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9:19 跟你讲“她”的故事
图片原创 作者清水
姥姥说,听到大舅出生的啼哭声时,她身体的每个器官都在犯困,只想安安心心地睡一个饱觉,但闭上眼睛,身体的每个细胞却都在雀跃着。
回忆在心里呼啸着翻滚,过往的经历挨个儿冒头,上窜下跳地活跃着。
姥姥被亢奋驱使着睁开眼,恰好看到姥爷憨笑着的脸。
姥爷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汗涔涔的额头,姥姥注意到,姥爷用的是手背,粗粝的手指朝上,这种体贴让姥姥没来由地泛起几许感动。
姥姥突然感觉上窜的往事正在一一跟她作别。
那些往事里,也包括我们口中的舅姥爷,她做童养媳时的小丈夫。
姥姥生在乱世,战乱、灾荒、饥饿一重又一重地压下来,每一天都过得沉重而艰难。姥姥不记得她的生母,从她有记忆起,就在养母家里,上面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她是童养媳。她听养母说过一些家里的事,祖上殷实过,但后代不成器,一代代传下来,家底越传越薄。养母说,有这几间瓦房就够了,儿子长大了撑门立户,捱一捱,好日子就来了。养母活得像个男人,扭着一双小脚五更天上山采药,天亮时赶到药铺卖掉。春天拔了野草野菜,晒干收起来。夏天捡了烂果子烂枣,切成果干晾晒,全部用作冬天的吃食。养母过日子足够经济智慧,但青黄不接的时候,饥饿依然抓心挠肺。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生活何其艰辛,这种境遇涵养不出脾气温和的一家之主。养母也不例外,姐姐熬稀饭下多了米,抄起烧火棍打过去:“要死了,这是一年的口粮。”哥哥打闹扯坏了衣服,也免不了一顿打:“败家玩意儿,补丁不要钱?”养母说,你们好歹有个妈,她连妈都没……再说,她以后就是家里的女主人,我老了还指着她端汤送水伺候呢!哥哥叫宝生,听了憨憨地笑,姥姥也笑,笑出几分两小无猜的样子。姥姥做鞋垫,找邻居的婶子取绣样,眼睛不由自主往鸳鸯戏水的图样上瞟。宝生蚂蚁搬家一般,拖回一些粗树枝,不声不响地搭了一架秋千。宝生把姥姥带到秋千上,推一下,姥姥的心便荡两圈,风吹过,酥酥痒痒的。养母干活的间隙瞟几眼,暗忖好事将近,大红段子的棉被该准备两套了。然而,世事总是难料,养母突然腹痛难忍,什么土法子都试过了,就是不见效。养母腹痛到痉挛的样子,抽大烟时轻松到飘忽的样子,以及想要大烟而不得时癫狂到六亲不认的样子。因为抽大烟,养母陆续变卖家里的东西,家里一点点空了去。那人转述养母的话,那几间瓦房,无论如何都得留着,那是给宝生娶媳妇的,以后和丫头安生过日子。来人说,养母走时哭得泪流满面,不住地感慨“这世道,横竖都是死”。自打鬼子进村后,死亡的阴影越来越深地笼罩着这个村子。我们的部队来了,宝生听到征兵的号令,跟着队伍离开了。最末次的相见,姥姥不顾宝生的阻止,强硬地给宝生脱下鞋,把鸳鸯戏水的鞋垫塞了进去。姥姥从此却日复一日地盼着,每收到一封宝生的信,姥姥便在秋千架上刻一道印痕。与此同时,村子里不断有人家门上挂起白帆,悄无声息地宣告:他们的孩子又牺牲了。姥姥住在姐姐家,姐姐一直给她张罗成婚对象,姥姥不情愿。姥姥知道她的心里放不下,她还想给养母端汤送水,报答养育恩,还想跟宝生盖大红绸棉被,纾解相思情。她怕她一旦走出那三间瓦房,所有的念想就彻底斩断了,而养母和宝生,就被永久地埋葬了。姐姐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不嫁人,谁供你吃穿?”姐姐抹了一把泪:“他没这个命!说不定早就吃了枪子儿,村子里那么多人上战场,有回来的没?没了的人没了,活着的人还得活着!妈走了,这个家我做得了主!”看姥姥裁衣服,他就操起锯子、矬子打磨了一把木尺,完了还在顶端穿了孔,套了个红绳,不用的时候就挂在墙上。后来又陆续做了案板、擀面杖,一方小饭桌和几个小板凳,每添置一样东西,姥姥对未来的日子就多一分憧憬。一个人的时候,姥姥还是不可抑制地想念养母和宝生,想到他们受苦,姥姥就觉得现在的幸福并不安生。她有浓重的不配得感,养母疼爱她,她没法报答,宝生爱慕她,她嫁了别人。她克制不住地打探他们的消息,每打探到一点,都小心翼翼地揣在心里,唯恐在姥爷面前袒露一星半点。她说不清是因为对宝生的情意太过深重,所以要在姥爷面前隐藏,还是怕一说出口,这种牵挂就会蔓延得无边无际。姥爷不知道姥姥的心思,他简单地把宝生当成素未谋面的大舅哥,大大方方地探听消息,并对宝生产生浓厚的兴趣。姥姥的声音克制不住地颤抖:“在吧,院子是妈留给他的,再难都不能卖!”直到几年后,大舅出生,新生命的诞生,让姥姥对生活燃起了热望,前尘往事似乎都埋葬了,又仿佛都以新的面目出现了。宝生在她眼里,完完全全成为哥哥的形象,姥姥的心豁然舒展。新中国已经成立,整个村子变了天,大姨、二姨、二舅、三姨陆陆续续地出生,家里闹闹腾腾的。过年的时候,鞭炮声轰鸣,餐桌上渐渐凑齐了四菜一汤,孩子们也可以穿上一件新衣服。宝生戴着一副大眼镜,穿着厚厚的军大衣,一张脸硬挺又沧桑。姥姥一瞬间泛起丝丝缕缕的心疼,离家时十几岁,再回来已经三十好几。姥姥召来孩子们,让他们称呼“舅姥爷”,孩子们听到宝生是战场上回来的,挽着他的胳膊要听打仗的故事。宝生缓缓地开口了:“我们大概5个人吧,跟着班长打游击,不想中了敌人的埋伏,班长不要做俘虏,扯了腰带挂在树上吊了……剩下我们几个,跳崖……我没死成,再醒过来,在老乡的家里……”后来,宝生养好伤,加入新的队伍,写过信,却都遭退回,彻底断了联系。晚上,孩子们都睡了,宝生和姥姥终于可以单独说会儿话。宝生说:“信退回来的时候,我真害怕,比听到敌机轰鸣都怕,闲下来的时候又想,我在战场上多打一个敌人,你在家里总会多一分安全吧……没啥道理,尽瞎想……但没个念想不行,头顶上敌机轰鸣,我们小心地趴伏着,都怕死,但冲锋号一响,又‘刷’地起身冲出去,什么都不怕了,那个瞬间,想的都是家人……我们的战友都有念想,想家乡的姑娘、想家里的父母……”宝生似乎看出来了:“幸好你活得好好的,还生儿育女,这样的日子才叫日子。”宝生打着哈哈:“这么大年纪了,哪有那么多中意的。”
时代的车轮继续向前,姥姥在40多岁的时候,生下了最后一个孩子,也就是我妈。生我妈时,正赶上农忙,姥爷是大队的拖拉机手,被派到邻村收割,连续半个月早出晚归,中午都回不了家。家里几个大点的孩子也全部被指派着起早贪黑抢收,午饭则由姥姥做好送过去。姥姥一个人在家过得兵荒马乱,外间正烧着开水,里间孩子哭了,疾走几步,迈门槛时一下子栽倒了,小腿当场骨折。宝生听到消息,急急忙忙地赶来了,一进门,就接下了所有的活,洗尿布、熬中药、做饭送饭全部承担下来。姥姥腿上的绷带缠得久了,渗出淤血,宝生细细地给她拆开,使了劲重新绑好,就是这个动作,被邻居看到了眼睛里,竟然惹来了闲话。村子里的人绘声绘色地传着姥姥和宝生的事情,说他们本来就是童养媳和小丈夫,现在逮着机会就重温旧梦。还有人把姥姥之前打探宝生消息的事情也说了出来,说姥姥早跟宝生有一腿。宝生回来后,跟姥姥家来往密切。姥爷做木工,他帮着打下手。几个孩子更是和他闹成一团,动不动就找他摔跤玩。这些过往,都被村里人拿来断章取义,拼接成一桩桩利于传播的丑闻,并持续发酵。姥爷晚上回家,几双眼睛盯得姥爷不自在,他们大肆地谈笑:“绿帽子戴着,好日子过着!”回到家时,宝生正在熬中药,姥爷腿上使劲,把宝生挤到一旁。孩子哭了,宝生跑去哄孩子,姥爷扔下筷子,赶去夺孩子。一低头,看到宝生用废木料给孩子制作的手枪,一脚踢出老远。宝生终于发火,把锅盖猛地一摔,抬起一只脚,踩到灶台上:“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是不是?你怀疑我就算了,丫头跟你几十年了,她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清楚!”但孩子们长大了,却都乐意往宝生家跑,每次回来,宝生总托他们捎点东西,有时是晒干的苹果干,有时是马齿笕做的炒不烂。姥爷对宝生也感觉到歉意,逢年过节,他主动邀请宝生上门:“一家人聚一聚,喝点酒。”宝生一直未娶亲,他的生活过得不差,后来享受了退伍军人的补助,日子更加富足。一年又一年,孩子们都嫁的嫁娶的娶,姥姥、姥爷、宝生都走向人生的暮年。姥爷生命最后的几个月,一直卧床不起,姥姥和宝生轮流伺候着,姥爷闭眼的时候,把姥姥的手送到宝生手里。姥爷对他们说:“我细细地观察过你们,从没有过逾矩的行为,宝生记挂你一辈子,却安分了一辈子,一点也不让我们为难,我对他生过气,终究是我小心眼。我走后,你跟着他,我就放心了。”那一年,姥姥75岁,宝生78岁,两个人走到了一起。他们住回到养母留下的院子里,瓦房后来翻修过,但秋千还在。姥姥的眼睛已经浑浊,她看到秋千架上的印痕多了很多道,整整齐齐地排了两行。宝生翻出多年前,那些泛黄的信笺,每一封信的背面都被姥姥标了序号,姥姥还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回来”。宝生把那些未寄出去的信搜集到一起,也学着姥姥,在背面标注序号,写上“回来了”三个字。一沓书信的最上面,是多年前的那副鞋垫,宝生小心地用塑料纸封起来,时隔数十年,依然能够看得出鸳鸯戏水的绣样。宝生说:“我脚脏,怕穿坏,我们一分开,我就取出来了,揣了好多年。”姥姥笑得流出了眼泪:“怎么那么傻,这么多年一个人过着不闷吗?”宝生说:“习惯了,想你,想孩子们,心里就满满实实的。”姥姥看着宝生,视线渺远而模糊,仿佛穿回到几十年前,她和宝生在养母含笑的目光里,两个人看着彼此,含情脉脉。他们的一辈子,经历了太多,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人生里的大起大落,都被他们体验了个遍。恐惧、悲伤、幸福,每一种感情都来得深厚而深刻,他们经历过太多事,链接过太多人,但正因如此,沉淀下来的感情反而真挚而纯粹。他们对彼此的感情里,裹挟着多年前养母的护爱和牺牲,掺杂着姥爷给予的幸福和安稳,以及多年前爱而不得、思而无信的焦灼和牵挂,这所有的感情一起,化作了如今的万般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