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精神病人,他们怎么样了?

健康   2024-11-07 19:20   浙江  

【编者按】


在中国,约200人当中就有1位登记在册的严重精障患者。他们在哪?除了生活在精神病院的病人和散见于媒体报道的伤人案当事人,我们好像对他们视而不见,又避之不及。


因此,他们躲得更深了。家庭要付出闭门照护的代价,医生要更凑近才能获得他们的信任。澎湃新闻记者在梳理资料时发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这些病人尚能被社区、家庭接纳,甚至有一份像样的工作;后来的病人则被视为失去了劳动能力,整日困守在家、病情加重,家庭也被拖入贫病交加的境地。


我们用三篇报道与读者探讨何以至此,又如何为精神病人走出家门、缓解病情提供多一份理解与支持。


记者|葛明宁

实习生| 陈飞旭 李夏妍 杨丹清

编辑|彭玮


① 病与穷的循环,三个照护家庭的故事


我记得徐为,但没认出他。2023年,他来我的工作单位找我,人很显老。

他这时以低保为生,居无定所。他希望我帮助他,陪他去杭州找马云,他认为马云在实时监控他的思想,一些过去认识的人也在他耳朵里骂他。

2012年,他46岁,确诊九年的精神分裂症由药物控制得很好,精神病康复院允许他出门走走,能进网吧。徐为联系上律师,起诉自己的监护人胞兄和康复院,要求放他出院。官司一直打到2017年才二审胜诉。


2015年4月14日,律师杨卫华对徐为宣读法院一审败诉的消息。雍凯 澎湃资料


他离开了医院,却找不到合适自己生活的地方。徐为与哥哥关系不好,后者长期在外地打工,无力照顾。他这时显然疾病复发,但没有扰乱治安,民警无法介入。我想找社工与他聊一聊,请他明天再来。他答应了,但他没再出现。

我常在想,徐为现在可能还游走街头,与无数人擦肩而过,只信任那些唾弃自己的幻听。

截至2023年12月,我国登记在册的严重精神障碍患者698.8万例。这几百万病人的周围,还有他们的家属。有的家属付出一切,不让自己的亲人被病症吞噬——但他们能支撑多久,谁能为他们提供帮助?


 陪儿子去阳光下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只是想来看看你?”事后,我与精神科医生张英诚说起这件事,张医生这样问我。

一个患有精神疾病的人想找个朋友,要穿越几道无形的帷帐。一方面,一些患者的疾病症状包括偏执多疑、表达能力下降;另一方面,社会对他们也有一些负面的刻板印象。

华南农业大学副教授肖小霞曾在书中列举:公众既把精神疾病与不道德的行为联系在一起,认为病人危险、易犯罪、行为不可预期,又有一些人把它理解成“一种家族遗传病”。

目前,一些基因群被认为与精神分裂、双相情感障碍、抑郁症和孤独症等精神疾病有关,但这些基因只决定疾病的“易感性”。

后天的社会因素会影响“易感”人群。美国精神医学学会编纂的《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五版)》指出,在城市环境生长和少数族裔背景的孩子,患病概率更高。此外,直到青少年时期,人脑发育都不完全,脑损伤和心理伤害都可能影响神经发育。

张英诚说,不仅是精神疾病患者,日常生活中的“相对心智不全”,其实既普遍又常见,比如只会哭的婴儿、退行严重的老人。我们对人尊重、关爱与否,不应该由他精神上是否健全来决定。

在一栋高层住宅楼下,七十岁的雷玉“缩”在轮椅里。他在四十年前患上了精神分裂症,疾病发作的时候,会在家里含混地骂人。他几年前脑溢血了一回,但没能改掉这个积习。邻居看见雷玉,不免说他一句:“搞什么?”他畏缩着,不敢出声。

他的母亲,快要九十岁的胡秀苗和他坐在一起:“他得病了嘛,他的大脑不由人!”

雷玉出门坐一坐,就不那么烦躁。变得温和,发病的次数变少。

和许多精神病人一样,他怕出门。临要出去,他躲着,胡秀苗忍不住骂他:“我都累死了,你不愿出去。” 到楼下,邻居帮她看着一点他,她一个人回家里打扫、烧火、做饭。

邻居婆婆有时候劝胡秀苗“放弃”,比如把儿子送去养老院。胡秀苗说养老院贵,而且怕送了照顾不好,儿子活不长。说着,她气性又大起来,对我讲一连串话:“我死了才能放弃了,不死放弃不了。我死了他就完了。我不死他完不了。”


 不忍放弃 


胡秀苗说儿子雷玉患上精神分裂症的时候,刚去工厂上班。他不爱说话,“很善良内向”,有一天突然开始日夜叫骂、在墙上乱涂乱画,被送去医院。

但是,雷玉更常见的症状是自己找一个笤帚来,一声不吭,把家附近的几条街道扫得干干净净。他不解释这是为什么。附近的人都知道这边有一个“神经的人”。胡秀苗还记得,雷玉在马路上被人欺负,他和路人起了争执,别人要打他,她赶去解释“不要和他计较,他有病”。

他唯一的一次动手打人,是她埋怨,“给你买多少笤帚都不好使”。他把她推倒在地。

胡秀苗和丈夫都不愿意放弃他。一开始是上世纪八十年代,通常是雷玉开始骂人,两夫妻拖着、架着儿子出门,打出租车送医。住院一段时间,花费太多,夫妻俩又接他回家。医生说,“吃一点药,控制不发”。这种话,胡秀苗不太喜欢听。雷玉再发病,她总觉得是前一家医院治得不好,又换一家医院去看,“把我磨死”。

胡秀苗的房间里供着神像,为了儿子,几十年早晚祭拜着。

雷玉二十多岁的时候,她还给他物色对象。

对于病因,他们摸不着头脑。胡秀苗以为雷玉的病因是恋爱失败,喜欢的女同事没答应他。

想用婚恋治精神病的想法并不罕见。一位心理学教授与我聊起,曾在讲座上遇到一个来咨询的人很苦恼,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妹妹患上精神分裂症是因为感情不顺,他又给她介绍新的伴侣。但事与愿违,她后来的婚姻也不幸福。

雷玉得病之后,长期在家待着。直到改制,国营工厂还发他生活费,不时上涨一些。

胡秀苗回忆,当初他们住在一个工厂的宿舍区,来往的都是同事,知道她家的情况。没有人反对雷玉在路上扫街。她说些软话,让其他工人从厂里拿几个笤帚给他用,他们也会同意。

而现在,不少企业要求入职的员工做心理健康测评,看能否抗压,已经衍生出对应的产业。也有人认为,患上严重精神障碍等同于失去劳动能力。

一组研究能说明这一变化早已发生。它跟踪了1994年与2015年生活在成都新津区部分街镇的严重精神障碍患者。1994年,当地严重精神障碍患者的就业率高达93.1%。2015年,重访到的患者,该指标跌至78.2%。

研究者分析,多数严重精神障碍患者可以干一些农活。但是,经济快速发展,当地人外出打工,或者在当地找到兼职工作,患有精神疾病的人抓不住这些机会。总体经济水平抬高的同时,如果没有低保等福利政策来托底,超过四分之一病人家庭的收入水平会由贫困线以上跌到以下。


可能是由于被调查的地区属于郊区,大多数人的职业曾是“农民”,因此1994年的调查中超过90%的严重精神障碍患者有工作,而14.9%的被调查者“无工作能力”。 设计:澎湃新闻记者萧颖霖、王亚赛、蒋馨尔


他们成了被甩下的人,除了家人,还有谁在关心他们?


 “需要上门关爱,不接受电话回访” 


2004年,由当时的卫生部疾病控制司委托、中国疾控中心精神卫生中心承担的“686项目”开始,我国逐渐发展出患者发现、诊断、登记与报告,日常随访,协同各部门帮扶各类困难家庭的精神卫生服务体系,2012年出台《重性精神疾病管理治疗工作规范》,2018年更新为《严重精神障碍管理治疗工作规范》。

按照《规范》的内容,基层医疗卫生机构中,负责精神疾病防治的工作人员(简称“精防人员”)或签约家庭医师,要对服务区域内的严重精神障碍患者进行随访。

随着病情变化,有的病人需要前往医院复诊;药物更新换代,有些情况可以调药,患者可能还有其他疾病,也需要就医,还有一些家庭面临贫困的危险,需要福利部门帮助的,精防人员都可以协调。

与长期照顾精神病人的家属交往,需要更多地体谅。

胡秀苗所在城市街道的精防人员马建与我一起走访了几户人家。其中一户人家里,附近卫生服务站的驻点医护也赶来问询:“病还好吗?附近的卫生服务站可以靠长处方代配药,参加了吗?”

老人说:“好。儿子从来不出门。”他的儿子,一个没什么病容的中年人,正站在屋子的深处,沉默地看着我们——老人不想当着儿子的面谈他,把我们拉到门外。多问几句,他说,打心眼里发愁的是,等自己走了,儿子怎么办,送去哪里?

老人还有一个女儿,但他信不过。

我们去另一户,病人的妹妹在外面接。她嘱咐,不要说是医生,要说是她同事。哥哥不信任外人,她害怕刺激他。

前一天,她在电话里推脱道:“别来打扰我们。”马建对她说了很多话,说她很棒,长期照顾病人的都很了不起。

她腼腆地解释,主要是老母亲照顾哥哥,她家在其他地方,只是不时地来。亲戚之间为了谁照顾哥哥的问题说一些闲话,妈妈也总是心情不好。想起这些事,她前一晚失眠了。

马建问了病人最近的状态、有无规律服药。他总是把这些问题熟记在心,当面问了,告辞后记下来。

他记录过上一次给这家人打电话的感受:“需要上门关爱,不接受电话回访。每接一次电话感觉是揭一次伤疤,语音痛苦而沉重。”


 既盼望,又害怕 


为了保障病人及时就医,精防人员不得不介入一些家事。马建挂心的另一桩工作,是劝说沈壮图的外婆钱月珍,让沈壮图在医院多住一会儿。

马建喊钱月珍“壮壮外婆”,仿佛沈壮图是一个孩子。沈壮图今年三十岁,患有双相情感障碍,他状况不好的时候,说自己很痛苦,威胁伤害自己和同住的外婆。4月初,精防人员协调之下,公安上门,沈壮图才同意去复诊,继而被收治入院。往年,他总是只住几天,疗程没结束,就被外婆接回来。

经马建和同事们做工作,钱月珍同意这次让外孙在医院住一个月。马建的下一个目标,是让他去父亲那里住一段时间。虽然沈壮图的父亲早已离家,和他们关系不好。马建担忧,长期在家、与一个有一点溺爱他的老年人住在一起,沈壮图几乎不用出门和其他人打交道,社会功能会进一步退化。

他去住院,平房里就只剩下钱月珍一人,没有什么生活的气味。里屋堆满80岁的钱月珍治疗慢性病的药物,有些过期了,她也舍不得丢。在客厅兼做厨房的空间里,灶台边放着一盘青白相间的米,钱月珍想要把发霉的挑出来,自己吃不发霉的那部分。

来看她的客人要是提起外孙的病,她会从他还没出生时说起。

钱月珍说,是自己不好,不应该同意沈壮图母亲,也就是小女儿的婚事,后来离婚收场。小女儿离婚之后,情绪特差,再也无力照顾幼儿。一直由她和大女儿带着壮壮。等沈壮图读初中,晚上偷摸跑网吧,钱月珍挨家挨户地找,还去电视上看见的教育专家那儿讨教经验,沈壮图去了餐馆、工地,和工友们相处不好,也越来越慵懒,半天昏睡、不出家门。

沈壮图近些年不工作,只“宅”在家里上网。他有时拉着外婆,急切地倾诉自己的心事,但钱月珍安慰几句,又感觉外孙没在听。

直到他开始明显情绪失控,说自己想要轻生,他们才知道,沈壮图上网时似乎遭到一个网恋对象的抛弃。

基层的医疗机构人手有限,做不了更细的疾病教育。“壮壮”几次入院、出院,钱月珍和她的大女儿也对医院变得不信任。一家人现在的想法是:“只要壮壮不出去打砸抢,我们就心满意足。”

大女儿总埋怨钱月珍,觉得送沈壮图去看病是没事找事,她们去医院看他,他诉苦道,自己去食堂晚了就没有饭。

钱月珍既盼着外孙回家,又感到害怕、应付不来。


 没有人问她的感受


5月,我们接触到了另一城市的一家人,83岁的母亲刘淑芳、大儿子胡强和女儿胡敏。

因为疾病存在,他们两两关系都很差。哥哥觉得妹妹脾气暴躁,举止奇怪,应该看精神科。但母亲不愿意,面对上门的记者,两人争执不休。

他们都怕妹妹。胡强说,近十年都在劝说妹妹去看病,一筹莫展。如果说些软话、好话——妹妹会说哥哥不好,重提起家里的许多旧事,要是说狠话,她会大吵大闹。兄妹两个都五六十岁了,他受不了这些。

妹妹年轻的时候,就开始整个下午地“霸占”卫生间。全家就类似的琐事不断争吵。他们带二十多岁的她看过精神科,为了不留下医保记录,特意选自费支付,也没有规律地复诊。

2010年,母亲70岁,要动白内障手术,胡敏不知为什么,拦住不让。一家人暴吵,引来警察,将胡敏送了医。

刘淑芳回忆,同病房的病人家属对刘淑芳说:“胡敏思路这么清楚,为什么送进来?”她听进去,几夜没有合眼。她回忆,刚把胡敏送医,自己就坐在专科医院的一楼痛哭。胡强也不接受“疑似精神分裂症”的初步诊断,觉得妹妹“没有幻觉”。于是,才住了十天,他们把胡敏接出来。

刘淑芳的丈夫当时还活着,两夫妻又和女儿吵,会找居委会、找公安,要求做主。他们说,希望按“家庭暴力”处理。

胡强回忆,警察对他说,发生一些什么事再找他们,他不禁暴怒说,这怎么来得及?“我总是担心妹妹把妈妈杀了。”

他们可能从没问过胡敏的感受,比如,她一天有大半天待在卫生间里,是为什么?

我们去看望了目前独居的胡敏。她梳着两条辫子,看上去有些紧张,说话又快又响,楼道里的声控灯随之一明一灭。

问起她的“病”,她一口气说道:她的父亲2017年去医院检查,一家人一起去,他走在前面,有说有笑,但拿到的诊断结论是肝癌晚期,父亲看了报告,回来摔了两跤,第二天就无法行走了;后来她在医院陪着父亲,看到一个独自看病的女人,请的护工不搭理她。她想着要是独自去看病,也会这样悲惨。

她这样描述自己的病症:看见自己眼眶发黑,联想到了父亲去世时也是这样。她感到积水已经到了胸口这儿,小肚子里又有一个很大的肿瘤,压迫其他器官,导致“小便小不出来”。她不敢离开卫生间。

她很想出门求救,但腹部的压迫感让她害怕。她自觉无依无靠。在她眼里,母亲更爱哥哥,父亲走了,母子合谋,拿走遗产,单欺负她。

胡敏居住地所在的居委会主任陶永告诉我们,胡敏有时晚上“怕黑”,会去附近通宵营业的快餐店里过夜。


 防御疾病的堤坝 


2021年夏天,刘淑芳和胡敏口角,被胡敏推了一把,造成脊椎骨折。

此后,刘淑芳搬去和大儿子同住。面对我们,她佝偻着坐在床上。除了这张床和一把积灰的椅子,屋子里再也腾不出外人坐的地方,一旁杂乱地堆积着成捆的纸板箱和其他废品,散发着阵阵霉味。胡敏也找过居委会,诉说自己的痛苦,“想要妈妈回家”。

陶永对我们解释,他们一直为这家人头疼:居委会的人曾经和民政局的派员一起去到刘淑芳和胡强的住处,想多了解情况,没能进门。他们那天不愿意接待。

按照现行《精神卫生法》,严重精神障碍患者需要入院治疗的,如果患者不认为自己有精神问题,除了医生的诊断结论,至少要获得监护人同意,因此,刘淑芳或胡强要陪着胡敏去医院。居委会早就与他们大致说过这情况,对此,胡强说,自己管不了胡敏,胡敏会骂他。

虽然丈夫生前这么说、儿子也说,但刘淑芳固执地不想接受女儿有精神疾病的现实。她说,不想放弃她,觉得女儿一个人成天待在卫生间里很痛苦,想回去和女儿住一起。但她又实在力不从心。

从收入的绝对值来看,成都市新津区个人平均收入自1994年至2015年增长1167.4%,病人的个人平均收入只上涨658.6%,如果没有福利政策的修正,病人家庭的贫困率不降反增,2015年达65.2%。更多病人得不到家庭照护——1994年,当地不到十分之一的患者没有任何人照顾,2015年上涨到16.1%。同时,2015年经过新一轮筛查,发现从未接受过治疗的患者占所有患者的37.2%,较之前明显上升。


设计:澎湃新闻记者萧颖霖、王亚赛、蒋馨尔


为了充实基层精神科,2015年,原国家卫计委启动精神科医师转岗培训项目,具体方案明确,培养更多掌握精神病学、临床心理学基本理论知识、临床技能和社区服务的人才。

想要妥善地照顾社区里的精神疾病患者,需要专业人员辛勤工作,也需要病患家庭为他们打开门。

为了后一件事,马建会在电话里语气激烈地夸奖自己的随访对象:“你们在做一件非常伟大的事!”


 ②当坏情绪在家中“交叉感染”


沈壮图出院回家,闷在屋里,昏天黑地地上网。这一家人,只有同住的外婆——八十几岁的钱月珍和他说几句话。但她也怕他。

他好的一面与坏的一面基本只给外婆看。他30岁,十年前确诊患有严重的双相情感障碍。受精神状态影响,他没有稳定地工作过,家人逐渐听之任之,让他待在家里。疾病发作,他一时整天睡觉,谁也不理;一时与钱月珍为了生活费发生口角,威胁要打她,闹到公安上门,把他送去医院。他的生活如此循环。

“他是我的责任,(除了我)没人接受他。” 钱月珍总是不等疗程结束,就把外孙接回来,怕他受苦。

一些精神疾病患者长期由家长照顾。这些家长习惯于负担病人的饮食起居,他们担忧“老之将至”,以后没人管自己的孩子;还有一部分病人有自己的子女,这些孩子过早地开始照顾家人,容易感到孤独,担心父母情绪不稳是自己的错。

严重精神障碍患者因为患病,社交能力退步,社会对于精神病人又有易于肇事肇祸的偏见,导致很多病人常年闭门不出,照护压力增大。照护者也出现一些心理问题,病人的病情更趋恶化。有人看到了照护者的需求,正尝试“日拱一卒”地解决。


不出门的理由


严重的精神疾病会伤害人脑一部分功能。想要好转,除了打针吃药,应该维持一些与社会的互动,让受损的功能慢慢恢复,或找到替代办法——上海市黄浦区精神卫生中心医生张英诚形容,就像一个人腿断了、瘸了,要坚持做康复训练,原理上是一致的。

一些常人眼中言语混乱、举止怪异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在张英诚的眼里像孩子——受到神经功能退行影响,他们控制不住脾气、重复做同一件事,就像是回到了一两岁,刚会走路,手脚不太协调,容易被一个念头控制住,拽起飞跑。

这些症状可以通过药物控制。病人的其他功能也还在,包括他留存的认知能力、一些基本的情感、对家人的责任心等。

北京大学第六医院(简称为“北大六院”)的医生周天航记得,一个患者子女对她说起自己爸爸,他发病时掐过女儿的脖子,状态过了,爸爸会感到愧疚,把自己关起来。

有英国学者采访20名有人际暴力记录的精神分裂症谱系障碍患者,在一篇题为《心理学框架理解法医学精神病人的人际暴力》的论文中记录病人的原话,让人得以窥见一部分精神病人的思维和表达。

有人说,他们没受好的教育,只会暴力;有人总觉得别人要害自己;有人会突然暴怒,经常靠捶墙发泄,有时也打人,还有人被强烈的幻觉纠缠:

“我看见人突然变成了爬行动物。我很确定这是真的,以前看得很迷信。我很害怕……然后有魔鬼的声音让我做这件事,我以为我照做,声音就会停止。我这么做(指捅人)的那一刻,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大多数人完全不了解这种感受。不仅如此,张英诚继续说,现代社会对人的要求越来越严格,多数人在公共场合把自己的内心掩藏起来,一些怪异之处就变得更显眼。

精神科的候诊区域,总是压抑着隐隐的焦躁。人人提防着哪一个人突然做出意想不到的事,打破既有的秩序。我在候诊区目睹过一对看上去像父女的人,女儿含糊地又哭又嚷,想要跑开,父亲控制着她,环顾四周,抱歉地微笑着。他的孩子正在犯病,他可能也很害怕,一边害怕,一边被四周的眼光伤害。

除了遭人冷眼,很多家属恐惧发生更严重的事故,因此格外不能接受病人走出家门,或离开自己的视线。

对钱月珍进行帮扶的基层医生马建说,在他工作的街道,有的病人家属不顾一切地看住有精神病的儿子,睡觉也用绳子把自己和儿子拴一块儿,要是儿子想打人,打的是她。有人不忍心把患病的父亲锁在家里,父亲总是走失不见,他开着车到处寻找,怕父亲遇到危险,也怕父亲伤害别人。

有的家属十分无助。他们处理过家人惹的麻烦,但在家无法像管教“熊孩子”一样,管教一个病人。

钱月珍回忆,外孙沈壮图表现得像“厌学”之后的十多年里,她走遍附近的网吧寻他、去请教上过电视的教育专家,甚至托亲戚给他到外省找工作……

说完这些事,她总结道:“我这一生是失败的。命运不好。”


“安全屋”


家里有病人要照顾,走不开,带病人一起出门,可能遭人指指点点——很多病人家属索性带着病人长期深居简出。

按照《严重精神障碍管理治疗工作规范》的要求,马建对患者进行随访。有的患者及其家庭不情愿接待他。

根据2015年对成都市新津区232名严重精神障碍患者做的定量研究,越是自觉羞惭(“内化污名严重”)的患者,越是社会功能受损,越是症状严重。

常理来说,病人的症状越严重,照顾他们的家属就越痛苦,无力带他们出门就医。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马建有心理治疗师的证,给照护者提供免费心理咨询,但他自嘲:“工作量不饱和。”

马建说,从这些患者家属的视角去看,最实际的问题是如何让患者少发脾气。医生要是无力解决他们在这方面的困惑,要推广面对家属的心理抚慰活动,家属提不起兴趣。

对于精神病人的照护者具体有哪些需求,国内目前只有点状的研究。北大六院曾在2019年至2020年之间组织一组调查,访问来自我国五地的181名严重精障患者子女,调查结果折射出了一个人的疾病可能影响到的方方面面:可能因为母亲与子女的关系更紧密一些,母亲有精神病的孩子更担忧歧视、自己也有人际交往的问题,父亲有精神病的受访者更多提及经济窘迫。无论是父母哪一边患病,子女最需要的都是“应对疾病复发的方法”。

而简易的钥匙或在他们手边。

北大六院的马弘医生和北京大学公共卫生学院的博士生一起设计过12页叫作“安全屋”的挂历形式印刷材料, 核心的页面画着一间屋子,中间是基于经过科学论证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复发风险评分量表,屋顶上留出空,由患者家庭自己补充记录特定患者独有的复发征兆。

房屋左侧是一首介绍“安全屋”的打油诗,右侧是一个温度计形状的计数器,指针能上下移动,帮助患者家庭根据每个月的患者对量表测评的情况做出判断:指针指到1要检查服药情况,指到2要根据尾页二维码链接的指导视频进行一个压力舒缓练习,指到3及以上或其他任何需要的情形,与社区或医院的医生联系,以寻求专业帮助。

北大六院是国家精神疾病医学中心的主体医院之一,对全国精神卫生工作有一定指导作用。来自这个医院的破题方法,首先是信任病人家属的观察能力。

该院的医生管丽丽表示,不同病人的特点不一样,比如有一些可能在特定的季节容易发病,有些在病情波动早期先出现睡眠改变、情绪烦躁等症状,它需要包括患者本人在内的家庭花一些心思,一起回忆对抗疾病的过往。

研究人员正在设计针对其他病种的“安全屋”,并已就这一干预手段的功用进行了小规模的试验,结果是“安全屋”既可以帮助患者好转,也可以帮助全家了解疾病信息并获得好转的信念。

管丽丽说,还有一个初步的观察是,如果患者子女参与“安全屋”使用,效果会更好。

她想起在门诊见到过一对母女。母亲患有精神分裂症,很想恢复,从很远的地方赶到北京看病。她凌乱地说自己的身心有多么痛苦,又夸自己十几岁的女儿,给她在手机上挂好了号,否则她一个人应付不来。

小姑娘很可爱,专注地听大人说话。管丽丽夸她“真棒,能照顾妈妈”,她眼眶一下红了。

北大六院的医生正在通过公益项目“CAFF(Care for Family)花园”为患者子女提供心理社会支持,与当地医院合作,组织患者父母和他们的孩子一起参加营会活动,为他们解释疾病,答疑解惑。这让孩子们不再孤独,了解其他人也面临类似的处境,有人愿意帮助他们。


谁敲门进去?


钱月珍去医院,只说想把外孙接出来,面对来家里随访的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医生,她也不提要求。她坚强得很,总是骑着自行车看自己的一身慢性病。4月,沈壮图住了院,马建半开玩笑劝她,趁这时机最好也去住院,调理一下。钱月珍笑说“没有心情”。

她“没心情”做的事还包括修屋顶,下雨天,雨水会沿着她家墙缝滚滚而下。附近几户病人家庭的屋顶都老旧不堪,马建的同事李志有时候找物业帮修。作为承担着严重精神障碍患者随访工作的医生,李志主动帮病人家庭做一些琐事,一部分也是为了获得他们的配合。

此外,李志还自带“绿色通道”。他是本地人,和派出所、各个小区的物业是老朋友,一旦他的病人有紧急情况,公安出警特快,社区卫生机构的几辆救护车在弯弯绕绕的老旧小区里跑得畅通无阻。

遇上一些情况不好的病人,李志不放心让女医生单独上门随访,他自己敲门进去,看到桌上放把水果刀也不免心里颤抖一下。但他还是会照常给病人递烟,一起抽上一支。

有些病人会松快地把最近的幻觉告诉他。不过,李志和马建还没找着走入沈壮图内心的办法。

2004年,我国启动“中央补助地方重性精神疾病管理治疗项目”,当时国家财政投入686万元作为启动资金,因此该项目的简称是“686”项目。该项目创建的一些制度在全国范围内沿用至今——基层医疗机构有负责精防的工作人员,像李志、马建一样,走访患者家庭并与当地基层自治组织、民警、民政等部门加以联络。

管丽丽介绍, “686项目”秉承的理念,是精防人员担任 “病案管理员”(case manager),依靠长期的走访了解困难人员及家庭,与他们互相信任,为他们对接合适的社会资源。

她打算推广“聊聊孩子”家庭干预技术——由经过培训的专业人员协助家长改善养育职能,帮助孩子了解父亲或母亲的精神障碍。指导之下,家长会告诉孩子,自己有时候控制不住情绪,但这不是孩子的错。

这类患者与子女的对话,必要时可以请家中的其他照料者参与。它还需要不同的社会资源之间协调配合,比如,如果发现孩子已有一定程度的精神困扰,要请儿童精神科医师查看。

一些地区精神卫生资源的总量不足,以及兼职担任精防人员的医生专业程度不够,都会影响“病案管理员”的制度设计发挥效果。

设计:澎湃新闻记者萧颖霖、王亚赛、蒋馨尔

中南大学湘雅三医院的数据指出,基层医疗服务提供者对抑郁症的知识和态度不足以解决心理问题,例如识别和识别精神障碍患者,与患者沟通以及处理紧急情况。初级保健提供者在药物遗传学检测方面的经验有限,对精神病药物的证据基础知识较少。

医生应当给自己的患者带去希望。但一部分的严重精神障碍病例难以根治,只能缓解。带去希望本身是一件考验专业性的任务。

我和马建的另一个医生同事及社工一起走访。在患者家里,我想当然地问起:“尝试过新药吗?”家属一愣,没接话,社工下意识地阻拦——这户病人是登记在册的精神残疾人,家属陪护多年,可能好不容易才接受他们要长期与疾病共处。社工觉得,要是没有把握,让一家人再燃起康复的希望有一点残忍。

管丽丽对我解释,二代抗精神病药物已投入广泛使用,但一些患者病程长、病情比较复杂,因此老病人换药后的效果因人而异,医生应当告知病人及其家属现在有哪些有助于康复的手段、多大概率能得到改善,进而鼓励他们理性地积极尝试。


家庭模式不改,疗效或不及预期


不仅是照护工作本身令人痛苦,精神健康社工、社会组织“心声公益”秘书长李坤梅说,在关上的门背后,病人家属经常试图处理的是愧疚感。科学地看,一些痛苦的往事顶多是疾病的诱因,但一些家庭会年复一年地咀嚼。

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钱月珍独自待着。只要有人问起,她娴熟地追忆壮壮的童年,愧疚自己失职。

家人已经认命,把壮壮当作长不大的孩子,允许他没有工作、不做家务,他想要钱就给。他们给他买新手机。他摔碎屏幕的旧手机给钱月珍继续用。

照顾者过分忍让甚至纵容患者的情况不在少数。它既伤害着患者家属,又对患者的康复构成阻碍。李坤梅解释,照顾者需要意识到,患者本人也需要为自己的康复担责。如果患者一发脾气就能被满足不合理的要求,这样的行为会被“强化”甚至发展为更严重的冲动行为。

张英诚从另一个角度描述:受困于症状的病人,面对难以理解的世界,他要是今天扫了地,捡了几个瓶子、换一点钱,会恢复一些自信,觉得自己有力量。可是,要是他身边的人强调“他有病”,不能承担任何法律责任、没有资格结婚。那么,一个孩童心性的人能怎么抵抗?多半是和大人打架。

李坤梅表示,社会工作者介入一个这样的家庭,第一步是做心理健康教育,让这个家庭认识和理解疾病和症状,减轻家庭成员的内疚和对他人的责备。然后聚焦于家庭的核心问题,帮助家庭树立边界和规则,比如:明确家庭中禁止任何形式的攻击和暴力行为。

“病案管理员”走入这些隐蔽的家庭去发现问题、链接不同的资源,更理想的情况还包括一部分治疗直接在家庭内部开展,与医院打通。

在一个医学社工研讨会上,有位医生回忆起在英国伦敦伯利恒皇家医院实习时,看到医生和当地社工合作比较紧密,医院里每周一次的查房,是医生、社工和康复治疗师一起的。社工在患者出院时给家属提供一些指导,也会把他的家庭情况反馈给主治医生,对治疗方案有一定的话语权。

国内曾有医院调研过这一模式的可行性,发现主要难点是“费用过高”。

目前,社会还普遍存在对精神疾病的偏见。李坤梅坦言,有一些社会组织通过政府购买服务的方式进驻到社区,开展相对细致的个案管理。社工在社区中也会面临一些困难和阻碍。

比如,有一些患者需要送医的,社工和患者家庭找居委会干部协助,有时会遇到和稀泥:“他听上去思维很清楚(不用送医)。”社工个案管理的目标和社区基层管理的目标可能并不一致:社工期待能够帮助患者及家庭走向精神康复,而社区基层更“求稳”:期待不出事、不犯错。这是因为一旦出现服务对象病情不稳定或接到其他居民投诉、患者上访等情况,社区基层工作人员也会承受很大压力。

前述会议上,有医院社会工作部的人员提及,自己所在的医院推动家庭治疗,找社区干部询问,会遭遇伦理困境——医院打了电话,病人在社区就“暴露”了。有社区干部直接对医院的人说,等患者出院,他们要给把房子租给患者的房东施压,不让他继续租住此地,不想担风险。


最后一张“网”


这些身心孱弱的患者及家属,他们更需要日常、细微、来自周遭的仁慈。

住得离钱月珍不远、但与她互相不认识的胡秀苗,把患有精神分裂症、并曾脑溢血的大儿子雷玉用轮椅推出来,需要的是一个坡道。邻里即便不喜欢雷玉发出的噪音,也会帮她照看,逐渐地习惯了;钱月珍平时需要很多药物,调节血糖的、血压的,她的医保不够用,邻居会把自己的药匀给她。

一些立足于眼前的改善,看上去不起眼,但对于具体的家庭也许能帮到大忙。比如在上海一些地区能申请“喘息”服务。志愿者在一定时段内代替家属看护病人,实打实上门干活的基础上,为家属提供个案咨询与辅导。

武汉博雅社会工作服务中心的工作人员向我提起一种“急人所急”的思路——患者状态不好,砸坏家里的电器,他们对接电机学院的学生前来维修。

这个社会组织也面临这一类事业常见的窘境:搞科普讲座、家属互相支持的活动,总在讨论海报张挂在哪儿,怕它过于显眼,患者及家属不敢来。

显而易见的矛盾是,社会没有给予这些家属充分的帮助,但在精神病人的治疗与管理方面,又赋予家属很大的权利与责任。

根据目前的《精神卫生法》,病人发病,只有家属有权强制送医,病人出院,也必须有家属来接。一旦家属选择“放弃”一个精神病人,他可能被“忘记”在医院里,也可能流浪街头,进入社会治理的盲点:一名从事流浪者救助的公益人士对我说,公安民警和民政部门会在街头巡逻中遇到一些人,交谈几句发现思维紊乱不清,他们不认为自己有病,不愿意接受帮助,但看上去他又不能照顾好自己。

在社区工作中,社工也会遇到家属不愿意,或者无力将显然处于发病期的病人送往医院的情况。例如, “壮壮”发病时威胁要殴打外婆钱月珍,也威胁要伤害自己,对于钱月珍来说,联络精防人员把孩子送医仍然很难。她不忍心。

李坤梅分析,即便是处于疾病发作期的患者,社工和他们打交道时,也应当尽量地尊重他们,理解他们的情绪和痛苦。社工需要了解“创伤知情照护”的原则,被强制送医对患者来说是一次很痛苦的经历,在这过程中应避免造成患者的创伤。在危机的情形中,如患者与家人发生严重的肢体冲突,社工也要遵守“生命至上”的原则,尽量避免伤害事故发生。

上海大学社会学院教授杨锃表示,与一些类似的困境比较,比如家庭暴力的治理,有一些学者正在呼吁应当给予社工一些软性的权限,在父母激烈争吵时把孩子带走、不让孩子们持续待在恶劣的环境里。这种思路也可以供精神疾病的社会治理工作借鉴。



③当坏情绪在家中“交叉感染”


三年前,杨如梦在贵州一家精神病专科医院当实习社工,帮可以办理出院的病人联系家属——有一位病人才三十多岁,早先在疾病发作时打架斗殴,但已恢复得“很正常”,因为“无人认领”,他滞留在医院很久;最后,来接他的是哥哥,满脸无奈。杨如梦想给他讲讲与病人同住的注意事项,哥哥显得不感兴趣,只问“签字会不会被人知道”,怕在社会上和精神病扯上关系。

有的家属态度温和,但听得出灰心。杨如梦说,病人刚发病的,家属会关心“他现在状态怎么样”,一些病情反复的老病人,家属不会再问。

宁波市康宁医院的工作人员曾在论文中分析2013年至2015年该医院的2947个出院病例,发现这些精障患者住院次数越多,单次平均住院时间越长,病人似乎越来越难离开医院。

即便病情稳定,严重精神障碍患者出院后仍可能残留病症,不仅需要来自家庭的持久照护(① 照护者为何不愿打开家门?)、需要基层医务人员和社工进行随访(② 当坏情绪在家中“交叉感染”),也需要社会创设一点适合他们的承接空间。


出院就离婚


2022年,杨如梦在贵州大学读心理学研究生,看到一家公益组织在招募医疗社工,抱着实践心理辅导技术的想法,住进了精神疾病的康复病房。

她坦言,一开始惴惴不安,怕病人打她。但开始工作之后,她也感到这些工作对象“像小孩”——那会儿正值“新冠”疫情,原本公益组织在病房开展园艺治疗,因为不能聚集而取消,因此住院生活非常无聊,病人看到社工来了,会围上她,问:“什么时候送我回家?”

杨如梦有一个男同事,和病人们处得像朋友。他到病房,会被病人一把抱住:“你又来看我们,太好了。”

杨如梦问过一些病人出院之后的打算,有的说回去工厂打工,有的要继续上学,也有的人先在家里养病。何新的想法是——与妻子离婚。他患上双相情感障碍的直接诱因是与她大吵,发病后在街上流浪,由民警送到医院。除了离婚,何新没有丝毫对未来的憧憬。他觉得自己以后无论到哪儿都会被排挤,别人会认为他是一个疯子。

她在毕业论文里描述了自己给何新做心理辅导的过程。

杨如梦对何新解释,按照美国心理学家‌阿尔伯特·埃利斯(Albert Ellis)的情绪ABC理论,一起事件A可能激起非理性的信念B,导致情绪C,比如患上双相情感障碍是一个事件,“这辈子完蛋了”是它引起的非理性信念,导致他不开心。

何新说:“我觉得我的情绪会经常变化,一会感觉很难受,一会又感觉没什么,总是感觉不受自己的控制。”

杨如梦说,在他心里,由患病到被社会抛弃的因果关系是坚固的,而这不符合理性。她会跟他讲——有的患者虽然受疾病困扰,仍然努力生活,追求个人意义,有的还会帮助其他精神疾病患者。

三次心理辅导之后,两人转换了身份,杨如梦扮演病人,何新扮演社工,等于由何新劝导他自己。

“你是觉得在这个社会生活非常困难对吗?”何新问。

“我是觉得在世界上活着真的很难,本来还会对生活抱有期待,但自从有这个病,并且反复住院的时候,我对自己的未来就没抱有什么期望了,我觉得我在别人眼里是另类的。”杨如梦说。

“可能这只是你自己的想法,事实情况可能并非如此。”何新有模有样地模仿起来,“尽管还会有人存在偏见和歧视,但我们可以改变自己对待生活的态度……”


这个画室无人全勤


几次心理辅导之后,根据量表,何新的悲观厌世情绪有所减轻。

现在,杨如梦已经毕业,当了一所高校的辅导员。她坦率地说,在医院的工作时间太短,她遇到过一些更难的案例,没有获得他们的信任。何新虽然话少,但如果主动问,他愿意分享,而有的病人对医护和社工很戒备,不想多谈自己的家庭,还有的干脆撒谎,不同时候吐露的家世不一致,不知道该信哪个。

按杨如梦理解,这不一定是疾病的症状。也许这几个病人从前有一些受伤害的经历,导致他们很难信任别人。

病人回到社区,要继续面对患病多年造成的其他心理问题,比如自卑,也要和残留的症状相处。

2010年,南京原生艺术中心成立。这家机构的日常工作是为一些精神病人提供场地,协助他们作画,一部分画作由中心出售。在这里画室作画的人,多少有些“艺术家脾气”,如同他们的作品,风格多变。

经过治疗,一些患者能恢复不错的认知水平,只是时不时地意志淡漠,社交变成很大的负担。这里的画师没人能做到“全勤”。

天气差的时候,小鹏不想去画室。他一直吃药,工作内容也是安静地画画。但他这几天有些畏缩。

他得病之前学业很好。为了花更多时间陪他、劝他出门,母亲李佳放弃了升职。这种时候,她少不得烦闷,想道:怎么搞的,病怎么好不了呢?

她把嘀咕按捺下去。

“就像爬杆一样。”李佳形容精神疾病患者的康复,要是不坚持,患者会逐渐滑入自己的世界,变成常人口中所谓的“怪人”。前面的努力都会白费。所以,当小鹏又显出不想出门的样子,她决定 “忍耐”。

她说,以前不懂,会把焦躁的情绪流露给小鹏看。现在,她多说几句,就自己出门走走,调理好心情,第二天对儿子反省自己,一家几口互相道歉。

等到一家人克服了困难、走出家门,小鹏到画室坐定,面前有两百支供他自由使用的彩笔。他的心也定下来。

他会画出一些绮丽又具体的想象物——针管里有玫红色的粗糙岩壁,或是淡紫的宫殿帷幕,但仍是一组针管。扇子的顶部有一张昆虫的脸,似乎愤怒地看向画外,但仍是一把蒲扇。

小鹏的作品,一组针管

我们和李佳谈话,小鹏把画好的扇子拿来给母亲,简单地解释道:“很古老的感觉。”

小鹏作品,一把蒲扇

机构的创始人郭海平表示,机构从来不给这些画师进行指导。他会提一些建议,但他们可以不接受——这时候,他走过来端详这把蒲扇,说画得不错,商量似的问:“以后试试看只用黑白的?”

小鹏回绝了,说自己最近状态差,注意力难集中:“我是用意志力在坚持。


重新开始“苦恼”


在这里,小鹏和他的“同事”们有创作的自由,偶尔还可以卖出作品,获得分成。在郭海平的观念里,买家为画买单,意味着认可画得好,而不只是出于对弱者的怜悯。

这些画师的每一幅作品都要入库存档,有编号。南京原生艺术中心甚至不允许艺术家把自己的画作带走,担心随便搁在一边,或者送人了,他们就逐渐把艺术当成打发时间的涂鸦,不再当一回事。

这种模式之下,机构的承接能力十分有限,据郭海平说,迄今为止只有二百余人曾在此长期作画;资金也吃紧,除了卖画挣钱,机构只靠有一搭没一搭的社会捐赠来维持运转。7月,他接受采访时说,“下半年的工资还没有着落”。

不过,他宁可保持这种模式,也不向病人收费。他认为,如果这些人把作画当作一种需要掏钱的治疗,他们可能仍然只把自己当作“病人”,心态容易崩坏。

这些人往往被社会当作一个不完全的人去教导,他们要不反抗,要不接受,进而麻木。

有一位父亲对郭海平说,儿子接触绘画之前,家里的气氛一度很差,让儿子往东,他偏往西,他要儿子洗个脸,需要把毛巾给儿子绞好。

而如果在管理严格的病房待得太久,上海大学社会学院教授杨锃表示,全力追求“控制情绪”,抹除疾病带来的情绪波动,时间久了,人会变得什么情绪都没了。

杨锃解释,想象我们不幸患病,要去住院,摘下了首饰、换上病号服,变成三号病区的第五床,服从医生的安排才能尽早出院,这是一个“剥离”自我的过程。

他在之前的论文里形容加入日本北海道的一家康复机构“浦和贝塞尔之家”的病人:刚离开医院,他们“温顺如羔羊,且沉默寡言,成了一群丧失苦恼能力的人” 。

这个机构最初由四位快出院的精神障碍者和一位医疗社工成立,出发点是病人离开病房,想找回真实生活的感觉,包括重新开始“苦恼”,想来想去,达到这一目标的方法是去工作。

他们在海边注册成立了一家制造与贩卖海带的企业,工作比较散漫,符合精神疾病康复者的抗压能力。它迄今坚持了四十年。


“橡子”的精神世界


这家日本企业由三部分组成,销售海带的“贝塞尔有限责任公司”、同名的社会福利法人组织,和名叫“橡子会”的精神障碍者俱乐部。“橡子会”组织各种会议,参与者分享各自的幻听内容和其他症状,最近的苦恼和快乐。

“橡子”是一个精神障碍患者的自嘲:看起来像栗子,但没有栗子的实用价值,不好吃——就像他们对于社会,不那么“有用”,不好找工作,但对于自己和朋友仍有价值。

一群不爱社交的精神疾病患者待在一起,郭海平的同事李金说,没有那么亲密,但他们也会互相关注、想着互相帮一把。

有一回,南京原生艺术中心的工作人员带着一群画师出门玩,有一个人倔强地捡了一路瓶子,问他,也不肯解释为什么;事后发现他把瓶子给另一个画师,想着对方家庭条件不好,可以拿去卖钱,又怕捡一个给一个,伤害对方的自尊心。

他们也会出现一些小的“竞争”。李金说,有些病人在家吃饭比较挑剔:“在家说了好多遍的道理,他(指病人)也许不接受。但到了康复的场合,看见别人吃饭也简单,画得也好,自然就规范了。” 

有一群境况相似的人在身边,李佳鼓动儿子出门,可以对他说:“看看别人,发病得更晚,理论上恢复的难度更大,但看到吗,他们也恢复得很好。”

病人们互相关心,比较生活方式、康复程度,但令人惊叹的是,他们作品的内容和风格,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很多人看到这些画作很完善,会觉得,是不是我们有教学,或者帮他们调整。”李金说,“但这些人(指画师)不会接受外界的干扰。”

在郭海平看来,我们多数人在乎社会的评价,而一些患者更在意内心的感受。从这角度说,这些人更接近某一种精神世界的真相。

这家机构陈列的画作中,有些画与疾病相关。李金给我展示一位精神分裂症患者的作品,全都做到严格的对称。疾病令他非常地焦灼,需要在艺术中找回秩序感。

但更多的作品并不指向“病”,需要画室的职员问作者:“这是什么意思?”作者有阐述的权利。

比如,牙牙是一位严重的自闭症患者,发病很早,没有学会过多数人使用的语言。他勤奋作画,每一次,工作人员问他:“这是什么?”他都回答:“窗户、小鸟、马路。”

这是他眼中的世界一角,只有他能看见。

牙牙作品,窗户、小鸟、马路(一)

牙牙作品,窗户、小鸟、马路(二)

关于一些精神疾病患者与主流社会之间的壁垒,杨锃举了一个简单的例子:出现幻听的人,耳朵里有个声音唠叨不休,那么再听其他人说话就变得困难。

患者的幻听有时是些很糟的声音,比如对他的辱骂,也有一些病例,患者会听到很有趣的内容。杨锃知道一个病人,拿自己的幻听当素材写作小说。


“中途宿舍”


郭海平说,他开始这项事业的初衷并不是“助残”,而是对正经人的世界感到了厌倦。

他反问:只有妄想中的精神病人吹牛,平常的人不吹牛吗?不同的人坐在一起谈事,有各自的立场,有些话可能比一些说话不着调的病人听起来还“假”。

上海市黄浦区精神卫生中心医生张英诚解释,根据动力学的发展性观点,一些精神分裂症患者的特点是“内心整合得不好”,不相容的念头和感受交替出现,“说自己不想活了,但是看表情是笑的”——处于急性发作的人,可能突发这样的状态。

如果这个状态得以好转,仍可能存在一些幻觉和妄想。张英诚说,有的病人像活在孩子的世界:病人要是说,自己是一位国王,好像不可理喻,但把他想成四岁的孩子,我们就能理解,他只是想被关注、被人喜欢。

他说,不同病例可能有类似的症状,但表象背后,又有不同的动因。比如“思维僵化”,可能由神经的病理性变化直接导致,也可能与社会性因素存在联系,病人知道,自己承受着不认可他的眼光:“他为了保护自己,不得不进入一个思维狭窄的状态,如果打开了思维,外面的东西会进来。他受不了。”

有一些病人的家庭关系被疾病搞得很恶劣。对于这个群体,一些西方国家、我国香港及深圳等地,有一些“中途宿舍”(halfway house)可供病情趋于稳定的病人借宿。

其中,香港的“中途宿舍”由几家不同社会机构运营,向病人收取一定的费用,靠当地“公援”(类似于内地“低保”)可以负担。

病人住在这里,比住病房自由,可以出门打零工、找朋友,重新开始成长。

不过,香港的中途宿舍也曾多次遭遇周边居民的不解,乃至公开抵制。

香港社会福利署人员曾出面解释,刚出院的病人回到社区,比较容易紧张,如果在宿舍先住一阵,逐渐适应社会,反而不容易病情反复。

在南京原生艺术中心,李金对我说,一些画师会情绪不稳,但那是有坡度的,“不是突然翻脸”。她说起一个画师,同事先看到他“昏昏沉沉,说话颠三倒四”,他们检查他的状态,他脸上现出紧张的神色。

她尽量轻柔地呼唤他:“你在画室,是安全的。我是小李老师。”过了一个小时左右,这个波浪也就远去。

能否包容与多数人不一样的个体,找到共存的方式,考验社会的包容度。

张英诚说,如果一个人有精神疾病,我们就歧视他,打上污名化的标签,那么,我们也是“思维僵化”,和自己所反感的,没有多大不同。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本文所有人为化名,核心信息有所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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