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在吴正中《他的城:1978—2024年的青岛》出版之际,特别刊发《南方周末》视觉总监、资深图片编辑、评论家、策展人李楠所撰的文章,以飨读者。
“吴正中正好在中国纪实摄影勃兴的时代见证了青岛40余年天翻地覆的变化;而在摄影从集体意识走向个人意识的转折期,他又以一以贯之的独特风格打动人心、历久弥新。当摄影不断被当代艺术的浪潮猛烈冲击与洗礼、边界日益动荡模糊之际,他那质朴、真挚、温暖的影像,始终与普通人保持着最广泛的共鸣。”
一
值得一提的是,吴正中的这种摄影姿态虽然高度个人化,却并不封闭孤立。他虽无意于纪录社会变迁,但变迁的痕迹与脉络,却因着他时间上的持续(自1978年始,迄今40余年),与空间上的延展(几乎遍布青岛的每一处角落),自然生成。他对于人情世故的细腻感触与着意刻划,以及那透着熟昵的幽默调侃劲儿,仿若一种极温和的粘性剂,将并不太成系统的四下随意张望,粘连成对一方风物人事的生动绘本。或者说,是他和青岛之间的一条脐带——他拍照片,仿佛是在母腹中任意游走,随着母体的心跳节律,也由着自己的脾气性情。
所以,吴正中的民间印象,与别不同,他是煎炒烹炸,生气勃勃,你我他凡人者皆可入味;不像某些照相,虽也是照着寻常人家,市井巷陌,却是一时一地的化石、标本,虽有可观,却不可亲。
因此,我已经习惯了在吴正中的照片里,看到毫无隔阂的细节们,默契地配合着,形成它们似乎普通却又十分独特的面目。
许多人以为毫无可拍之处,在吴正中的镜头下,却总能诞生一张又一张好看且耐看的照片。这是吴正中最为显著的一个特点:在最微小的细节中展示最深厚的力量。
事实上,着眼细节,要求的是更高的选择力与判断力。因细节决不是琐碎的堆砌。无处不在,无时不存的细节,哪一些才是摄影家需要捕捉、以及以何种方式捕捉的?几乎从摄影诞生之日起,这就是一项并不容易的功课;而能否完成这一功课,某种程度上衡量着一个摄影家对摄影的理解程度与层次。
其次,对细节的选择要基于“本质”,而非“本来”。既然是高度提炼的、富有典型意味与代表性的形象,那么,摄影师就不是原样照搬现实,而是再造另一个与现实平行的现实。在这番“再造”的系统工程里,细节的撷取必然也必须直通事物本质特征。每一个画面,都带有专属此主题、一一对应的烙印,而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模式。
近年,拍日常、拍城市、拍城市的日常,也是热闹的一路。但,此城与彼城,此日常与彼日常,总是相近似、相仿佛以致相混淆,共性多而个性少,套路多而创见少。主要原因,是将某种时髦画风当成了终极目标,将手段当成了目的,本末倒置而不自知。
因此,细节不仅仅是感性的触动,更是理性的深入。那些不可代替的细节正是事物本质特点最为集中的表现。
第三,对细节的呈现要基于“象征”,而非“象形”。当细节化身于影像语言之中时,它必然要服从于影像语言的规律。摄影固然长于写实,但却并仅仅停留于写实。或者说,摄影再造一个现实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与现实相像,而是展现人们对现实的观点与观念。所谓“技进乎艺,艺进乎道”;摄影的起点,虽然在于视觉,但终点,决不是视觉。进一步说,摄影的呈现依靠形象,但摄影的表达,却要超越形象。
经得起反复、长久观看的影像,往往在事实之上,具有象征意味。它在与世界若即若离的关系中,指向一个比眼前之物更为广阔深邃的空间。一张好照片,决不浅尝辄止,而是深不见底。之所以能如此,在于摄影的强项乃是借由具象飞跃于抽象,以刹那成就永恒。所以,优秀的摄影家总是“看见”更多,原因是他们“思考”得更多。
正如吴正中所说:“社会变数大而变化快,现实总会超出我们的想像。抓紧时间拍下与自己生活有直接关系的照片,比什么都强。”这是他的思考,也是他的清醒、自觉与通达;当然,更是他的行动。
摄影,当然是要“好看”的,但这个“好看”终究要进化成“耐看”。不如此,我们何以抵挡时光的蹉跎、意志的消磨、希望的泯灭与最终的死亡?
吴正中给了我们一个经得起考验的回答。
二
《面具》,是吴正中的另一面。
一群中年妇女,戴着超现实感的防晒头套,身着五颜六色的泳衣,努力地挺胸收腹,要做出好看的样子,然而终究不到位。酷呆了的头套,与臃肿变形的身体形成强烈反差,让人忍俊不禁。
这又是吴正中一贯的幽默与调侃么?乍一看,是。
但再定睛,冷不丁暼见一种无情与残酷,隐隐浮动,让人心中悚然一紧,怆然暗惊。
吴正中的思考、他的清醒、自觉与通达,包括他的行动,决非单一思维与固定模式。
这组女性肖像,脸部几乎被头套完全遮蔽——除了造成视觉上的怪异与突兀之外,面具几乎完全抹去了人物的五官特征与面部表情,让她们看起来难以辩识——她们的个人身份,即社会属性悄然退后。与此同时,每个人的身体被前置和强调了——她们的自然属性成为重点。这些女性身体,虽然都已失去了青春的曲线,却有着完全不会混淆的个体特征;当这些身体一个接一个排列出现时,仿佛在集体告示岁月的各种无情,从各个角度,蚀夺着曾经的美好。
这很残酷。但吴正中用他的方式,使之成为可以平静接受、并富有意义的作品;更重要的,使之成为一种真正的关注;而不是仅仅从男性立场出发的、带着强势意味的垂怜与感叹。
简单、干净的肖像里,其实矛盾重重。
面部的遮蔽与身体的突出,是将人一分为二,在一个完整的“人”中,让人自身的不同属性形成矛盾。进一步说,在一般的社会规范和习俗中,身体是必须遮蔽而不能暴露的,它是私密的,个人的,从而也是真实的,不会撒谎的。而面部,坦露于外,以五官辩识个体,以表情与人交流,它是公共性的、社交性的。我们的脸,常常隐藏甚至篡改我们的内心意图,而身体,却往往会露出这些秘密的马脚。你可以给脸戴上面具,却无法给身体戴上面具。脸可以自欺、欺人,身体就算欺人,也无法自欺。这是人的微妙与复杂;而在摄影的语境里,肖像之所以成为一类历史悠久的照相,也与这种伪装与坦露有关。
现代社会,女性虽然获得了较之以前多得多的权利、地位和发展空间,但女性的自我认同与社会认同,骨子里并没有太根本的变化。身体容貌对于女性而言,仍然是一项重要的判断标准,几乎用以判断她作为一个人的全部价值。而女性的生理特质,使她们对于身体的感受,较之男性要复杂和深刻得多。这种感受,在生理和心理层面交织触发,又与她们的各种社会角色息息相关。吴正中拍摄这些女性,将她们自己的面容与她们自己的身体构成矛盾,又将这矛盾对峙于一般社会规范。这重重的矛盾,不正是女性在现实中的处境?
我曾说:一张好照片,往往充满了矛盾——是矛盾,而不是冲突。冲突显于外,而矛盾隐于内。冲突指向现象,矛盾却可能透入本质。
烟火气十足的吴正中,拍出了这样毫无烟火气的照片。方画幅的整饬稳定使画面有一种冷静,而背景的单纯寥远正喻示着沧海桑田,摄影师的语言总是无声胜有声。
吴正中对我说:“她们都很开心,但我看着她们,一方面觉着好玩,一方面又觉着伤感。人与人,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
是啊,人与人不一样,自己与自己也会不一样。原来一直幽默调侃着,一直轻松打量着的吴正中,其实有着极易感动的感伤,和极其敏锐的敏感——这实质是一种悲悯。
我以为:真正的摄影家,是没有标签的,或者说,他总是要尽力地去标签化,而不是将标签作为自己的护身符和价码牌。我非常高兴这个观点,在吴正中身上得到了充分印证——当然,这也是吴正中给予我们的第二个回答。
三
这两个回答,似乎都在显明吴正中是一个幸运者:
他正好在中国纪实摄影勃兴的时代见证了青岛40余年天翻地覆的变化;而在摄影从集体意识走向个人意识的转折期,他又以一以贯之的独特风格打动人心、历久弥新;当摄影不断被当代艺术的浪潮猛烈冲击与洗礼、边界日益动荡模糊之际,他那质朴、真挚、温暖的影像,始终与普通人保持着最广泛的共鸣;时间的洪流使旧有的航道不断改向,现实语境、传播语境、评价语境都在不断巨变,而语境又在生产一个个标准,层出不穷、应接不暇,它们既彼此抗衡,又互相消解。而吴正中,似乎在各种标准之间找到了自己的平衡:他并不向哪一种标准刻意地靠拢,他一直坚持着他自己,也一直能够坚持着他自己……
如是观之,吴正中真的很幸运。
但是,我们极易忽视的一个事实是:摄影必须有足够的坚持,但仅仅有坚持,却是远远不够的。时间度上的不离不弃,未必就一定是完成度上的善始善终。任何幸运的背后,都埋藏着对危机的清醒与克服。
吴正中成名于摄影的英雄年代,彼时“坚持”是一种姿态,它首先会赢得道德层面的赞许;同时,它是一种不容置疑的保证。但实际上,坚持并不是一种长久持续的跟随,相反,它意味着个体与时间之间的一种对抗,因此,它是更加艰辛坎坷的一条道路。
因为时间,往往将“真实”推向无限远,将“图像”拉向无限近。
所以,摄影家其实是最敏感、最深刻地意识到时间本质的人,他总是比别人更紧迫地面临这样残酷的问题:当所有恒定的参照物倏然离场,眼前便是歧路纵横:你到底要坚持什么?你还可以坚持什么?
平原路,1988年
很大程度上,你的坚持可能只是一再地将自己置于不合时宜的境地。
因此,如果说吴正中一直是幸运者,那不过是因为他早已洞悉并付出了那必须的代价:坚持并不是一种绝对,它也越来越不是一种时间量度。所有的坚持,都不是在坚持时间本身。坚持,更多地意味着“在场”;意味着我们虽属于完全不同的生命形式,但我们都生动地“活着”。
从这个角度说,那些被吴正中默默摄入镜头的,才是真正的幸运者。
萨特说:“存在并非必然性……任何必然的存在都无法解释存在。偶然性不是伪装,不是可以排除的表象;它是绝对,因此就是完美的无动机。一切都是无动机……”人生永远处于与时间的缠绵与较量中,只有时间能证明我们存在,但时间又无情地剥夺我们的存在,让我们不得不向人生的反复无常屈服,向生命的毫无意义屈服。
高速发展、急于求成的城市化,造就了几近普遍存在的城市景观的新旧杂处;更进一步说,在这尴尬的过程中,旧物的美感被粗暴拆解,支离破碎;新景的美感亦因为盲目跟风不成体系,同样支离破碎。两相对照,只能是不三不四、不土不洋的“混搭”。
这不仅仅是物象的混乱错位,我们也由此窥见人心的浮躁造作。物欲的表现之一,即是对空间的扩张与占有。千篇一律的高楼林立,是城市最显而易见的繁华形象和财富符号;同时,也最容易暴露审美趣味的恶俗与精神内涵的苍白。人类居处空间的气象,往往是人内心格局的外化。我们制造自己的居所,既是这居所的主人,又成为其间可笑的道具。
因此有了《老屋余温》。
那是从喧嚣的《混搭之城》角落里发出的一声悠长叹息。时代巨轮疾驰而过,每一寸印痕都值得铭记。
那些普通人的人生,他们真实的生命痕迹,被吴正中小心翼翼地保存在一帧帧底片中。他像一位忠诚而寡言的朋友,替人们留下他们自己都不曾意识到重要的“证据”。时间不能夺走这些证据,即使在时光流逝中老屋已不复存在、波螺油子亦荡然无存,连同那一段生活也永远消失,但照片会告诉后来者,会告诉所有人:即使如此,他们也不曾向“人生的反复无常屈服,向生命的毫无意义屈服”。
他们是幸运者,遇到了和他们一样在生活的漩涡中真实地活着的摄影家。
我们这些看到照片的人,又何尝不是呢?
这是吴正中给予我们的第三个回答,向着时代、向着世界、向着人心。
这样的摄影家,值得我们珍惜。
因为他,我们得以看见时代巨变中真实的大千世界、真实的芸芸众生;那不是别处,也不是他者,那就是我们自己。
作者简介
1954年生于青岛,曾当过兵、做过企业工人、宣传干部、担任过报社摄影记者、主任。
自20世纪80年代至今,拍摄了大量有关青岛的照片。作品曾两次获得中国新闻奖、金镜头奖;并曾获中国、日本联合举办的“劳动与生活”摄影展金奖、首届“徐肖冰杯”中国纪实摄影展记录类唯一一个典藏奖、第四届“徐肖冰杯”中国纪实摄影展奖等多个奖项。曾分别参加“中国现代摄影沙龙”88展(北京),1989年中日联办的“劳动与生活”摄影作品展(日本东京、中国北京),山东一品国际摄影节、平遥国际摄影大展、首届凤凰国际摄影双年展、中国人本——纪实在当代(广东)、1949—2009中国纪实摄影大展(北京)、2021年青岛美术馆《一个人·他的城》个人作品回顾展等展览。“老青岛”系列作品被杭州芸廷艺术空间、广东美术馆及国内外个人收藏。
出版著作:《时代影像》(2003年,岭南美术出版社)、《青岛表情》(2003年,青岛出版社)、《家在青岛》(2009年,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大沥人家》(2018年,中国民族摄影艺术出版社)、《波螺油子》(2019年,青岛出版社)、《崂山大院》(2021年,青岛出版社)。
图书简介
本书从吴正中20世纪80年代以来,拍摄的近2万余张照片中挑选出各个时期具有代表性的近1400张,以城市区域为重点,分为8个单元、190多条街道,通过地图字典的方式,实现从生产及生活方式、街道、院落、社区细致而绵密的大规模影像描述,最终构成青岛这一座城市完整的视觉社会学景观。
作为青岛本土摄影师,吴正中拍摄影像时间之长,区域之广,风格之冷静,数量与细节之多,迄今无出其右者。本书收录的部分影像,在原有黑白胶片进行数字化扫描的基础上,经过AI智能上色处理,力图还原出一幅跨越时空的青岛图景。
“我不是怀旧,我只是要记得。”芸廷艺术空间专注收藏描述20世纪城市空间和社会人群的纪实类影像,此书亦是芸廷当代纪实摄影系列丛书之一。这些影像当然包含了我们诸多的青春记忆。但是,更重要的还在于,吴正中持续不断的影像记录,作为城市空间描述的一个视觉案例,对青岛地方历史和地域文化的研究,以及从事影像文化研究的同仁,无疑具有丰富而珍贵的文献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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