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9:19 跟你讲“她”的故事
图片原创 作者清辰
九岁那年,爸爸生意失败,妈妈把我送到了外公家。
我的情绪十分低落,扯着她的衣角不让离开。
可是,大人总有一千个无奈的分别理由。
他们一时说要去西北淘金,一时又说去南方挣钱还债,让我乖乖留下听话。
见我闷闷不乐的样子,外公招招手,说到屋后的竹林“寻宝”。
明媚的春光中,笋子们带着绒绒细毛,从地里探出头来。
他挖上几根最鲜最嫩的小家伙,回家用蚝油、生抽和白糖,炮制出一盘下饭的油焖春笋。
烟火气驱散了思念之情,我一口气扒了三碗饭,撑得肚皮滚圆滚圆。
外婆看我吃得高兴,郁郁不乐的唇边,总算弯起一抹淡淡月牙。
她用香油拌上剁碎的春笋和肉糜,筷子蜻蜓点水一捏,立马成了伶俐的小云吞,第二天再从古董冰箱取出当早餐。
苋菜、藕带、马兰头、嫩豆瓣挨个上桌,春末夏浅的江南时蔬,一下子让我这个北方孩子,融入了崭新的生活。
退休前,外公是村里唯一的音乐老师。
在我扛着书包融入新集体时,新来的音乐老师生孩子去了,学校请外公回来教大家唱歌。
他带着二胡出现,一上来给大家表演空山鸟语。
有个大耳肥头的男生站起身说:“老头,我们老师都是用录音机上课的,她可以让我们点歌,你可以吗?”
面对鲁莽又无礼的发问,外公丝毫不恼:“这位同学,你想听什么?”
胖子挑衅看着我,不怀好意地笑:“我想点《铁窗泪》送给新来的朱美婷同学,纪念她那位蹲号子的爸爸。”
课堂上顿时鸦雀无声,无数道嗖嗖的目光,像草船借箭射了过来。
我仿佛被厚实的棉絮裹挟,大脑一片空白,铺天盖地的窒息感席卷而至。
胖子意犹未尽,拉上几个男生继续起哄。
不知过了多久,外公鼻翼扇动,终于压制住狂暴的怒火,凄凄惨惨的声音终于再度从二胡丝弦传出。
我不敢求证怀疑已久的事实,可窗户纸已经被捅破,能用什么荒唐的谎言继续遮羞?
夜里,我梦见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人破坏工厂,一场接一场的噩梦,把眼泪吓得直掉。
外婆把半睡不醒的我抱到怀里,怜惜地用粗糙的掌心,拂去从眼角泻出的泪痕。
她对着外公叹息:“黄胖子在厂里干了半年,被拖了两个月工资,正心有不甘呢!他的崽跟咱们美婷同班,这事怕是没完,要不把孩子送到镇上读书?”
外公瘦巴巴的眉心皱起,声音却是沉稳:“不成,躲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明儿我去银行取钱,把他家的账平了。人要一辈子清清白白,再说不把儿女债还清,我也闭不上眼睛。”
我心有惶惶地坐起:“我爸,是不是真的坐牢了?”
外婆急忙捂住我耳朵,不想让糟污的成人世界,过早暴露在纯净童年面前。
可外公不同意。
他认为,与其让我活流言蜚语里,不如直面现实与恐惧,提前做好防备。
血淋淋的真相,在那一夜揭开。
爸爸原是开厂子的,受投资失误的影响,资金出现巨大缺口。
为了让厂子正常运营,他在旁人的撺掇下利用客户账款填补亏空,结果导致更大的亏损。
家庭经济一下子剧烈恶化,爸爸偿还不起入狱,妈妈出门也被人指指点点,扔了不少腥黄的臭鸡蛋。
为了发放员工工资,妈妈变卖掉厂子和房产。只可惜僧多粥少,一时半会满足不了所有人。
原本对爸爸心怀妒忌的黄胖子,像是抓到值得炫耀的把柄,从以前油嘴滑舌的讨好,变成号召人人痛踩一脚的始作俑者。
外公跑到信用社取钱,打算把黄胖子的工资,一次性结清。
可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明明是两个月的工资,被他隔空涨价三倍,硬说是大半年。
外公气得发抖,让他拿出凭据。
自然是无凭无据的。
黄胖子死猪不怕开水烫,挑眉表示外公假如不肯出这笔钱,就叫儿子在学校唱衰我爸入狱的事,让我在学校不得安生。
外公放下姿态,软语哀求他,放过孩子一马。
黄胖子厚着脸皮冷哼:“当初,我向你求亲时,愣是看不上眼。现在可好了,把女儿嫁给劳改犯,子子孙孙也抬不起头。”
当时,我对这些话似懂非懂。
但一看见黄胖子嚣张丑陋的嘴脸,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我抓起地上的石头愤愤扔了过去,可惜力气不够大,方向也有所偏颇,石子落在他的跟前。
黄胖子被激怒,像老鹰捉小鸡那样,一下子用力把我拎起。
外公吓坏了,赶紧上前阻止。
年老体衰的他,哪里是两百斤壮汉的对手。
推推攘攘间,外公被撞倒在地,痛苦按着瘦削的腰身,半天起不来。
黄胖子害怕把事情闹大,发狠一般从外公兜里抢走两个月的工资,还把生活费全拿走,说是利息。
我恨不得追上去踹他一脚,外公急忙喊住,虚弱地说:“孩子,我们回家。”
进屋前,他让我扶着到竹林旁的小水沟清洗带血的伤口。
外公说:“我受伤的事,别跟外婆提。她为了你爸妈的事成日提心吊胆,不好再为我这把老骨头掉泪。”
我哭着问道:“我爸是不是坏人?同学都骂他是欠钱不还的贼,还说老鼠的孩子打地洞,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外公摸着我的脑袋:“傻丫头,人生在世,谁能保证永远不犯错!但只要内心堂堂正正,敢于担责,总能像竹子一样重新笔直站起。”
黄胖子果然说到做到,让他的小崽子黄小强在学校,拼命诋毁我和外公。
很快,校长找到了外公,委婉地说:“孩子读书属于九年义务教育,谁也不敢乱动。但是,某些不了解您的家长提出,不希望自家孩子受到恶劣影响......"
校长没说完,可外公听懂了。
可是,他好不容易有一份返聘的工作,可以让全家吃饭不愁。
假如失去这一份依仗,只靠微薄的退休金,怎么撑起祖孙三人的生活?
我恨死了黄胖子父子俩。
外公把二胡收起,让我在学校千万不要轻易跟人动气。
他说:”一定牢牢记住,你是你,爸爸是爸爸,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
很多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
在学校,我字迹工整的作业本,不是被人用墨水浇了,便是被扔到男生厕所。
不管走到哪,总有指指点点的声音,根本没人愿意跟我做朋友。
热乎乎的夏天,还有人往我抽屉塞了一大捧泥巴。
清理时,我吓了一大跳,灰褐黄土中,竟然藏着若干条弯弯曲曲的蚯蚓。
我忍着恐惧,竭力保持镇定将那团泥土全扫到书包里,直到放学才冲回家。
外公见我眼眶红红,知道定是在学校遭遇了不好的事情。
他从脏兮兮的书包看出端倪,正想打开帮我清洗时,发现蚯蚓们还活着。
外公乐呵呵地笑着:“美婷,有人给我们送松土的小家伙来了,想必它们会跟新菜园的根根须须和睦相处。”
在外公的引导下,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事情可以有两面。
尖利的獠牙既可以释放恐惧,也可以变通思路,成为可以利用的工具。
为了生活下去,当了一辈子老师的外公,帮着外婆采摘时令蔬菜到集市上卖。
外婆手艺很好,牛肉锅贴做得一绝。
外公嗅到商机,大清早赶四五公里路,骑着三轮车上坡下坡赶到镇上,不消一个上午被抢购一空。
生计渐渐不成问题,他还给我买回很多书籍。
家里的电视很少打开,一到夜里净是我俩翻书的声音,外婆则在厨房准备明日做活的食材。
到了期末,我考了全班第一,却被黄小强污蔑是作弊。
他信誓旦旦说,考试时看见我在衣袖藏起了纸条。
我愤而起身与他对峙。
可黄小强脑满肠肥,身子粗壮,新来的女老师见了都难免犯怵。
跟难缠之人很难讲道理,我对老师说:“请允许我再考一次,如果没有九十以上,随时可以退学。”
校长急急赶来有意维护打圆场,但我坚持重考。
结局不出意外,成绩依旧一骑绝尘,让所有人都哑口无言。
校长把我领到办公室,欣慰夸道:“你跟外公真像,一身正气不容污蔑。看得出来,他把你培养得很好。”
他起身泡了一壶白茶,娓娓道来一个我从不了解的外公。
外公祖上是地主,因成份不好,被迫离开当地。
遇到农民出身的外婆后,他一边学习耕作,一边不放弃学习。
靠着勤劳善良的口碑,外公的身份渐渐被淡化,还被聘请到村里的学校当老师。
那时候,他真是全才,哪个科目缺人,就苦修哪门学科。
外公对孩子们很好,不因富裕而攀附,也不贫穷区别对待。
遇上家庭特别贫穷的孩子,他宁可饿着肚子,也要把口粮让给人家,甚至资助过交不起学费的学生。
校长也曾是外公学生,在他的影响下,明白做人要如竹子那样稳稳扎根土壤,经得起风雨冲刷,也耐得住人间困顿。
我思考着校长的话,回到家门口,听见屋里传出哭声。
妈妈回来了,她在外头奔波,借了不少钱总算把厂子的烂摊子收拾了。
外公的声音掺杂着苦涩,也透着几分欣慰。
“路都是人一脚一脚踩出来的!你很好,哪怕丈夫不在身边,也没有躲避债务。我从前教你的,一个都没忘!”
外公还问:“这次回来,想必是有了新的盘算吧?”
妈妈擦干眼泪点点头,多亏从前人品靠得住,才能得到不少朋友施以援手。
但欠下的债务终究要还,光靠打工怕是不行。
她想回来承包鱼塘,水里养鱼虾,岸上种蔬菜。
全家人说干就干,外公一把年纪不嫌累,帮着妈妈联系附近的养鱼专家,夜里不顾更深露重,守在临时搭好的小屋。
没日没夜的忙活,总算迎来生活的一丝曙光。
鱼塘养的鱼虾吃天然饲料,长得油光水滑,肥美无比。
妈妈联系昔日朋友,通过物流卖到城里酒楼,大大赚上一笔。
有了利润,就有人眼红。
村里人纷纷过来取经,外公和妈妈不吝指教,把养鱼心得无偿分享。
这样一来,靠养鱼发家的黄胖子,认为我家抢了他的风光,满肚子坏主意开始冒头。
就在妈妈把第二波鱼苗放到鱼塘不久,数百条死鱼翻了肚皮漂到水面,尸横遍野。
外公捶胸顿足。
就在出事的前一天晚上,他看见黄小强鬼鬼祟祟出现在鱼塘边缘。
当时,他以为是小童顽皮,只想打捞几条肥鱼回家,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
谁知,人家是得了老子的命令,朝大片鱼塘下药。
外公实在无法忍下去,拉着村长上门讨个说法。
黄胖子厚颜无耻,痛斥他是个老不死的,连小孩都随意污蔑。
说完,黄胖子恶人先闹事,拿出大棒子往门口一站,威胁谁敢出头就干掉谁。
人难免欺软怕硬,何况外公家没有壮实男丁,根本没有抵抗的筹码。
外公想了一夜,终于从陈旧的抽屉翻出一本电话簿,拿到座机旁颤颤巍巍拨了出去。
次日一早,一车穿军装的壮汉出现,为首之人恭敬走到外公面前,喊了一声老师。
外公激动拍着来人的手,歉然道:“麻烦你了!”
对方一身正气:“老师您这是什么话,当初若没有您的资助,恐怕不会有我的今天!”
接下来便是为恶的黄胖子,受到应有的惩罚,他不仅得赔偿外公家所有损失,还要负责把受了污染的鱼塘清理干净。
外公望着一池死物叹息:“万物有灵,实在不该为人的私心,丧失活着的权利。”
被糟蹋的鱼塘一时半会没法修复,村长提出一个折中的建议。
黄胖子在镇上开了一间半死不活的酒楼,既然他说赔不起钱,干脆拿酒楼来抵。
双方协商一番,算是点头同意,并按下手印。
离开时,黄胖子得意一笑:“这地风水不好,我都换了好几轮生意,回回亏本。以后要是赔光了,可别找我哭去。”
兴许世间真有风水轮流转一说。
霉运在黄胖子身上发完了,轮到妈妈掌舵时,宾客如云朵般挨挨挤挤。
得益于外公的好人缘,外婆的好厨艺,回头客来了一拨又一拨。
等到我上高中时,欠下的外债早已还清。
久违的爸爸,也重新挺直腰杆,焕发出努力生活的新气象。
外公七十大寿那日,妈妈请了全村人来喝酒,场面做得甚是壮大。
为首端坐着的外公,挺拔得像根竹子,牙齿掉了几颗,后背也没塌陷弯曲。
席间敬酒声络绎不绝,也有人窃窃私语,笑话黄胖子跟儿子在家私设赌局,害得不少经不住诱惑的人家破财散。
好在老天有眼,前阵子父子俩齐齐被抓,怕是要进号子合唱铁窗泪了。
爸爸若有所思听着,人群散尽后,举杯向外公致意。
“多谢岳父当年提点,小婿才未私逃他方,一错到底。也多谢老婆不离不弃,我才有了重振人生的底气。”
外公满脸红润,思路却出奇清晰:“长长的人生,总有数不清的风浪。但若能像竹节那样贞以立志,不管什么样的困难总能跨过去。”
一屋子的我们静静听着,欣然颔首。
有如此正直的家风,不管浓雾多深,也能在漂泊风雨里找到归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