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以农务为副业,不幸因公殉职。尽管如此,他的稻田和菜圃依旧充满生机。伯父的形象深刻地印在我的记忆中:他的大卷发、古铜色肌肤、深邃的眉眼和高耸的鼻梁。我常常回忆起他在凌晨稻田中辛勤劳作的身影和他哼唱的不成调的曲子。在我心中,伯父就像一只从铁盒中蜕变的毛毛虫,化作蝴蝶,在田园间自由飞舞,从未真正离开……
在我心里有一亩田
作者:晓葛 (台湾)
我自阡陌走来,于稻田间,风,拂过,掀起阵阵稻浪。时而绿油油,时而黄澄澄,它们,窸窸窣窣地,歌唱。
左拐,右弯,我于其间迷了路。
泥浆浴
小时候,总引颈企盼寒暑假到来,得与姐姐、堂姐妹们至乡间伯父家放风数日,那儿没有城市的喧嚣扰攘,没有一味的竞争比较,不用写评量,毋须永无止境对课业超前部署,可暂时抛弃父母的叨叨絮絮与殷殷期待,只管做个野孩子。
伯父家是三楼透天,前院座拥大片水泥空地,上头总忙碌地晒著被单、衣物、芥菜、萝卜干....等林林总总,空地边缘以灌木丛夹杂几株野玫瑰区隔马路,自树丛外迈开三、四履步伐穿越路口,即见路边清澈见底的大水沟,无废水、零污染,随处可见小鱼小虾悠游其间。偶尔伯母迳至沟中打捞一阵,晚餐便多了道红烧吴郭。
房屋侧边是条写意的碎石子路,铁马经过,石子沙沙作响; 湿漉漉的雨天,可细致听闻车轮转动激起水花四溅的黏腻。碎石子路旁高高砌著一大片茂盛竹林,白日仙风道骨、清爽宜人;夜里透过孩子的无穷想像,却显得鬼影幢幢。月色朦胧间,竹枝影儿化为一双双瘦骨嶙峋的手,牠来来回回寻找落单的孩子; 凉风扫过,竹叶的喋喋不休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鬼哭神号; 传说中,鬼魅总于半夜三更的竹林中飘飘、荡荡。
沿著碎石子路到底左拐至后院,左半边儿是篱笆围成的简陋鸡舍。鸡舍里,公鸡、母鸡、小鸡,一家老小镇日成群结队地低头啄食,填著那深不见底,如何也补不满的胃;却也是幸福,牠们就这样清心寡欲地度著每个小日子。倒是几只愤世嫉俗的大白鹅怪惹人厌,气焰老大的,每每经过总呱呱噪噪宣示主权,平日栅栏上锁倒无妨;偶尔栅栏忘了带上可不得了,牠们定杀出重围、横冲直撞地追著你满场跑,仿佛与你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非得狠咬你一口才对得起爹娘,不时把我们这群小傢伙给吓得魂飞魄散,惹得拴右侧井边的老黄狗亦跟著沸沸扬扬地嚷,热闹得很。
这仇是非报不可的,吃饱没事干,确认鸡舍稳稳上锁后,我们不时无声无息绕到井旁,趁大白鹅不备压压汲水器,水哗啦哗啦地淌,大白鹅给惊得暴气直跺脚,却也只能无奈隔栅栏对我们谩骂叫嚣,我们乐得哈哈大笑扬长而去。事实上我们对大白鹅惧得很,洒几滴水挑衅,不过是弱弱地为自己讨回个公道。
伫后院,朝前方延伸你的视线,左侧是一望无际的菜园,丝瓜棚,青葱、地瓜叶、凤宫菜、白萝卜、红菜、韭菜、小白菜、空心菜、芭乐树、莲雾树...它们各据一方、自成一格,五花八门却井然有序。右侧是一亩亩静静随四季递嬗换装的稻田,白鹭鸶惬意于其间起起落落,气定神闲,不惹尘埃。
一方方、一亩亩,是伯父、伯母的血汗与无穷的希望,他们寸寸悉心照料、播种、插秧、施肥、除草、灌溉,孕育这片生生不息。日日清晨三点钟,天还沉著脸,伯父便至田间农作。有回伯父心血来潮将我们一并唤醒,精神抖擞道: “走!带妳们到田里拔草!人生总要体验一次!” 压根来不及梳洗,我们一个串一个,像挂肉粽莫名其妙被伯父拎至田里。
凌晨三点的田间,除了浓得化不开的睡意,放眼望去尽是乌漆墨黑的一片。我们行尸走肉任凭伯父摆布,沿著那片鬼影幢幢竹林碎石子路穿过后院至田间,一路半梦半醒、迷迷蒙蒙,直至一脚踏入田里,我们才著著实实地清醒,一阵自脚底涌至头顶令人发麻的凛冽。“好好拔草!草全摘干净才可以回家吃早餐!” 视线模糊间,小傢伙哪里分得清究竟是稻,还是草?我们心心念念著暖洋洋的被窝,于是秉持三国演义曹操对吕伯奢一家灭门的狠劲 “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 之精神,我们大刀阔斧胡拔一通,简直将田地给弄秃了一大块。伯父肯定是知晓的,却一点不介意,他自在哼著不成调的曲子,快活著,好似天地间啥都无关紧要了。
“哎呦 ~” 堂妹戏剧性高八度音唉了一声,她跌了个狗吃屎,活像只刚泡过泥浆浴的河马给弄得满身泥泞。其实无伤亦无痕,她却与事件不成正比大惊小怪地嚷,不知情的人大概以为她给蛇咬了一口。“好了~ 好了~要不,妳先回去洗澡歇息吧!” 听闻伯父如此一说,姐姐、堂姐还有晓葛,趁著这天时地利人合,全都给凑巧地滑了一跤,再点缀几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哀号,我们了无新意完整地盗用堂妹剧本。“好啦好啦,都回去,都回去,真是,这些孩子~” 趁伯父回心转意前,我们连滚带爬奔回家,从门口至二楼浴室磁砖地,沿途让我们诗情画意地给打上四串黑压压的脚印。正当我们忘情享受这香喷喷热水澡之际……“唉呀~ ~这是怎么回事?” 这回,轮到伯母凄厉厉的鬼吼鬼叫了。
梳洗毕,伯母千篇一律的早餐已然上桌,一大锅白稀饭佐花生、面筋、肉松,最另类的是她煮的稀饭总是独树一帜,饭粒从不愿同汤搅和一块儿,米粒归米粒、汤头归汤头,它们志不同、道不合地分道扬镳,上下两层清清楚楚,毫无灰色地带。至今,晓葛仍百思不解,这究竟是如何熬成的一锅粥,不甚可口,却倒也称得上葛氏独家秘方。
翩翩蝶舞
大概为了方便管理,伯母始终维持剽悍形象。每日中午放饭后,便将四个萝卜头赶至二楼阳台,二楼阳台宽敞得足以容下一支棒球队伍。铺上草席后,她会唱名要我们整整齐齐地依序躺平,进行一小时午休。一旁竹林总不安分地越过界,隔空将枝叶蔓延伸展至阳台边,伯母会顺手折根竹枝,谁轻举妄动就给抽一下。可别小看那细细弱弱的竹枝,鞭在白嫩嫩的小腿上,绝对让你疼的再不敢造次。
那天,伯母生日,我们说好各自筹备礼物,比一比创意,亦比一比伯母的钟情指数。午睡时,趁伯母鼾声大作,我们蹑手蹑脚转移阵地,独留伯母伴著竹林静幽幽。窃窃宣布计划后便解散,各自执行!
下楼,轻轻穿过碎石子路绕至后院,不长眼的大白鹅又嘲我咆哮一阵,看准了栅栏锁得老紧,我补压几下汲水器予以回敬,却吵醒休憩一旁的老黄狗,牠跟著吱吱噪噪地吠,这下可好,远远听见伯母站阳台喊道:“妳们四个上哪儿去?” 想到竹鞭大刑,我头也不回,朝著田园投奔自由。压低身子越过丝瓜棚,一绺绺绿色果实与零星星大黄花儿于架上懒洋洋的披披挂挂。阳光睥睨斜视大地,微风梳整稻田,白色蝴蝶于方块与方块间穿梭飞舞,我追逐著。有时牠们调皮地停下脚步候著,而当我再度趋近,牠们又飞远了,我始终不及牠们的翩翩。空气里,30%菜香、30%稻香,40%无拘无束,完美比例。莲雾树刚落了几颗红色铃铛,拣两粒最漂亮的塞口袋坐树下,脚边沟渠透著清凉,我啥也不想,静静聆听蛙鸣鸟唱、流水潺潺,还有福寿螺从容相伴。
正陶醉于这份怡然自得,却隐隐嗅到一股杀气腾腾,回头瞥见一人影朝我方前进,吼著:“叫妳们不要乱跑,还乱跑?打哪儿去?” 手上一根竹枝还牢牢握在手上。我机灵起身,藉莲雾树掩护闪过伯母视线,一路压低身子直至附近活动中心兜兜绕绕找乐子。那天不知何故,广场前竟布满密密麻麻的黑色毛毛虫,蔚为奇观,路过的人们皆“唉呦” 一声落荒而逃,唯有我伫原地赞叹不已:“好美啊!” 我深深、深深的著迷,因我知牠们有天,会变成一只只翩翩的蝶。
“叮!” 灵机一动:“何不装一盒送给伯母呢?她肯定感动万分吧!” 于是,冒著性命危险溜回家,拣了个喜饼废弃铁盒,又自碗槽里偷渡一双筷子,回到活动中心广场干活儿。偌大广场独我一人,实在不解,难道只有我懂欣赏这成千上万毛毛虫大会的壮观吗?
我蹲伏于地,认认真真一只一只地夹著,尽管牠们不情不愿蜷曲扭动,我仍小心翼翼将牠们移驾至铁盒,一边口里还喃喃与之对话,安抚一颗颗的胆战心惊。日头渐行渐偏,影子越拉越长,约莫两小时过去,倒忘了数数,但我用心良苦将铁盒塞爆、塞满、塞得札札实实,毫不马虎。
终于,大功告成,我心满意足合上盖子,幻想伯母开启那一瞬,几百只蝶自盒里随风扬起,牠们洋洋洒洒漫天飞舞,仿佛夜空中缤纷的烟火,璀璨、绚丽,虽如昙花一现,却会永永远远烙在心坎,倒也是种超然的永恒。
晚餐前的送礼时刻,我们满心期待伯母会喜出望外、欣喜若狂,或许隔天可破例少睡一场....除了伯母以外根本没人睡得著的午觉。有人画了幅看不甚懂的画,有人捡了几颗奇形怪状的石子,有人摘了一束五颜六色的野花....我心想:“这些简直粗茶淡饭,我赢定了!” 轮到我献殷勤,伯母微笑接过我手中铁盒,轻巧于耳畔摇一摇,揣测著里头装个什么宝物,我神神秘秘打包票:“保证妳喜欢!” 所有人好奇围著铁盒子探头探脑,伯母身上冒著幸福粉红泡泡,兴高采烈,妙不可言。
而当伯母打开盒子,刹那,一切都变了调,正如断了几根弦硬是弹奏的曲,荒腔走板。伯母的粉红泡泡破灭,空气凝结成霜,并无倾巢而出纷飞的蝶,我有些失望,好可惜牠们尚未蜕变完成,只好再等几日吧!“啊~呦~” 伯母惊叫,踉跄著,一不留神打翻了铁盒,屋里下起正宗 “毛毛雨”,黑色毛毛虫散落一地,密密麻麻遍地乱爬胡窜钻动,牠们无辜地扭著屈著,所有人惊慌四散,逃至屋外,独留我与满室毛毛虫面面相觑。
不一会儿,伯母自后院持扫帚入屋,面如西北雨来袭前的天空,阴沉、发黑。她一边儿扬著扫帚忿忿地堆著毛毛虫,一边儿歇斯底里怪腔怪调:“不知妳这丫头,头壳里到底装些什么?” 我说不上话,谁知原本拟好的脚本一点儿不靠谱呢?大家怎地就如此心急,再等个几天,牠们就会变成一盒翩然的蝴蝶了呀!
当晚,堂妹皮肤又犯过敏,焦焦躁躁地闹著大小姐脾气。好了,这下所有人直直盯著我瞧,我闷头至后院,用力压著汲水器朝大白鹅抗议,水流哗啦哗啦,大白鹅呱呱噪啼,老黄汪汪地吠,青蛙、蟋蟀亦加入阵容。没关系,今晚我宁可和大白鹅谈心,也不同大家说话了
在我心里有一亩田
伯父有其它主业,农务仅为副业,后来于某次勤务中因公殉职。尽管如此,稻田依然生生不息,菜圃热闹烘烘依旧。那头大卷发、古铜肌,深邃眉眼间簇拥的高耸鼻梁,如木匠精雕细琢深邃的轮廓还刻划在我心。闭上眼,依稀得见凌晨三点钟,稻田间殷勤耕作的剪影,那首不成调的曲子还悠悠地哼。我幻想他是铁盒里的一只毛毛虫,蜕化为一叶蝶,于田园翩翩地飞舞,在丝瓜棚架上,清彻的沟渠边,在这儿,在那儿,他从未离开。
在我心里有一亩田,它种的不是稻,是无忧无虑的童年。对席慕蓉来说,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 对晓葛而言,乡愁是小时候伯父殷殷耕作的那片田。长大后,当一切不再纯粹,再度踏上这土地,我浅浅笑著,原来乡愁它并不愁,它是甜美的记忆,稳妥的力量、踏实的归宿,于我心底柔柔地荡漾。
我自阡陌走过,于稻田间,风,拂过,掀起阵阵稻浪。时而绿油油,时而黄澄澄,它们,窸窸窣窣地,歌唱。
后来发现,不论左拐,或是右弯,都是通往,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