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一起学法语的同学中有一个男人来自阿富汗。过去我旅行过很多穆斯林国家并且非常喜欢他们的异域风情,但是由于到欧洲后看到过种种现象,对于来自阿拉伯世界和伊斯兰教国家的人我承认是带有有色眼镜的,所以对这个人我一直礼貌而冷漠。
他叫芒祖,身材不高但很壮实,穿戴普通,中亚男人相貌,说他是中国人也有人信。他眼睛很大,目光时而闪烁警觉,多数时间是沉默并红着眼圈,知道他来自阿富汗时我把这相貌理解为暗藏杀气。
我发现他人缘很好,男男女女都喜欢跟他说话,班级气氛熟络一些后,他开始每天在老师到来之前在黑板上替老师写当天的日期。
有一天,我无意撇了一眼他的笔记本,那是令人惊艳的字体,字间距和行间距的版面看得出书写者成熟流畅的书写能力。我对写字好的人自带好感,此后对他的好奇也多了一些。
芒祖可以讲流利的英语和一点阿拉伯语。听他跟塔吉克斯坦人聊天我才知道阿富汗其实讲达里语或者普什图语。我越发觉得他不是一般的难民,直到有一天隐约听到他有护照就更确信我的判断。
有一天,老师有事情迟到一会儿,大家都在闲聊,他翻看手机照片,当他抬头和我目光相视时将手机递给我,“这是我女儿。”
照片中的小女孩儿五岁了,西亚女孩儿特有的大眼睛清澈明亮,两个小辫子天真俏皮,粉色的裙子合体而有质感。照片一张张滑过,芒祖的手机里满满都是他的女儿和妻子。
话题涉及家庭,人心就变得柔软温情。我一向是一个很好的听众,并且偶尔发问的倾听方式极易引发他人的倾诉欲。重要的是他能感受到我卸掉了往日的疏离感,所以对我不设防地讲了很多。
芒祖为加尼政府效力,加尼和阿卜杜拉的政治和谈危机比在国际上表现出来的更加残酷严峻,为政府效力的所有人都卷在这个危机之中。同时他也是反政府武装分子一直以来的敌对。四年多前的一个夜晚,芒祖从喀布尔驱车把将要临盆的妻子送到相对安全的山区与岳父全家汇合后,一个人徒步踏上逃亡之路。
一路他不敢休息,基本就是小跑有时需要狂奔,马不停蹄到达伊朗,继续跨边境到达土耳其,进入欧洲就放松了一些,慢慢辗转到希腊。希腊的难民营,那是另一种常人不能忍受的苦难。两万五千人挤在一个临时搭建的地区,UNHCR (联合国难民事务高级专员公署)分配给每人一个鸡蛋和一小块面包就是一整天的食物。表面上是人道主义援助其实限制了自由就相当于限制了一切。丝毫不夸张的说,条件像奥斯维辛集中营一样,饥寒和卫生健康问题导致每天有人死掉。他不想在这种地方苟活于世,他要与日夜思念的妻子和未见过面的女儿团聚做努力。正巧难民营暴露出的种种问题日益突出导致希腊政府不堪承受,于是IOM(国际移民组织)向该组织欧洲各成员国分遣难民,希腊政府给了他一份文件,有了这份文件他可以在欧盟国家自由行动,甚至还可以乘坐意大利、法国和希腊之间的飞机。离开希腊,芒祖又去了意大利停留两年,目前在法国落脚安顿。
前政府的工作人员是目前塔利班追剿的对象。自从美国军队和多国维和部队撤离阿富汗以后,塔利班卷土重来成立临时政府,今天的阿富汗这块土地每一天都在死人,他强调,是每一天。芒祖的妻子没有护照,有护照也走不出国境,这也是五年来无法团聚的原因。
其实我知道关于他的身份透露对我是有所保留的,一个普通的难民不会有护照,更不会有来自瑞士的资金援助,虽然微乎其微,但也不正常。根据他的学识和气质我猜他是为多国部队从事特殊工作的人。
“我从未见过我的女儿,她隔着屏幕叫我爸爸,五年了,我看着她一点点长大,从未抱过她亲吻过她。你能想象那种滋味吗?那种你活在世上又觉得世上是虚拟的。五年来的每一天我都时时刻刻地想她,吃饭时、睡觉时、走路时、甚至上课时。无数次关于我女儿在这里的小公园里玩儿的想象,和无数次塔利班发现她们的房子并走进去的噩梦……一天里无数次想流泪。”说到这里他的眼睛又红了,就是我初见他的样子。
我岔开话题问,你在这里生活得怎样?对于眼下和未来有计划吗?
“我的住处距离这有一个半小时的火车,是各国难民临时居住地,难民被安置到工作以后都会离开。法国政府每个月给我五百欧元,给我的交通卡乘火车只需要付一欧元,学法语和上岗培训都是免费。所以眼下要做的就是学好法语、我可以说多国语言能找份薪金相对好的工作。至于未来……塔利班不给办护照只能等待,我住的地方总有女人和孩子被安置进来,这就是希望。
芒祖的故事没有结束,这个故事我没有机会看到结局但足以使我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我变得希望每次看到他都是这般勤恳的状态,这样我就知道他的家人都安好。至于涉及到各国的政治制度以及人性的观念,改变我的就更多了。当然我更渴望在与他短暂之交的这段日子,看到他的故事完美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