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9:19 跟你讲“她”的故事
临近春节的时候,我外婆去世了。
我和姐姐回了家里。
我们两个都是远嫁。
已经大年二十九了。我妈一边收拾年货,一边掉眼泪。
我爸从外面回来,看见我妈在哭,上来就一句,大过年的,在家里嚎什么丧。
这么多年,他还是那副作威作福的老样子。
我妈免不了要和他怼两句,但还是怕他的淫威,眼泪都不敢掉了。
我和姐姐虽然已经嫁人,也没有胆量顶撞我爸,只能拉我妈躲开避事。
有时想想,我们姐妹嫁得那么远,大概都是想逃离这个充满暴戾的家庭吧。
只是可怜了我妈。
我妈年轻的时候很漂亮,也爱美。可无奈她是家里的老大,上学的时候家里正穷,初中毕业就工作了,帮衬着养弟妹。有媒人上门给我妈介绍了我爸。我妈见过之后是不满意的,觉得他个子不高,闷闷的,不爱说话,有些阴沉。我妈是那种很孝顺的人,婚姻大事最终还是听了父母的话。我妈想回娘家,我爸刚好要去上班。我妈怕他上班迟到,说自己回去。而我爸却觉得刚结婚,老婆回娘家,自己不送娘家会多想,执意要送。那时候,没有人因为家暴离婚的。更不会把“家丑”说出去。跳过了彼此了解的过程,中奖机率太小了,一旦赌输就是半生劫难。1992年,我姐出生。1993年生了我。之后又生了妹妹。没办法,那时候没有男孩,就是女人的罪过。可想而知,我爸对她什么态度。而她逆来顺受的性格,只能忍。记得有一次放学回来,看见我妈坐在院子里,一边择菜一边哭,我爸坐在屋子里抽烟。我妈拍了下我的脑袋说,什么你都敢说!离婚是随便离的吗?我脸不要了。
许多年后,我才明白,在相对保守的农村,婚姻是没有离婚选项的。所以我妈宁可和我爸对付着过下去,也没有重来的勇气。因为家暴已经成了一种默认的习惯。我爸与我妈解决问题的方式,就是动手。我变得越来越不喜欢这个家。因为我爸那种一声不响的阴沉,太压抑了,随时都会爆发。我姐是最先离开这个家的。高中住校,之后考上了大专。可我只感到轻松。不必观察我爸的脸色,也不用每天看着我妈的眼泪心疼。很晚了,我们姐弟几个都睡下了,忽然听见爸妈那边吵了起来。我吓坏了,冲出门看见我妈满头是血,趴在地上,我爸用力捶她的头。我们四个合力把我妈救到屋里,用柜子堵住了门。而我爸呢,疯了一样拿菜刀砍门板。而她稍稍缓过口气,迷迷糊糊伸手拉我和我姐,说,不要害怕,你们有没有受伤。
离开我妈,他上哪儿再找个像我妈这么传统这么傻的女人啊。即使时代变了,社会对离婚的女人不再那么苛刻,可她仍是四个孩子的妈妈。姐姐还没毕业,我马上要读大学,妹妹和弟弟都未成年。我爸放下话,要是离,三个女儿一个都不管,儿子必须留给他。我妈想了很久,自己肯定是供不起三个女儿的,我弟那么小,她也不放心留给我爸。之后,我去了昆明读大学。我爸不久跟着朋友去外地打工。我爸不在家的日子,我妈过得也并不轻松。四个孩子在读书,需要钱。其实,我和姐姐以前都不太爱读书的。想着高中毕业,就工作。因为没能读书是她的遗憾,所以她无论如何也要我们读下去。她相信知识会改变命运。为了多赚钱,我妈一边在家里种地,一边四处找活儿。看人家盖房子,她就去帮人家挑泥浆,搬砖头。干这种活的,没有女人。我妈怕别人不用她,每次背的都和男人一样多。可那时妹妹弟弟都不太懂事,我和姐姐不在家,没有人知道她病了。而我妈又是个极其能忍耐的人,每天喝点药酒就算治病了。就这样几年过去了,等我和我姐毕业工作,找到男朋友,她的腰痛得已经连路都走不了了。
那已经是2014年年末了。他带我妈去了医院,腰椎间盘突出,必须做手术。我爸其实是不情愿的,怕花钱,一个劲地问医生不做行不行。我心里好冷啊。我以前觉得我爸只是脾气不好,那一刻,我才知道他是无情。我真替我妈这一辈子不值。她年轻时那么美,那么好,却跟着这个混账男人卖苦力,熬得一身伤。那次手术,我妈腰上装了6根钢钉。但做得很成功,恢复得很快。我妈不想我们嫁那么远的。可是我和我姐大概都对这个家有心病吧,下意识地想远离。我说,妈,要不你来昆明吧?反正你也干不了重活儿,不如来我这边开个小店什么的,很好赚钱的。那应该是我妈这辈子最开心的日子,没有我爸的冷漠与暴戾,也不必再为生计拼死拼活。过得好不好,她没说。但她腰病又犯了就很说明问题。她还添了高血压的毛病。她们互相切磋厨艺,学会新菜,就让对方带着老公儿子去尝鲜。她还学会了十字绣。阳光明媚地铺满了店铺,她坐在那里一针一针绣着一朵红色的牡丹花。其实,这才是我妈本来的样子吧?那么美好,那么温柔。回昆明后,我尽量多去陪陪她。也是那时候,她的头又开始疼了,常常头晕。我说,这样不行的,医生要求一片就是一片,不能随便减量的。可她真的习惯了节省每一分钱,习惯了忍耐所有的病痛。第二天,我就接到了我妈邻居的电话。她说,你快过来,你妈晕倒,被120接走了。
因为120送来的是家小医院,我姐和我姨知道了,不放心,一定让我转到大医院去。其实医生是不建议我转的,抢救脑出血最重要的就是时间。换医院,重新检查。这些都是时间。而且转院途中很可能导致出血量增多。可我当时真的懵了,脑子没法思考,更不敢做决定。最终听了家里其他人的话,转去了大医院。第一次手术很顺利,我妈出了手术室就清醒了,还和我们打招呼。那时候,我们都以为她快好了,甚至医生也觉得不用几天就可以出院了。我好不容易把她哄睡着了,却没想到,她再也没有醒过来。
医生说一切顺利,可我妈一直不醒。后来就发起高烧了,身体也肿起来。有个护士建议,试试ICU,先住一个星期,看看身温能不能降下来。可问了医生,却说至少一个月,不然没有用。一天一万,押金先交10万。也许对于富裕的家庭这笔钱不算高。但对我们来说,一下子根本拿不出来。都是我们姐弟四个在张罗。我们三个姐妹,各自打电话和老公商量。我弟也想办法找朋友借。总是紧赶慢赶,差了一步。总是选来选去,选错了答案。半夜的时候,有护士出来问我们,是等着没气了,直接送到太平间火化,还是趁她有口气,找救护车送回家。她的头肿得好大,鼻子插着呼吸机的导管,不停地有血喷出来。我拉着她的手,一路都在喊,妈,我带你回家了,你一定要撑住啊。这个家,带给她那么多的不幸,可最终她还是要归这个根。婶婶,姨娘都来了,帮我妈擦洗身体。我这才看到她那一身被各种管子插出的伤口,触目惊心。可她没有睁眼,只在姐姐抱她起来穿衣的一刻,滑下一滴眼泪。我们家四个孩子终于都走出了那个闭塞的小村子,而我们的妈妈,却走完了她的人生。那是妈妈腰椎手术时候放进去的。我一直以为放在身体的东西会很小,没想到竟然那么长。那是钢钉啊,却被妈妈的身体拉弯了。我不敢想她平时在忍受着怎样的疼。希望来世,她能遇到一个懂得疼爱她的人,享用一生美满幸福。我会听话,懂事,孝顺,偿还我这辈子,未能偿还的哺育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