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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难忘的童年记忆是爸爸带她去动物园看大象。
告诉她，妈妈怀上弟弟了，不可以总是扑到妈妈怀里去。
6岁的她点点头。
班上的同学王妮也有弟弟，她见过，穿开裆裤，有小象鼻子尿尿。
王妮像带小鸡的母鸡一样护着他。
她很期待做姐姐，直到弟弟出生，亲戚上门喝满月酒，她偷听到了那个秘密。
有个亲戚说，多亏听算命的抱养了一个，盼了那么多年，你们家总算有后了，而爸妈低声附和，并没有否认。
那天家里闹哄哄，爸妈忙着给弟弟上族谱，去宗祠挂添丁灯，一整天都没怎么搭理她。
她跟着大人忙来忙去，像沉默的影子、多余的尾巴。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不愿意去幼儿园，会被爸妈狠心关在房间里，哭几个小时。
爸妈那样祈盼有自己的孩子，如今有了，会把她送走吗？
放学路上看到无家可归的乞丐，她总会忍不住想象自己被抛弃、流落街头的情形。
她变得懂事，帮爸妈带弟弟，帮忙做家务，努力捧回高分试卷。
而弟弟被宠着长大，在她洗碗的时候踢她的腿，当着爸妈的面拿玩具砸她也只得到不痛不痒的训斥。
明明有家却仿佛寄人篱下，没有安全感，从那时起她心里便住了一个愿望：希望将来拥有一间自己的房子。
她可以累了就歇，困了就睡，不想洗衣服就丢在那里不管，没人管她，也没人伤害她。
高考她考上二本大学，学费贵，爸妈问了人，让她读个专科的护理，将来好找婆家。
她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只好听从了他们的安排。
整个大学她都怏怏不快，虽然谈了男朋友，但爱情冲不淡心底的苦涩，她在毕业前夕向男友提出分手。
男友很伤心，她看着他哭，感到很难过，觉得像自己这样内心残疾的人，适合永远单身。
有的同事因为共情病人、得了心理疾病而辞职，她没有这方面的困扰。后来做助产士面对产妇的哭嚎，她也能冷静地告诉她们，痛也没办法，这是当妈妈必须承担的责任。直到有位特别怕疼的产妇，因盆骨小生不出来要侧切，一剪子下去，惨叫声撕心裂肺，她心中一悸，没来由联想到亲生妈妈生她的情形。她住的小区有很多流浪猫，她经常看到母猫带着小猫在垃圾桶翻吃的，目光冷峻，瘦骨嶙峋。她觉得猫猫们很可怜，买来猫粮喂了一段时间，发现猫吃得好，越生越多，引发了小区的人猫矛盾。为寻找有绝育流浪猫经验的同伴，她加入一个救助群，在群里认识了他。当时他们加好友后，由她负责捕捉，他负责向宠物医院申请免费绝育名额，绝育放归了小区八成流浪猫。事情告一段落，少了联络，在端午节她忽然收到他寄来的百年非遗大师礼粽和白切鸡。他说猜对啦：“前阵子辛苦你啦，端午节快乐！我没见过像你这么有责任心、有爱心的求助人。”端午节那天她把白切鸡解冻切一半来吃，拍给他看，他问她怎么不回家过节，她沉默了。只说这么多年一个人在外面习惯了，生活是眼前的苟且，谈不上快乐。但他有一句话很触动她：那你现在认识了我，有感觉到快乐一些了吗？她觉得有。但她不承认，不想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复杂。她的身世，那些成长的眼泪和疮疤，像厚厚的茧束缚了她，害怕与人发生联结。他们慢慢从打字到打语音电话，聊他救过的猫、她治过的病人。有一次她睡着了，醒来听见手机那头传来他的鼾声，层层防备的坚硬的心软成了一滩泥巴。
那天他和朋友吃饭，吃到一道很好吃的菜，想到她，冲动打包了一份送到医院。当时她在和同事打电话，交接病患事宜，他跟在旁边不出声，脸上笑眯眯的。他送她回去，半路上东拉西扯，好像问她有没有男朋友。他却认为，人无完人，觉得自己不好的人才是好，觉得世界不美好的人才是正常人。他主动把手机给她看，除了家人好友，其他人都是连名带姓备注的。她看到被置顶的人是她，备注成，亲爱的，心里偷偷地乐。她不相信这之中他就没有一个喜欢的，毕竟那些女孩年轻又漂亮。他失笑，反问她：“我也不信你没遇到过帅的男病人、没动过歪心思。”他四两拨千斤地回击：“那我也只把她们当客户看待呀！”“其实我不太愿意看到女孩们以卷容貌卷身材的方式去取悦男人，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一具肉身安放一个灵魂，我们应该注重彼此的内心，而不是皮囊。”他情商很高，男女之间的试探与博弈在他们之间好像不存在，相处起来很舒服。
在他们交往差不多一年的时候，有一回在外面约会，刚好他母亲和朋友也去那里吃饭，两拨人撞上了面。得知她是不是本地人，在医院做护士，问她怎么不去某某大医院上班呢。她坦言以自己的资历和能力挤不进去，阿姨还想再问，他夹菜给母亲，眼神示意母亲打住。被儿子当着朋友的面维护女友，阿姨可能觉得落了面儿，吃完饭要他送自己和朋友去按摩，他坚持先捎她回家。晚上他打来电话道歉，解释母亲并没别的意思，只是上一辈人对待晚辈普遍没有界限感意识。她感受到的敌意，只是一位母亲出于对儿子的爱和责任罢了。为了弥补母亲的失礼，没多久他邀请她和家人一起吃饭，算是补偿。那天她先到茶楼，他在路上堵车，等了十几分钟他们还不来，她越来越紧张，怕他家人不喜欢她，居然躲到了厕所里。他到了打电话问她在哪里，她撒谎医院临时有事不来了，但他耳朵尖，听出她不在医院。他逼问她后，让他母亲去卫生间里找，找到她时，她已经哭成了泪人。她好害怕见家长，怕长辈问东问西，怕他们打捞她不愿示人的过往。更怕自己会当众崩溃，他们用异样的眼光看待她，然后恋情告吹。她从卫生间出来时发现他和父亲都关切地等在走廊外头，顿时又想哭。那天叔叔阿姨什么也没问，只说他们退休了，常来这里喝茶，觉得味道好，想让她也尝尝，还请服务员帮他们合影。回去之后，她在他朋友圈里看到自己被阿姨揽着肩膀，他在评论里统一回复好友说：点赞份子钱打九折！她惊呆了，问他什么意思，他说：“就是那个意思呀，你打算什么时候带我见你爸妈？”“咱俩都30多啦，再慢慢来拖个几年，到时候送孩子去大学报到，别人会以为我们是他的爷爷奶奶。”那天也不例外，两个人一整个下午都在清杂物、洗床单枕套，弄得满身满头都是灰和汗。果然晚饭时，爸妈蜻蜓点水略过他们的相知相识，着重讨论彩礼，要求在女方这边也办婚礼。她觉得爸妈是想趁着她结婚收回这些年对她的投资，以及赚礼钱。她没提前说带男友回来，就是不想他们有时间算这算那，表示这一次只是带对象回家给他们看看，结婚还没那么快，而且也得两家人商量着来。回到房间她蒙头躺在床上不想说话，听见他在和爸妈打视频，夸乡下空气好，水稻已经半黄了。他爸妈年轻时下过乡，对此倒是觉得亲切，她在他们一家絮絮叨叨的谈话中逐渐平复了心情。他问她为什么这么想呢，她说了一堆理由，办婚礼太累了，劳师动众，人情来往都是费神。他盘腿坐在床上，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其实这些事你得换个角度看。”“呐，你看，农村是人情社会，你儿子结婚我随了礼，所以我嫁女儿你也得来喝喜酒，大家都不吃亏。更重要的是，借着喜事把大家聚在一起说说话、吃些好吃的，沟通交流感情。中国式父母把孩子养大有出息都不算什么，要有个仪式，比如婚礼，象征子女长成成熟独立的大人，他们也完成了任务。别人家都这样，他们也想这样，盼着这一天的到来。”“谈婚论嫁就是要谈彩礼婚礼这些的呀。你要是以为我因为要陪你一起面对这些繁琐就认为我们之间的感情会发生改变，那就是杞人忧天了。婚姻就是琐碎的，每个人活着都要吃喝拉撒，都是过麻烦又平淡的日子，如果我们这点事都过不去，那么以后也肯定过不好。”她呆若木鸡，有一瞬甚至觉得他聪明得可怕，对她了如指掌。她忍不住问：“你有没有觉得我家和别人家有哪里不一样？”她也不知怎的，忽然就有勇气说出那件事了，藏在她心里多年、从来没有对人吐露过的秘密——她是被抱养的，和这个家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血缘关系。这些年她不谈恋爱，包括当初和前任分开，都是因为这件事。她没能治愈自己的童年，对爱情婚姻消极，要不是他这么主动，攻势巧妙，他们之间是不可能走到今天的。
“吓死我了！我一直不敢问你和我爸妈吃饭那天怎么哭成那样，原来只是这样！”她鼓着眼睛瞪他：“什么叫‘只是这样’？你知道我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说出来吗？”脑子里刚闪过这句话，就听见他说：“这有什么？亲不亲生他们也养大了你。你读了那么多书，又一个人生活了那么多年，你的思想早已跟他们非常不一样了。其实你并不需要他们的关心和理解，毕竟大家有各自的生活了呀。”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她哽咽得半响说不出话来，只记得他困得迷迷糊糊把她抱在怀里来来回回地哄：“好姑娘，坚强，勇敢，你是一百分哦。”她枕着他的肩膀回忆过往，想起了很多被刻意掩盖的温情。比如弟弟在同学家吃到好吃的月饼，用纸巾包着一个走了很远的路给她带回来。是她在懵懂的年纪无法承受自己身世的秘密，怨艾敏感的性格，为了保护自己封闭了心灵。他们是翌年五一结的婚，婚礼当天人多，她累得晕头，没记住是哪个亲戚往她怀里塞的红信封。晚上回去倒出来，看见一张贴着密码的银行卡，金耳环、项链、手镯、花生、桂圆、红枣，裁的宣纸上落着一行娟秀的字迹：后来她没找亲生妈妈，也没向养父母打听自己的身世，每一天努力用力地过生活，她想，这是最美好的方式。每个人来到世界上都是一具肉身寄放灵魂，为了生存日复一日奔忙。而她有了深厚的纸短与温润的情长，从此原谅命运不公的给予，蓬勃迎向余生的饱满与光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