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书法家张怀江老师题写刊名
【作家名片】
父亲和他的罐子茶
【 散文 】
天还没完全放亮，晨曦似醒未醒，雾蒙蒙地如一层薄纱慵懒地覆盖着大地。静谧中，公鸡抖擞精神，骄傲地吹起了报晓的岗位哨，清脆的鸣声瞬间划破夜的余韵。院子里，父亲那熟悉的脚步声，稳稳地踩乱了清晨的寂静，紧接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粗暴地唤醒了梦中的我。
我惺忪着眼，瞧了瞧身旁熟睡的妻子，轻手轻脚地伸个懒腰，只身起床。往院子一隅走去，只见父亲被火熏得直流眼泪，火光摇曳，映照着他那写满岁月沧桑的面庞。我快步上前，笑着蹲下帮父亲生火，轻声说：“爸，我来吧。”父亲微微点头，抬手抹了把泪，那双手，干裂粗糙，满是生活磨砺的痕迹。
很多年了，父亲都延续着他独特的习惯——罐子茶。在老家，罐子茶几乎是每一个男人生活里的必备品，仿若女人离不开化妆品一般，一天不喝，便觉得日子缺了滋味。父亲为此可没少挨母亲的白眼。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新式房舍窗明几净，现代化的电器摆满屋子，却容不下这明火煮茶的烟火气。母亲时常跟父亲絮叨，劝他改喝泡茶，既方便又干净。父亲却总是倔强地回应：“泡茶没罐子茶那股子劲儿，喝着不带劲！”
父亲对家的眷恋，丝毫不亚于他对罐子茶的钟情。为了不让母亲生气，又不愿割舍陪伴多年的罐子茶，他像个寻找宝藏角落的孩子，终于在院子偏僻的一隅寻得了方寸之地，延续他这份坚守。于是，每个清晨，那儿总会有青烟袅袅升起，茶香氤氲。父亲坐在小马扎上，身旁放着他用了多年的旧铁罐，茶叶是他喜欢的秦安青茶，抓一把丢进罐里，添水，置于火上。水慢慢升温，茶叶在罐中翻滚、舒展，香气逐渐弥漫开来，父亲一边被烟火熏得眯着眼、流着泪，一边沉醉地小口抿着那滚烫的茶汤，惬意又满足。
罐罐茶的制作工艺，简单得似乎一句话就能概括：在火炉上用铁制茶罐煮茶。可就是这般质朴无华的饮品，却让父亲执着了大半辈子。年幼时，我不懂父亲为何如此痴迷，只记得父亲每天大清早，必定是就着罐子茶吃馍，而后扛着农具上山干活。山上劳作辛苦，日头毒辣，可父亲中途从不喝水，似有一股劲儿撑着，直至日落归家，进门第一件事，便是坐在老位置，续上一罐新茶。那时我天真地以为，罐子茶不过是父亲图方便的早点罢了。有次我对着父亲说出这想法，父亲笑得开怀，用那宽厚温暖的手摸着我的头，乐呵呵地夸赞：“我儿子真聪明！”彼时，父亲正值壮年，身影挺拔，那双手虽布满老茧，却还有几分光滑。
时光悄然流转，如指尖流沙，无声无息却又决绝。那天，我难得闲暇，又像儿时那般与父亲挤坐在小火炉旁，一同喝着罐子茶。茶香依旧萦绕，可莫名地，一阵酸涩涌上心头，忽然就难过起来。我侧目看向父亲，他脸上已爬满密密麻麻的皱纹，那皱纹深得像是岁月用刻刀一道道雕琢而成；双手的老茧愈发厚重，关节肿大变形，端起茶杯时，微微颤抖，喝茶的速度与量也不及从前。刹那间，我清晰地意识到，父亲老了，那些曾经被我忽视的岁月痕迹，此刻都成了扎心的刺。
望着父亲那慈祥依旧的笑脸，和他手中冒着热气、茶汤浑浊却香气扑鼻的罐子茶，多年来心中的疑惑瞬间解开，我终于明白，父亲钟爱的哪里是罐子茶本身呐，分明是一种深藏心底、难以言说的感情。这罐子茶，承载着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生活方式，见证着父亲从青涩少年到白发老者的漫长岁月，维系着一家人围炉而坐时的温暖亲情。或许在父亲小时候，他也曾这般依偎在爷爷身旁，看着爷爷煮茶、品茶，他们父子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常琐事，那画面温馨而久远。如今，我陪父亲喝茶的场景，又何尝不是这亲情传承的延续呢？
正出神，远处汽车的最后一声鸣笛骤然响起，尖锐而悠长，像是命运无情的催促。我心头一紧，知道分别的时刻到了，我又要奔赴远方，为生活奔波。罐子茶，还有喝茶的父亲，只能无奈地被我抛在身后。起身的瞬间，我瞥见父亲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他迅速低下头，佯装专心喝茶，可那颤抖的双手却泄露了他的不舍。我强忍着泪水，故作轻松地叮嘱父亲几句，转身大步迈出家门，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开离乡的脚步。
在异乡的无数个夜晚，我常常梦回故乡小院，梦到那袅袅青烟，梦到父亲被火熏红的双眼，梦到那热气腾腾、满是家的味道的罐子茶。醒来时，枕边一片湿凉，思念如潮水般将我淹没。那罐罐茶里的父爱与时光，成了我心底最柔软、最不敢触碰的角落，岁岁年年，挥之不去。
首文2024冬季刊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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