实践,因为它不是一个纯理论。它既是哲学著作,也是实践理论。
第三个难点是时代背景。保罗•弗莱雷写这本书时,他是基于他自己的成长经历、时代背景,以及巴西当时的一个殖民地背景有关。除了这些之外,还跟很多复杂的东西有关,比如说跟当时解放神学的这种思想背景也有关。如果这些背景都不了解的话,从字面上去看他的这些内容是有困难的。
我简单说一下书中的概念是什么,比如说什么叫“革命”?我把它理解为一种改变。那为什么不叫改变,又叫“革命”呢?弗莱雷使用“受压迫”“革命”“压迫”,还是跟马克思主义的那个学说一脉相承的,也是跟马克思的学说在对话。但是,他所说的革命已经不是马克思的革命。他说的压迫、受压迫,他已经做了一个深刻的反省,这个大家有机会再去看。
压迫者和受压迫者,曾经这两种关系就是压迫者是压迫的、受压迫者是受压迫的。在书中,我认为他解构这样一种对立,他认为革命者有些时候可能也是压迫者——这个受压迫者实际上也可能是一种压迫者。他在书中讨论,为什么要做对话?为什么要做反思?实际上就是我们每一种角色,都要去反思自己的行为。
我基于自己社会工作的学科来解读弗莱雷的这本书,把它看作一个关于“改变”的理论。我们人都在做着改变的工作。教育工作者,让学生改变;社会工作者,让家庭、社区改变。总而言之,我们都在从事着改变的工作。但是你改变的方向是什么?如果我们不对方向做一个明确的界定的话,每个人做的事情就都是一种改变——一个家里闹矛盾的时候,他说这也是为了改变。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到底有没有一个稍微好一点的方向?谁的改变的方法或者是改变的方向更好呢?
对于这个问题,弗莱雷开篇就谈到人性观,其实就是在谈一种改变的方向:人性化。谁在做着改变的事情呢?革命者。这个革命者就要特别反省,不是作为一个居高临下的人,而是作为一个协同者;不光要改变别人,也要改变自己。那么改变要用什么样的方法呢?他认为必须是对话。怎样改变呢?他认为这是一个教育的过程。
那么,什么叫人性化呢?他第一句话就说:“从价值论的观点来看,人性化的问题一直是人类所面临的核心问题。”什么意思呢?如果你们要读心理学,就会发现心理学的各种理论,一上来也是先谈人性观,然后才有了他们后面的学说。有了对于人性的界定,才决定了后面的理论。
弗莱雷就说,人或者世界要改变的目标,应该立足于人性化,并朝向人性化。这个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人之所以有人性、区别于动物,核心在于有自己的主体性。如果谁要阻碍人们追求改变、“命名”这个世界的权力,那就是非人性化的表现。所以他所说的对话就是人性化地促进改变的方法。
那么他所讲的革命,就是要去除一切非人性化的东西。并且革命者使用的手段也要人性化,不能打着人性化的旗号,使用非人性化的手段。弗莱雷在书里没明确地说什么是人性化,但是举了很多非人性化的例子,比如说假慷慨,假慈悲。这个大家在书中读的时候就可以看到。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在亲子关系中间,很多家长都是打着“一切为了子女着想”的旗号,对子女的事情横加干涉,精心安排子女的全部生活,导致孩子没有独立的思想,没有独立发展的空间。这个家长如果是一个革命者的角色,他也是为了想改变孩子,为了孩子好;但他的手段已经是非人性化的。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大家看下我的那篇导读文章,不一一列举。弗莱雷认为这无疑是一种假慷慨。这样的例子在我们周围比比皆是。
弗莱雷没有直接定义人性化,但是通过这些非人性化的例子来说明什么是人性化。书里也谈到,改变有可能吗?大家会觉得这个简直没有办法了,但是他用自己的实践证明了改变的可能。
另外,书中还有很多篇幅谈“谁促进改变”——当然是革命者——他特别警示要反思革命者的位置。你不是一个居高临下的解放者,而应该是一个协同探究者。他说,改变不可能是自己发生,也不可能让别人发生,而是通过对话的过程才能发生。这里就要用到提问式教育,反对灌输式教育。
自上而下的灌输式的教育,是在控制学生的独立思考,让他们没有斗争的精神,让学生听命于某些东西,而不是有自己独立的意志。所以弗莱雷认为,如果革命者是这样的一种口号式、灌输式的方式,会产生非人性化的结果。他认为提问是强调师生关系的一种平等对话,是把每一个学生也看作是对世界有自己的认识的主体。我们不应该用我们的认识要求他们,让他们去跟着我们去认识,而是应该从对话达成大家能够共识的部分。这才是一个革命者真正的平等的东西。他的理论成为了我们教育学理论中非常重要的反思性教学法的根基。
他在书中讲的是师生关系,但我认为它涵盖了更多的关系。比如说父母与子女,领导与被领导者,研究与被研究者。所以他的解放教育学对整个教育学的研究范式都产生了非常重大的影响。对这样的角色都应该去警醒:你是灌输式的,还是提问式的?改变的方法是对话。他认为对话是通向人性化解放的唯一手段。这个对话不是一种说话的技术。
这个对话是要促进革命者的自我反省。你在对话中不应该操控、灌输,并且行动也不能和反省割裂——就像中国古人说的,要格物致知、诚心正义,才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若自己不能修身,也就齐不了家;齐不了家,何以去平天下?所以,由己及人的这种理论,我觉得是所有真的经过实践教育的人,也就是真正在实践中间从事改变的人,都会深刻体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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