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9:19 跟你讲“她”的故事
周家老太太中风了,在她刚刚过完八十大寿的第二天。
是被子女们气的。
一天前,所有人都夸老太太有福气,上百号人特意赶来参加她的寿宴,排队合影都排了半小时。
如果老太太有微信,她一定会看到儿孙们在朋友圈里晒出的祝福。
最小的孙子,抱着她合影一张,配上文字:我就是被这个老寿星从小抱大的,奶奶,生快!
只可惜老太太连手机都没有,更别提朋友圈了,她看不到发在网上的这些孝心。
她能看到的是子女们为了利益吵翻了天,吵架的起因是礼金分配不合理。
老太太的寿宴收了整整20万礼金,4个儿子3个女儿,各自拿走属于自己的人情。
还剩下6万多礼金,小儿子说寿宴是在他家办的,他得多拿一点;
大儿子说,他是老大,应该由他来分配;
二儿子说,你们条件都比我好,你们得让着我;
三儿子说,妈平时住我家,我多拿一点,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女儿们想让哥哥们把6万礼金留给老太太,儿子们七嘴八舌的反对。
“妈年纪大了,留这么多钱放在身上做什么?”
“妈放这么多钱在身边,危险。”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些钱都是妈给咱们的福分。”
女儿们是泼出去的水,她们没有发言的权利,只得由着兄弟们为了钱吵得面红耳赤。
老太太见儿子们吵得不可开交,她心里着急,苍老的脸上青筋暴涨,想站出来主持公道。
孩子们小的时候,家中一向是她秉公主持家务事,为了几块糖疙瘩,她都可以敲碎了平均分成几小堆。
可这一次,她刚刚站起来,就觉得眼前一阵黑。
医生说老太太是中风了,就算是痊愈,以后也可能半身不遂,得有专人照顾。就这样,多出来的6万块成了医药费,儿子们谁也不争了。不过,儿子们又开始在病房为了谁照顾老太太的事情有了分歧。大儿子在北京,二儿子在上海,老太太肯定是不方便跟他们走,他们也不太方便回来照顾,毕竟牺牲太大了,三儿子和小儿子倒是在本地,但也各自有借口。三儿子说:“妈常年跟着我住,你们也是儿子,你们摸着自己的良心说,这样合适吗?”小儿子说:“我也想照顾妈,可我儿子马上要高考了,在这节骨眼上,我们得去陪读,你们都是过来人,知道高考意味着什么。”最后,儿子们齐刷刷把眼光看向女儿们,女儿们倒想照顾老太太,可她们都有各自的老公和孩子,说服他们难啊。女婿们说,就你们家搞特殊,哪有儿子不养老娘的道理,这传出去岂不是笑话。最后是小女儿说:“我们也想照顾老妈,可是如果老妈死在我们家,你们做儿子的脸面何在?”儿子们这下不出声了,毕竟人活在世上,脸面还是最要紧的,不是吗?好在,老太太还在医院里躺着,医生说至少得住一个月。于是,大儿子拿出老大的做派,给弟弟妹妹们排好值班表,大家轮流到医院陪护。兄弟姐妹各出一份力,谁也没有占了谁的便宜,这下,大家都安静了,该上班的去上班,该出力的留下出力。在这之前,子女们开了一场又一场的家庭会议,最后决定,老太太出院后住进小儿子家,其他每家每月给小儿子800块钱的赡养补助。小儿子住在乡下,有自建的乡村大别墅,迅速地将楼下的房间收拾了出来,女儿们又给老太太添了床,柜子等简易的家具。邻居们都说老太太有福气,子女们众多,就算是生了病,大家伙也可以齐心协力,共渡难关。老太太中风之后,说话也不利索了,别人说什么,她只知道发出“啊啊啊”的声音,人老了就变成了婴儿。小儿媳妇毕竟不是专业陪护,老太太又不能说出话,她一说“啊”,她便以为她饿了,不停给她喂吃的,老太太就像一个填鸭式喂养的婴儿,只知道张口吃啊吃。如果是刚刚出生的婴儿拉了大便,新手妈妈会觉得可爱,可是八十岁的老妈将大小便拉在床上,儿媳妇脸色就不好看了。第一次,她捏着鼻子,扭着头忍了;第二次,她掀开老太太的被子就吐了。这以后,小儿媳妇每天下楼就开始条件反射的干呕,半个月下来,居然瘦了整整十斤。她跟老公哭诉:“再这么下去,你妈没死,我就得先走了。”夫妻俩商量之后决定,这陪护的活,他们不干了,给再多钱都不干了。于是,老太太的子女们又聚在一起开家庭会议,议题只有一个,谁更适合照顾妈。最后商量的结果,竟然是把妈当成了一块烫手山芋,推三阻四,谁也不肯照顾。最后还是大儿子做出了决定,给老太太在附近租一个房子,再请一个专业的陪护,这样最妥当,妈也可以得到专业的照顾。就这样,瘫在床上整整半年的老太太,被抬到了离小儿子家半里路外的出租房,儿子们又花七千块钱给老太太请了一个陪护。关于出钱请陪护这件事,一开始老二老三不同意,大儿子说,谁不愿意出这一千块钱,谁就把妈接回家。只是,儿子们在讨论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老太太眼角里溢出的泪花。
年轻的时候,老太太是一个能干的女人,响应了那个年代多子多福的号召,前半生都用在生孩子和养孩子了。这几个子女,用她自己的话说,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粮食拉扯大的。她把几个孩子挪到床铺的最中间,自己被挤在床沿上,皮肤就那么贴着蚊帐,早上起来,胳膊上密密麻麻都是被蚊子叮咬的红点,跟筛子一样。记得在最冷的冬天,她把几个孩子的脚抱在自己怀里取暖,暖热了一个又一个,一整夜下来,孩子们睡的打鼾,她却冻的直打哆嗦。还有一年,三儿子生病,她听信了偏方,去河里抓活鲤鱼当药引子,因为不会水,她掉进河里差点淹死,如果不是路人,孩子们早就没有妈了。是的,这个只知道啃孩子们啃剩的骨头,嚼孩子们吃剩的馒头的女人,这些关于爱的细节,几天几夜都说不完。拉扯子女成人之后,老太太又开始给子女们带孩子,经她一手带大的孙子孙女整整十个,这些孩子们长大后,去了城市里工作,一年到头也见不到面。逢年过节,子孙们都回来了,嘘寒问暖几句可以,真要和老太太聊天,他们就不愿意了,聊什么呢?毕竟他们会的,老太太都不会,说了也听不懂。子孙们为表达自己的孝心,就是包个红包,然后拍个合影,发个朋友圈,彰显自己的善良和孝心。老太太不肯要孩子们的红包,她总是担心他们在大城市吃不好,穿不好,手脚麻利的时候,她每年会养几只老母鸡,攒上一些土鸡蛋。这些土鸡蛋,她一个都舍不得吃,全部放在糠盆里,像当年分糖疙瘩一样,平均分成几堆,留给孩子们。只是,人心永远是向下长的,老太太疼爱的孩子们,并没有因为她病重而悲伤。他们只有在面对面的时候难过上那么一小会,之后,照样有说有笑,打打闹闹,刷朋友圈永远比照顾老太太更重要。对子女们来说,八十岁的老太太是家里的福星,可是中风了的老太太,瘫在床上连大小便都不能自理了。她是累赘,是包袱,是捏着鼻子,扭着头不想看一眼的老不死。如果老太太不是中风,是直接去世,对他们来说,这就是喜丧。可现在,她的女儿们只知道哭,她的儿子们只想她快点走,这样大家都解脱了。
子女们第三次聚到了一起,这次,大家一致决定要将老太太接回家,送妈最后一程。是啊,他们总不能让老母亲死在出租房里,这是要被别人戳脊梁骨的。最后,老太太又被接回了小儿子家,也许是有了子女们的轮流陪伴,那些日子里老太太容光焕发,女儿们担心妈是回光返照,可能时日不多了。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老太太回到家后,精神又缓了过来,能吃能拉能睡,精神头比在出租屋时好了不知道多少倍。眼见老太太气色越来越好,大家的不耐烦又显现出来,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句话,在周老太这里,得到了最好的诠释。子女们得回自己的家,过自己的生活,虽然有专业陪护,可小儿媳妇还是闻不得老太太房子里散发出来的气味。小儿媳妇一夜之间就病倒了,她除了去城区购物和回娘家的时候有精神,做什么都是唉声叹气的,连下楼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去探视老太太了。最后,小儿子只好再次充当不孝子,将老太太送回了出租屋。老太太前脚送出门,小儿媳妇的病情就好转了,真是神奇了。
这次没有回小儿子家,是她自己坚持不回,儿子们要将她抬回去,她就“啊啊啊”直叫,是小女儿看出了老太太眼底的不愿意,她说:“咱妈是不愿意再折腾了。”大儿子说:“就是妈再不愿意,也不能由着她啊,她得死在自己家。”二儿子说:“让妈在出租房里走,外人会说我们兄弟几个不孝。”小儿子说:“不行,不行,妈最疼我了,还是从我家里走吧。”这一次,老太太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好命,她进了小儿子的家后,就开始吃不下任何东西,每天只能靠营养针续命。大儿子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老母亲说:“我爸死的早,只有您活着,我们兄弟姐妹才可以每年聚在一起,如果您走了,我真不敢想。”大儿子再次拿出老大的气势,给家族的所有人喊话,说,快过年了,你们都得提前回家,你们的妈,你们的奶奶,你们的外婆,她快不行了,都回来陪陪她,送她最后一程。这下,孩子们从四面八方涌了回来,涌进了老太太的房子里,各种握手,亲昵,抚摸和耳语。老太太并不是躺着等死,她一直不肯合眼,是因为人还没到齐,她要等一个又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回来喊她一声“奶奶,外婆”。在老太太等死的一周里,大家脸上挂满了忧愁和不堪,大家当着老太太的面讨论她什么时候走,走了后又该如何分工。这一次,老太太是真的伤心了,她为自己的死表达了强烈的不满,她喊了两声,但那两声太小了,儿子们根本听不见。再后来,老太太就不再喊了,她生气,可已经没有任何气力去和孩子们对抗了,她只能听天由命。如果老太太有一双能预见未来的眼睛,也许她年轻的时候,就不会生这么多的孩子了。
家族的所有人聚在一起,吃了一餐又一餐,他们嘴上不说什么,其实心里都嘀咕着同一个问题:吊着一口气的老太太到底什么时候走?大儿子贴着老太太的耳朵说:“妈,就要过年了,等放完鞭炮您再走。”这以后,子女们守着老太太一夜又一夜,祈祷着老太太可以撑到过年后再走。就这样又过了一周,老太太还没有死的迹象,大家干脆在房间里面摆起了麻将桌。眼瞅着就要正月初七了,在北上广工作的孙子们开始坐不住了。他们抱怨着:上班晚了,老板要扣工资,现在竞争激烈,找份工作不容易,谁也耽误不起。大儿子这次坚决不松口,他吼着:“你们有几个奶奶,不就这一个,我看哪个敢走。”是啊,这么长的时间都等了,老太太也就这几天的事,不如再等等吧。那天吃午饭时候,这个四岁的孩子吵着要吃肯德基,怎么哄也哄不好,孩子的妈妈说:“我们来这里是给太奶奶送终的,这里没有肯德基,等太奶奶死了,我带你去吃个够。”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四岁的小孩子是怎么走到老太太床前的,他气鼓鼓地说:“太奶奶,你到底什么时候死?我想吃肯德基了。”就是这样一句话,让老太太在“啊”了一声后,终于合上了眼。这次,周家老太太是真的死了,留在眼角的,是那道始终未曾风干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