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前按:“有关紧要”是由明室Lucida出品的一档播客,专注于书和与书相关的一切,致力于邀请朋友们一起还原、搜集、探讨我们心中的“有关紧要”。本期节目,主播希颖邀请到长期关注女性问题的撰稿人端木异,以及心理咨询师李双双做客“有关紧要”,围绕语言中的性别问题,讨论不同语言中的厌女现象,分享生活中的恶女时刻,以及年轻女性们如何改造语言……现实中的“爹爹不休”,而我们会以对语言的不断理解和掌握反击“爹”的全宇宙。语言恶女们,“我希望能在远方见到你,听说那里会有一场盛大的聚会。”
希颖:大家好,欢迎来到“有关紧要”最新一期。今年6月份我们出版了一本新书叫《语言恶女》,这本书是国内目前为止为数不多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来探讨语言学的一本书。这本书出版之后反响特别热烈,它用非常通俗的语言,讲出了很多英语中从前没有看到和注意到过的性别歧视的问题。很多读者反馈说不自觉就想到了中文中各种对应的现象,所以我特别想找合适的嘉宾来一起分享一下这个特别有意思的话题。今天来到我们节目的,是我们的老朋友(上过我们播客的)——长期关注女性问题的撰稿人、写作者端木异,端木老师。
端木异:大家好,我是端木异。
希颖:然后另外一位是我们的心理咨询师,也是播客“声声不息”的主播李双双老师。
李双双:大家好,我是李双双。
希颖:两位老师我之前也看过你们对这本书的反馈,觉得特别有意思,就想先请两位老师你们可以说说你们读这本书的感受吗?
端木异:我十多年前看了一本书叫《脏话文化史》,我当时就很感兴趣,为什么这么多骂人的脏话都是侮辱女性的?我当时就期待着有这样一本书能够来讲一讲这个事情,结果这本书一出来我马上就期待了。这个作者的气质跟我很一致,我甚至有一件T恤叫做“高知泼妇”:我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非常优雅的一位女时,但是经常会骂脏话(I am an intelligent classy well educated woman who says fuck a lot)。我甚至会想到有哪些女性作者跟这件英文印的T恤很搭。
我很感兴趣大家会怎么看待今天女性群体发明和颠覆这些词的原意。特别是今天有些女性社群,她们会尝试一些不同寻常的表达,比如把女性作为主体放在前面,不称呼“夫妻”,而称之为“妻夫”,称之为“母父”。所以我很想听听语言学专业的人会怎么来讨论这些问题?这本书就有很多线索。
希颖:双双读这本书有什么感受呢?
李双双:今年听说这本书出来了之后,我就立刻要了一本。书中有非常多触动我的地方。比如作者在前言提到一个男律师在法庭上如果称呼他的女同事“亲爱的”,这件事算不算是性骚扰?当时这其实还蛮触动我的,因为我想到大学的时候男生称呼我,还会管我叫“美女”。听友肯定看不到我长什么样子,但是你们两位能看到我实在也是跟美女搭不上边。我觉得我肯定是不符合主流对于美女的定义的。明明可以有很多称呼,但是他为什么偏偏要叫你“美女”?我觉得这跟在法庭上一个男律师叫他的女同事“亲爱的”有一样的效果。他把我贬低或者矮化成一个好像只有性价值或者外貌价值的一个称呼。我通常都很生气。
端木异:但是这个事还蛮有意思的。在上个世纪的中国,“女作家”这个词第一次出现在媒体上时,当时丁玲就非常讨厌被称为女作家。因为大家当时介绍男性文人都是用名字直接称呼,而女性文人要加个“女作家”,还会叫“美女作家”。
希颖:其实你刚刚讲到的称呼的问题,我自己也有一个感受。我是主编、公司创始人,但是我长得比较显小,到外面人家都会叫我“小姑娘”。其实这种称呼也没有性别歧视或者什么别的含义,要分场合来看,但是有些场合他故意叫你小姑娘,确实是在矮化你,听起来会觉得有一些不舒服。之前邵艺辉导演在颁奖礼的现场,当时有个颁奖的男嘉宾就叫她“小姑娘”。我觉得这非常不好。你起码应该叫一句“邵导”吧?我觉得语言确实是非常潜移默化的一种形式、方法或者一种思维习惯。当时为什么出这本书呢?因为很多人都觉得语言是不重要的,哪怕在日常生活中我们觉得被一些话语冒犯了,大家也会说“是你太敏感了,我们没有那种意思”。所以我就觉得特别有必要有这样一本书能够把大家的思维扭转过来,至少唤起大家对语言的一种意识吧。
希颖:我个人对最初的一章印象是最深的,因为是我划线最多的一章。其中提到关于女性的性别侮辱词汇里面为什么有很多关于性器官的?有些词原本是非常褒义词,然后变成了一个贬义词,或者中性词变成了贬义词,然后女性又如何把它们夺回来重新定义的。其实我个人也是发现了很多中文里相似的现象。这就涉及我想聊的第二个问题,就是其实很多脏话都和女性有关,在中文里其实是非常多的。你们觉得哪个例子让你们印象最深刻?有一些分享吗?
端木异:我觉得作者她其实提到了一些中文里的现象。中文对应的国骂,就是骂“他妈”、骂“娘”,但是有时候我们就会控制不住。为什么?我试着把骂“他妈的”换成“他爹的”。我做了和作者一样的尝试,但是发现没有那么朗朗上口。作者在语言学上给你分析了这个问题。我有时候就是很生气,觉得不应该问候女性家属,我应该问候男性家属。看过这本书之后,我发现无师自通地找到了方法,我使用了“a”这个音,人类天生喜欢这种开音节,对吧?所以我就用“他大爷的”,加个“a”,顿时好像就没那么拗口了。
希颖:就变成“他爷爷的”,韦小宝经常讲这句话。
端木异:是的。
希颖:那双双呢?
李双双:我其实也是现在再也不骂“娘”了,但有的时候确实会骂“爹”,什么“去他爹的”、“去他大爷的”。然后有一次我说的比较顺嘴,我记得在车里面,我妈妈在开车,然后我爸坐在后排,我就在跟他们说一个社会新闻,然后突然间说了一句“他爹的”。但我猜任何男性骂“娘”的时候,其实不会关注在场女性会是什么反应。但我当时就很敏感地瞟了一眼我爸,看他是什么表情。因为那个时候我还是有点担心会冒犯到他。
端木异:但是中文里面有时候为了过审或别的,会和英语一样,比如把“他妈的”给变成“特么”,甚至把“妈”给改成“去你妹的”,换成“妹妹”,也是女的。但很有意思的是,我是个非独生子女家庭的,我有一个哥哥,我有次跟他吵架,我就骂“去你他妈”,但是想想不对,去的是我的妈,然后我就骂“去你妹的”,我心里又想那不是骂我自己吗?这就很尴尬。
希颖:对,不知道用什么词语来抒发自己的情感,因为骂什么都是骂自个儿,就会有这个感觉。很多脏话因为都和女性有关,所以我们大家就骂不出来。
#汉语、法语、日语、英语中的厌女#
希颖:作者在书里讲到很多英文里性别歧视的现象,她有提到比例。比如英语里面俚语总数有300多个,其中166个词是针对女性和女性相关的。其中又分为4类,比如滥交、肥胖、邪恶、性感程度。有关女性的俚语中有 90% 都是贬义的,然后有关男性的却只有46%是贬义的。
其实我在网上也看到很多中文里面的性别歧视现象,比如很多贬义的词都是女字旁的,然后就有男的在下面评论说“那你没有看到有很多寓意好的词也是女字旁的,比如‘好’就是女和子的”。其实我今天也搜了一篇论文,其中就提到汉字中女字旁有247个,其中涉及褒贬含义的有100个,那褒义的有47个,贬义的有35个,褒贬参半有18个。但是男字旁(人字旁)带有贬义的就非常非常稀少。中文和英文里的现象是相互对应,因为我们共同处在一个厌女文化的环境之下,文化也影响了我们用词习惯。很多字典是由男性去书写的,很多规则是男性去制定的。所以我就会觉得很郁闷,因为当你想要表达自己的想法的时候,却不知不觉在骂自个儿,或者说用了一些骂自己性别的词汇。端木老师,你也在学习法语和其他的一些语言,那你自己在别的语言里,有发现这样跟中文和英文里面一样的现象吗?
端木异:这个太常见了,法语里面还分为阴阳性。这也是这本书里我非常关心、非常有启发的一个点。我们去年录了那一期《我,厌男》那本书,那本书的作者开篇第一句就说,厌男是一个阴性名词。我当时一拍腿,说“原来你们法国人也这样,哈哈哈”。阴阳性表面上不应该是和性别有关的,否则你无法解释为什么书(livre)是男的(阳性的),书店(librairie)是女的(阴性的),这毫无逻辑,但大家在学习过程中都会不自觉地以性别来对应和理解名词的阴阳性。我当时学法语特别生气的事情就是,为什么le ménage(家务)是一个阳性名词?明明都是女人在做,为什么它是一个阳性名词?然后教我课的北外老师,男老师就客套地说“这个东西没规律啦,你记下来就行了”,女老师就跳起来了,说:“家务可不都是给男人做的吗?这就得是个阳性名词。”
希颖:阳性和阴性确实是很多语种里面出现的问题,其实英语和中文并不区分阳性和阴性,但它里面辱女的现象也是大量存在。那双双你有什么感受,你有去学习别的一些语言吗?
李双双:我大学的时候有选修德语,但是说实话我学得不怎么好。然后我也有学一点点法语,我在学习过程中也很困惑,因为我们的语言确实没有阴阳,所以涉及到这种阴和阳的时候,我每次也是记不住的,经常记不住。但是看了这本书的时候我回想起来一些德语词汇,因为书里面也提到在德语里,有人会觉得所有那些坚硬的、刚强的、主动的这些词都是阳性的,然后那些被动的、容易接受的、柔软的甚至软弱的词是阴性的。
端木异:法语也是这样,所以“新冠”到底是阴性名词还是阳性名词?这是一个新词汇,法国人为此也打起来了。
李双双:对,这个值得打一架。
端木异:我在很小的时候学英语,当时老师布置我写一篇文章向外国人介绍中国的一种动物和相关的文化。因为我小时候养过鸡,所以我就决定写鸡。我查了很多资料,鸡被称为五德之禽——文武勇仁信。鸡是一种很好的、很有道德的,很有中国文人美感的动物,但是我发现他们举的这些优秀的例子全部都是公鸡。提到母鸡的话那叫什么呢?大家都知道有个词叫牝鸡司晨,就是质问母鸡打什么鸣?但是公鸡打鸣是好事。头戴鸡冠,这是像文人,文也,然后碰到战斗力很强的,会打架的,这是武也。然后遇到一些困难,它会上去斗争,这也是勇也;得了食物它会分享,这是仁也。然后守夜不失时,信也。仔细想想,说的都是公鸡。
我在给外国人介绍的时候,在想鸡年到底该翻译成哪个鸡?母鸡(hen)还是公鸡(rooster)还是小鸡(chicken)?我发现她(他)们也在争。像牛的话是公牛、母牛?大家也在争,牛年介绍也会这样子。但是官方上面最后采用的就是the year of the Rooster,就是公鸡之年,没你母鸡什么事。
希颖:最后还是公鸡赢了。
端木异:对的,但很生气。明明养的最多的是母鸡。
希颖:还有那个母牛、奶牛什么的。挺有意思的一个现象,其实因为我自己也学日语。日语是受到汉字文化圈影响非常深远的一个语言,所以你会发现在日语里面的性别歧视现象也是非常多。口语和书面语是一个不同的体系,口语特别分为男性的用语和女性的用语。然后女性用语的敬语词就会特别特别多,长的让人觉得特别难受。女性要表现尊敬,表现自己的优雅得体,就得讲很多很多话。再比如日语里有一些词,介绍自己家的男性就叫“ご主人”(goshujinsan) ,写作“主人”,但如果是介绍自己家的女性(妻子),就是叫“女房”、“家内”。
端木异:日语里自我介绍的时候,女性都是要用一个下级一点或者平级的身份,但是男性就可以有一种不一样的介绍方法。
希颖:是的,然后“奥さん”(okusan),“奥”就是“在里面”的意思,就是说妻子应该是在家里面围着灶台、围着锅炉转的人。还有很多俚语,其实我觉得这个现象很多语言里面都有,比如形容讲话很娘娘腔,日语就要念作“memeshii”,因为日语里假名就是写成“女女しい”,然后读成“memeshii”,形容讲话很娘娘腔,女里女气。关于男的词汇就是“男らしい”(otokorashii),形容很有男子气概的。日语里也是到处遍布性别歧视的。不过我感觉近年来大家都有对语言进行改造,包括重塑一些潮流。以前叫“助产妇”,现在改成叫“助产士”比较中性一点词。但其实“士”也是古代对男性的一个尊称,男的才配叫“士”。所以这个我觉得也是有待商榷的,但是大家如果不提出这样的问题或者不思考这样的问题,我们就没有改变的机会。
端木异:英语和法语里对于职业人士的称呼也是这样的。因为以前有些职业只有男性,所以如果是女性从事这个职业,称呼时就会有些尴尬——要不前面加个“女”?努斯鲍姆就是美国哲学家——
希颖:努斯鲍姆,《傲慢的堡垒》的作者。
端木异:对,她年轻的时候干古典学的这一行没有什么女性,她通过自己的才能进入一个古典学协会,成为里面极少见的女性成员,她在书上说过这个事:有个男性学者阴阳怪气的提醒她,没有女性学者这个说法,古希腊语里没有这个说法,“男学者”对应的女性版本指的是“妓女”。
希颖:天啊……
端木异:但是这种现象在法语、在英语里或者希腊语里都很常见。女人和妻子,在希腊语中是一个词,gune。因为法语是罗曼语系,所以它也是有受到拉丁语的一些影响,比如你要被称为是一个女人,你只有成为妻子,你才能成为女人。介绍我的妻子,意思就是“这是我的女人”。
希颖:天哪!
端木异:意思就是说你要成为妻子,你才配被称为是女人。
#不要用男人指代所有人#
李双双:刚刚希颖提到“男字旁”。然后我想到其实在汉语里面,几乎可以说没有男字旁,日常的语言里感觉很少出现男字旁的字。比如“嫉妒”这个词,大家会把女字旁改成两个男字旁,但是得发表情包才能发得出来。比如“嫖娼”这个词,大家也会把它改成男字旁,因为确实大部分的时候都是男的干的,男的可能也会更加地喜欢嫉妒。反而是比如人字旁,它更多的是代表男性。所以我觉得用偏旁部首和英文表达也是有一点像的,就像默认人字旁是男。
希颖:对,mankind就是“man”“kind”人类。
端木异:一群女性在一起的时候是用女字旁的“她”们,但是如果中间有一个男性加入进来,你们就会变成人字旁的“他”们——她就被这个男性代表了。
希颖:对,书里面也提到“you guys ”就可以代表所有的人,英语里面就是这样。
端木异:不单是这个作者,还有一些写作者,特别是女性主义的写作者,她们也很注意这个事情。我在看厄休拉·勒古恩,写科幻小说的作家。她在访谈中提到这件事情,她梳理了历史——在以前,他(她)们(they)被用作单数人称代词。但是有些人是语法警察,勒古恩称之为是“语法流氓”,他们到处去纠正,这是错的,虽然这个做法一直到 18 世纪都是对的。所以他们(指语法流氓)就发明了一项新的规则——用 “he”来涵盖“she”,十八世纪以前英语中没有这个用法。在过去,莎士比亚是用“they”来表示单数的he or she,女性运动之后再把这个用法重新带回来了。
希颖:其实刚刚讲到“they”的用法,其实书里面有一大段的论述。很多语言里都存在这种现象,刚刚我们讲到一群人里面虽然有男有女,但仍然要用“他”,默认人类的代表就是男性。但是其实我之前看到一些书里提到“她”这个字其实是刘半农发明的,五四期间新文化运动之前是没有“她”。
端木异:当时是不是把这当成一种进步?
希颖:但是他在发明“她”这个过程中,其实遭到了很多保守势力的反对。他在翻译英国的戏剧《琴魂》的时候,他把“he”翻译成他,但是“she”没有办法代替,所以他为了翻译造了“她”这个字。但是他当时写的时候,保守势力非常反对这个事情,说“怎么可以发明‘她’这个字。”但其实鲁迅是比较鼓励的,认为他丰富了语言,解决了男女表达混乱的现象。新文化运动后期的时候,我们接受了很多西方文化,为了要对应英文翻译才发明这个“她”。也就是说如果我们不引进西方或者不被西方的潮流影响的话,“她”不知道啥时候才能造出来。
端木异:刚刚提到勒古恩,她有一本很有趣的小说叫《黑暗的左手》,那本书里面性别是不停流动的,所以她在书里面用男字旁(人字旁)的“他”(he)来代替双性人,但是她不满意。因为书里的人进入克慕期(kemmer)才会形成特定的性别,她设置了一个概念——人到发情期后才能获得性别,暂时的成为他或者她,但是这一辈子性别是不停的、可以改的。她写这本书的时候是 1969年,所以用人称代词“they”不现实,就算这么做了编辑也不会同意。所以她过了很多年后,又重写了这本书,把书中的有一章的男字旁的“他”(he)全部替换成了女字旁的“她”。但她还是不满意,觉得用“they”这种中性一点的词是最合适的。
希颖:现在如果说有男或有女的情况,你们一般会选择使用哪个“ta”呢?
端木异:这本书就讨论了一个事情,那些跨性别者和酷儿她(他)们是怎么使用这些词的?她(他)们造了一些什么样的词。
希颖:是的。
李双双:我可能比较激进,我写作的时候如果是同时有男有女,我还是会用女“她”、“她们”。我确实没有代表男性。如果找不到中性词的话,我就会用女“她”。其实有一些文章也会直接用拼音的“ta”或者是“ta们”。
希颖:其实用“ta”我觉得是比较好的。尤其是当作者或者你想写的这个人,不知道是男是女或者有男有女的时候,这可能会是一个比较好的处理方法。当然我觉得如果将来有一种可能性,能不能造出一个没有性别或者性别色彩没有特别浓厚的词?因为我总是觉得女“她”都被造出来了,今后如果我们保持一点对语言的想象力的话,未来也是都有可能的。
#被污名化的词,以及如何收复它们#
希颖:以前“bitch”最初的意思只是生殖器或者是生殖器暴露出来的一般动物,然后它就缩小到雌性动物,之后又变成指代为母狗。直到公元 1400 年左右,它的意思才首次从野兽转变为人。当它出现在文学作品中时,是被用来描述淫乱的女人或妓女,一直到现在都是英语的主要词汇之一。像“slut”最初的意思是指不修边幅的女性,然后扩展指代为不道德、放荡、淫乱的女人。其实这几个词都是对女性的荡妇羞辱。但是因为这些词语中展现的性别歧视现象在其他语言里很多时候也存在,所以我就想问,你们觉得中文里有这样被污名化的词吗?
端木异:这例子也太多了,比如“小仙女”。
李双双:感觉所有跟女性相关的。
端木异:还有“嫖”最早也是一个比较好的词,还有“媛”(XX媛),“媛”本来是指美好的东西,现在就用来骂人了。这种例子太多了。去年我有一本年度之书,作为一个小动物爱好者我读得非常高兴,书名就叫《Bitch》,这本书和《语言恶女》这本书应该捆绑销售。
希颖:《Bitch》中文翻译书名叫《“她”的力量》。
端木异:书里讨论了人类的很多性别偏见是怎么干扰扭曲大家对动物和自然的认知。它跟今年大火的纪录片《大自然的女王》也应该捆绑。这些书和影像资料之间都是呼应的。
希颖:因为大家生活在一个很厌女的环境里面,互联网的文化裹挟了很多东西。比如去年说的“媛”这个字,本身是形容非常美好的女性的字,它就被污名化了。还有“小姐”、“公主”、“圣母”、“绿茶”以前都是很好的一些词语,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现在都被污名化了。书里作者有提到,大家对它们进行“收复再定义”。现在有很多女性主动称自己为“bitch”。其实我想到中文里可以说比如婊里婊气,然后有的人会称呼自己的女性朋友“婊贝”。这非常像我们作者在里面讲的就是主动把“bitch”这个词带到自己头上,显示很酷、很飒、很有力量的感觉。大家有没有发现这样的一些收复再定义的一些词汇呢?
端木异:“酷儿”(queer)这个词本来是用来骂人的、变态的意思,现在就变成一门研究学“酷儿研究学”。还有印象派画家,当时“印象派”是人家评论家用来骂他们的,他们就说“哦,那我们就是印象派”,还把刊物给命名成印象派了,现在这个词就完全是中性词了。还有一个例子是我很爱举的,就是玛丽·比尔德,古典学家玛丽·比尔德。
希颖:我看过她那本《女性与权力》。
端木异:对。在她年轻的时候去就业,那时候职场性别歧视比较严重。(当时人们认为)古典学就是男人干的。她当时去面试,她意识到自己很有可能会被羞辱成是“女学究”、“女书呆子”,英文的说法叫做“蓝袜子”。她就穿了一双蓝袜子,去面试的时候她就把裤腿一挽,把蓝袜子露出来,相当于用服装告诉面试官“好了,我知道你会怎么评价我了,你评价我就是个女书呆子,那今天我就穿上蓝袜子了,我们就开始吧”。
但有意思的是“蓝袜子”(bluestocking)这个词本身是 18 世纪女性主义文学沙龙。一些女性知识分子她们当时组成了一个“蓝袜社”(bluestocking club)。在 18 世纪,女性一般是不大被认为有智识方面的追求的。但是进入“蓝袜社”的全部都是女性,有中产阶层,也有非中产阶层。她们开始创作一些通俗的文学,这是一个流派。18 世纪那位著名的编撰了牛津词典的约翰逊博士,当时也和这些沙龙有交流。所以这个词本来应该是一个很积极的词,一些女性聚拢在一起来谈论这些才学、文化和知识方面的一个沙龙,到后面就变成了一个贬义词。如果继续往前再追溯这个词,你会发现为什么她们会被叫做“蓝袜子”群体呢?因为她们中间有一位参与的男性,他穿蓝袜子。沙龙里面有一位贵妇人邀请他来参加这个活动,他说“哎呀,我今天这衣服没怎么好好穿,我不想来”,结果夫人说“谁管你穿什么样了,你穿着这双蓝袜子来吧”。他就穿着一双蓝袜子,之后大家夸奖说,“哎,没这双蓝袜子什么事都干不成”。于是后面“蓝袜子”成为这个女性团体的一个代称。
但是再到后面这个词,“蓝袜子”就被用来贬低女性。在很多文化作品都可以看到,骂一个女人是“蓝袜子”,《飘》里面郝思嘉和一个男人对话,她突然就发现那个男人可能是看不起自己,她心里想“原来他把我当成了蓝袜子”。还有王小波的《绿毛水怪》里面也提到了蓝袜子,他还说乔治·艾略特是这种“蓝袜子”的代表,是一种肚子里没什么货,却装作有知识的人。而福楼拜法语的《庸见词典》里面有一个词条——这本书就是一个小字典,为一些词语赋予一些新的解释。他在“蓝袜子”这一条目上写的是“追求智识生活的女性的总称”。这是个贬义描述,女性追求智识生活是贬义。
李双双:早知道今天就穿一双蓝袜子了!
端木异:我今天特意穿了双蓝袜子,就是提醒自己。
希颖:我还第一次听说。其实我也想到很多被污名化的词语,后来是由女性自己主动带到自己的头上,然后再通过某种表现方式表现出来。因为其实“bitch”转褒和嘻哈音乐有很大的关系,因为黑人的嘻哈歌手主动叫自己“bad bitch”,然后通过这种文化去流传开来。其实我觉得中文里面特别有意思的,也是近两年一个现象——女拳,拳头的“拳”,大家都会主动讲自己会打拳,就说“你小心点,不然我就要打拳了。”
端木异:是的,我觉得,但是现在还看到有些男性在骂“你又是来打拳”,我心里想你们真的太跟不上时代了,你都不看看线下拳击馆都这么多女孩子了。
希颖:一开始是想污名化这个女权主义者、女性主义者的,但后来大家主动说“我就是女拳,你要不小心一点,我要打你了”。
端木异:对,拳头一握。
李双双:我是专业打拳,打拳多少年的。
希颖:是的,所以我其实很佩服女性的创造力和表达能力,把一些可能曾经是贬义的词语或者被污名化的词语,我们重新来进行收复再定义。其实这也是这本书让我觉得特别有意思的一个地方,它叫“take back”,就是我们来夺回语言、重塑它,特别体现女性的力量和团结。双双有什么要分享的吗?
李双双:我其实能想到挺多词,比如“妇女”这个词,我记得在读大学的时候大家很不喜欢过妇女节。后面出现了“女神节”,这些消费主义的烂词。到最近几年可能已经没有人再提“女神节”了,就是大家对于“妇”字的重新的一个定义是女性之力是可以抵过山的,可以推翻一座山的。我经常看到有一些艺术字的写法会把“妇”的右偏旁画成一个倒着的“山”。所以大家现在对于“妇女”这个词还是很接纳的。
端木异:妇女节大家开始变得不愿意过,是从 80 年代开始的。丁玲写《三八妇女节有感》,这是解放前很著名的一篇文献,当时大家都是接受妇女节这个说法的。再往前追溯一下,“妇女”这个词是在中国的语境下面,被直接捡起来作为左翼的一个称呼,以区别于资产阶级的女性。它要把小资的色彩剥落掉,所以采用了“妇女节”的翻译。
但是到80年代因为思想解禁,开始有女性主义意识了,大家突然不愿意过妇女节了。这是很有意思的事,因为当时大家在反思,建国之后这些女性主义运动有什么不足?虽然女性也可以参与工作了,但这是以女性被牺牲女性特质来作为代价的。那些铁姑娘,她们要像男人一样去干活,女人要努力地去做到和男人一样。作为那种思潮的反动,大家强调要开始做女人,要把女性特点从过去的无性别状态中剥离出来。
所以那时候一些女学生,特别是城市的一些女性主义的学者,她们不太愿意过妇女节了,因为妇女节的含义好像变成让女人去做男人的一个节日。她们想要做一个“女人”节。如果去查那个文献,你就会发现主要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但是又很不幸的迎合了自由市场的一些需求,然后商家就开始拿来炒作,所以就开始有这个风潮了。
希颖:其实我觉得妇女节在每个国家或者每个历史阶段它的含义会不一样。我印象比较深的是在我念大学的时候,大家喜欢挂标语,实际上有些标语是非常冒犯的。但大家会觉得这是男性对女性的一种赞赏、一种表扬,其实很多时候只是想物化你、想定义你,或者把你看成某种消费品、商品。大家分辨出其中的某种权力结构之后,就会拒绝“女神”、“女王”这样的词语,因为它本质上只是在物化你而已,里面是没有任何尊重的。
所以这时大家才会想到要去回归“妇女”。以前大家听到“妇女”这个词汇有一种很土的感觉,觉得“女神”、“女王”好像很霸气一样的。其实并不是这样,“妇女”回归它的本意,就是对成年女子的通称,不分年龄、不分阶层的,都可以叫“妇女”,“全世界的妇女联合起来”,所以“妇女”其实也是在逐渐流变中。我感觉它虽然也有被污名化的现象,但同时大家也慢慢夺回了它真正的定义。
端木异:现在好像大家都会很讨厌称呼女生贤惠,所以现在我们开始有意识地把它用于夸奖男性。
希颖:确实,贤惠对男性来讲是一个很好的品质。
李双双:对,我现在对一个男性最高的评价就是“你像个女人”。
希颖:所以我觉得语言确实是随着历史变化而变化的。
#女男说话大不同#
希颖:其实我接下去还想谈一个问题,和我们平常的语言习惯有关。作者提到女性谈话和男性谈话的一种区别。我们女性之间会话是非常平面化的,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对话的参与者。但是男性会倾向于将对话视为个人表达成就的一个竞技场以及建立等级制度的场面。作者还谈到女性会话中,比如女性会抢话,她有时候会重复对方的观点,有时候会表达“嗯”“啊”这样的一些语气词。但是这是会被男性批评的。所以大家在现实生活中对于女性会话和男性会话的不同,你有没有一些特别的感受呢?
李双双:我抢答一下这个问题。因为我还蛮有感触的,我这几年一直在做的两件事情,一个是办全女的读书会,我们每次活动基本上全都是女生,还有一个是办全女的团体,也是跟我的职业有关系。书里面的每一句话我都会点头如捣蒜。其实最开始希颖问我对哪一章最有感觉。我其实对这一章的部分最有感触,可能因为在每天的工作和组织活动期间,我都有非常深刻的感受,女性之间的这种对话真的是非常的平等的。我会很自觉地把空间让给别人,虽然也不是说每个人完完全全能做到。但是大部分人其实对于讲话的时间,包括其他人的回应,都还是很热情的。如果是一个全男的环境或者是男性占主导的环境的话,你会发现他们其实是不太听彼此讲话的。用一个特别难听的话说,就是他们一直在竞争“who has the biggest dick?”的那个感觉。你是当孙子还是当爹?而且你会感觉到被打断这件事情真的是会让他们非常愤怒。
我自己有一个特别深刻的体验。我和我的前任我们两个经常会因为一件事吵架,他会觉得我在打断他说话,让他很不开心。然后我当时作为女性我还是很认真地反思了一下自己,我在想我是不是真的想要故意打断他讲话。后来我想了想,我好像真的没有这样的意图,但是为什么在他听起来就是一种打断?我在看这本书的时候恍然大悟,我们女性其实会经常“small talk”,就是“噢,对对对”、“你说的特别对”或者怎么样,这其实是我们积极聆听对方的一种信号,但是这样的表达方式在男性那里会被认为是你不够尊重他、你在打断他、你在挑战他的权威等等。
希颖:男性对于他自己的权威感真的是十分的重视和敏感。
李双双:我觉得男性在讲话的时候,其实是为了确认自己的权威。哪怕他们讲话其实毫无逻辑,但是他们会让自己看起来很有逻辑,分为“1234 点”这样,然后以一种毋庸置疑的语气。我觉得他们是想塑造一种专家的形象。像书里面说的一样,我觉得男性他们讲话其实想达到的效果是让对方闭嘴,就是“我说的是正确的”、“让我来教教你”、“让我告诉你世界的真相”。
然后女性正好是反过来的,女性讲话通常是邀请式的。我们讲话,并不是说向别人传达一个信息或者指示你世界未来的方向,我们是想要邀请对方加入到对话当中或者是邀请对方继续让对话进行下去。书里面举了一个我觉得还蛮恰当的例子——男性提问和女性提问的区别。如果是男性提问的话,他通常是想要获得一些信息。而女性提问看起来好像是一个问题。有人会说“为什么女性总是用疑问句?显得自己很不自信。”但我觉得书里的描述跟我的感受其实是特别一致的,作者说“其实不是这样子”,女性讲话的时候可能说“我们要不要去哪吃饭?”这句话看似是一个问句,但它其实又不完全是一个问句,它更像是一种邀请,它不会把话说死,而是在过程中你可以改动,你可以加入一点什么,你也可以拒绝,它给对方很多空间。所以我觉得我们是用一种更平等的方式讲话的,尤其是在全女的这样一个情况下。
希颖:刚刚双双说的,我也特别有感触,我觉得很多女性在表达的时候会去注意周围人的反应,她要表现出自己一种倾听的姿态。所以表现出“我对你讲的事情特别感兴趣,你可以继续往下说”,但是会不会这在男性听来就是完全不同的一个感受?女性喜欢用询问的方式在男性看来就是不自信,好像缺乏一种安全感。
作者也讲到一个结论,男人的说话是为了交流信息,而女人与人交谈是为了建立彼此的联系。刚刚讲的全女对话的某种特征,因为我也参加过很多场读书会,包括我们的分享会。你会发现哪怕大家是一个在台上,一个在台下,但是我们仍然能够进行一种非常平等的对话。但如果是一个男性嘉宾在台上分享,他就有可能会在那里滔滔不绝的,一直在那里说。
希颖:因为男性一旦说起话来,我发现女性就沉默了。
端木异:是的。
#别judge她的口头禅#
希颖:我们刚才说到男性会话和女性会话不一样嘛。其实这本书里面谈到,女性不管是说话的习惯、用词、声音等等,都是经常被批评的。比如英文里女性喜欢讲“like”、“you know”、“just”这样的模糊限制语就会受到一种批评,但男的就不会。数据统计发现男的也很喜欢讲这些话。其实这并不是意味着缺乏逻辑或者你不自信等等,它只是一种很好的会话技巧。然后我不知道大家有什么口头禅,会不会因为这些词而受到一些批评啊?其实我的口头禅是“其实”。
李双双:我的可能是“可能”。(笑)我妈还蛮有意思的,她会经常来,看我写的文章或者是听我的直播之类的。我记得很早之前她就跟我讲,我说话很啰嗦,然后我不太清楚我说话啰嗦在哪里,后来我发现可能——我又用了——可能我经常在讲话的时候会用这种模棱两可的、像英文里面那种 “like”、“you know”这样的词,而且一句话里面会出现好几个这样的词,经常会被大家称之为不够简练。
端木异:自信一点,我开始录播客之后我和那些播客界的头部播客,那些很活跃的男性嘉宾讨论过这件事情,他们其实有些人也很苦恼,自己讲话会有各种口癖。这种口癖会导致他们觉得自己口条不好。有些人天生的口头表达能力就会强一点,听起来就会很有说服力。
希颖:对,其实我对自己的口头禅已经接受了。我会被批评语速太快——一个女性讲话特别快的话会让人觉得你充满了攻击性。但其实好多男性讲话也挺快的,一个我很熟悉的、也挺有人气的女主播,她早期一直被人骂“语速快像放炸弹一样”。被网暴了好长时间,但是她现在也有很多粉丝。但是我想如果一个男性语速很快,可能不会像女性一样遭受这么多的批评。
端木异:他们肯定会说这个男性思维敏捷。
李双双:对!
端木异:我和几个受过高等教育、博士学位的那些男性对谈,他们语速超快。然后我有一个问题,我平时读书比较多,有些人名我反应不过来,他们语速飘飘的,我就不得不问“你们刚才说的是谁?”我就不停的这样,显得我很弱智。
李双双:我其实还蛮喜欢语速快的人的,限于女性。因为我听播客的时候都要把语速调成比如说 1.3 倍或者是 1.2 倍听,如果像希颖或者是像端木老师这样的语速的话,我就不需要再调了。我其实会觉得这是一种聪明的表现,因为人的语言跟思维也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你能这么快的输出,说明你的思维非常敏捷。
希颖:其实我也听过一个评价,说语速快是思维敏捷的体现。但是他们会说你不顾聆听者的感受,因为我自己是喜欢1.7 倍速听正常语速的播客的那种人,我听的、接受的也会很快,我自己觉得我讲话好像没有那么快。而且它形成了一种习惯之后,你会发现你说话越来越快。虽然我也为这件事情苦恼了很久,不过后来我是比较接受自己就是语速快的类型这一点。
李双双:其实换一个角度想,我觉得女性好像无论做什么都会被批评,所以你就做你自己就好了。我被批评的不只是我用了很多口头禅。因为我经常抱歉,说“对不起、不好意思”也会被人说是不自信的表现,让我少说点。但我发现我也忍不住,每次还是会继续抱歉。
我当时被指出来其实还是挺不服气的,我并没有认同对方说的“我把自己显得太不自信或者是太弱势”,反而觉得是因为我很珍惜我们的关系,所以我不希望对方有任何不舒服的感受。如果我觉得有一些冒犯,或者是可能让对方不舒服的时候,我就会这么讲。看到这本书的这个部分的时候,我觉得还是有被治愈到。我之前不管是在恋爱关系当中,还是跟一些男性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会说我说话声音太大了。我承认我的声音确实是挺大的,不知道你们现在听的怎么样啊?
希颖:我也经常被人说声音特别大,尤其是我有时候比较容易激动,可能音量就会比较大。其实有时候我会觉得音量大可能在某些时候也不是一种缺点。因为有时候你需要表现出你很笃定、很兴奋、很受到鼓舞的状态。如果你太冷静,别人就觉得你是不是没有那么喜欢这个东西啊?或者你对这个结果不是很满意?
#“夹子音”不等于媚男#
端木异:我们今天这三个人中间好像都没有那种语气和音调特别软的。
希颖:音调比较高的那种音调。
端木异:特别高,特别女性化声音的那种娃娃音。
希颖:这本书不是有讨论到气泡音吗?年轻的女性使用气泡音,被男性批评什么之类的。我们女性在自己群体里面,使用气泡音的情况是不是比较少一点?
端木异:气泡音是那个喉咙放松的时候发出的。
希颖:对,有点低沉。
端木异:我今天还特意找了一个视频,是一个非常典型的能够说明书里面对女性气泡音的攻击。那段视频里一个气泡音的说英语的女孩,她是收银员,她用气泡音问男顾客要点个什么?“要点杯咖啡”,她就一直用气泡音来回应,然后男的就觉得非常不爽,一直在怼她。因为英语的语境和中文是不大一样,这两年外国社交网络对气泡音的抨击非常严重。你如果学外语、做听力,可能都会提到很鄙视气泡音。但是在中文的语境里面其实还好,因为如果你学那种广播主持或者学声乐,一定会发出气泡音。去年张颂文拍狂飙火了之后,然后他的一些唱 KTV 的音频就流出来了,唱的全都荒腔走板,调都跑到不知道哪去了。但是非常有感情,网友说“全都是感情,没有技巧”,但他用了技巧,还用了气泡音。这种中年男人陶醉的感觉一定要通过气泡音发出来。
但是这个视频里面这个女孩,她用气泡音就被男顾客怼。男顾客说“只有青少年或者是富家惯坏的大小姐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才会用气泡音,你为什么要这样跟我讲话?”就跟她吵起来了。这个女孩一直说,“我一直都是这么说话的”,结果后面有一位女顾客等不及了,她说“我还在排队呢”,她是故意用气泡音说的。很符合这本书里的一个例子,一个男性在规划和管理和他对话的人,你说你点杯咖啡,管人家讲话有口音干嘛。但他就是要表明一下。
希颖:气泡音确实在欧美互联网上被抨击的非常厉害。当然包括我们这本书里面也提到这个事儿,作者说总有男人要教年轻女孩说话。其实我仔细想来中文里面这种现象不多,但中文里面被讨厌的是夹子音,夹子音其实一开始就是讲台湾腔。前两天我在看一个视频,台湾主播用台湾腔报新闻和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播报新闻。我发现它不仅仅是夹的原因,它的音调升高,语气就是完全不一样。女性群体里面就有很多人抨击夹子音,说“你是在媚男”或者怎么样,也被讨论的特别多。
端木异:我可以通过猫叫来模拟出气泡音和夹子音。我进来的时候,你们公司的猫猫就对我发出了夹子音。但是猫猫其实是不会随便“喵喵”叫的,它对人类才这样,它们对同类从来不“喵喵”叫,它发现用夹子音人类买账。通过小猫可以说明,我们之所以讨厌夹子音,是因为觉得使用夹子音的女性很装,迎合男性的需求。但是这也很奇怪,变成了一种鉴夹协会,大家无差别网暴一切,比如“声音太女性化的是假夹子音”。但是这和英文世界嘲讽气泡音也很像,最后都是针对女性。
希颖:反正我觉得毫无疑问都是一种很厌女的行为。无论女性怎样做,都会有人去批评。男性批评气泡音,但是男性自己用气泡音就觉得无所谓。女性群体对夹子音的抨击,我也觉得是非常厌女的行为,因为可能有人的声音本来就是那样的。但是我觉得大家对女性的声音的要求会更多,包括书里后面也有提到一些权威女性,比如希拉里还有撒切尔夫人,她们都会专门找人来训练自己的声音,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更有权威感。认为女性的声音天生就没有权威感这件事是很吊诡的。
端木异:作者这点倒是很让人喜欢,她的态度很让人喜欢,“我为什么要假装男人说话?”教人学会怎样用更男性化的方式说话,这好像是个女性主义建议,实际上是个伪女性主义建议。最后还是要求女性放弃自己的女性特质,变得像男性一样。
希颖:问题是我为什么要变得像男性一样?大家对于一个女性高位者实在太不习惯了。
端木异:甚至玛丽·比尔德也说过,观察所有的这些女性领导者,她们的一定是穿裤子、西装套装,像一个男人一样说话。
李双双:我还蛮希望看到有很多“夹子音”的女高管、女CEO、女科学家站在那里说话。让他们感受一下夹子音的洗礼。其实就像希颖说的,我上大学的时候同寝室的同学说话也是夹子音,我们当时好像还没有夹子音这样的词,我也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时候被发明出来的。当时我们会说它是娃娃音,说话跟小朋友一样。但她不是故意要说出小朋友的音,就是很自然地发出这样的音。
然后来我发现其实有挺多女性是这样的,可能因为女性的音域确实会更高一些,高到一定程度可能就有点像小朋友一样的音。所以我觉得这完全是性别偏见,但是我要特别坦白的说,其实我之前听播客的时候,听到那种娃娃音的主播,我就需要更集中精力去听她(他)讲了什么。因为我很容易就把注意力放在了她(他)的音,而不是她(他)的内容上面。我甚至觉得这也是一种父权的阴谋,他们不断的让你给各种声音起名字,让你去注意你的声音到底是属于什么音?去鉴音,但如果你把注意力放在这,其实你就听不到她(他)在说什么了。
希颖:对,其实本身每个人的音色都是很特别的、带有特质的东西,就像每一个人的外貌都不应该受到任何批评。我觉得鉴音这个风气特别不好,尤其这种鉴音是专门针对女性的。
#“爹的全宇宙”来了!#
希颖:我们刚刚聊到很多的问题,归根结底还是在于我们的环境。大环境对于女性各方面的要求是非常苛刻的,我们女性自己本身就有很强的反抗意识,我们有创造力去反抗这些社会给我们的规训和别人对我们的有色眼镜、批评等等。书里面有提到,少数群体、弱势群体她(他)们的语言创造力会特别的明显,为什么?因为其实语言在被我们忽视的同时,也是最容易被我们得到的一个赋权工具,“赋”是赋予的“赋”。
像黑人群体、 LGBT 群体等等,她(他)们自己发明了很多的词汇,影响了我们的文化,包括我们女性其实也是这个弱势群体的、少数群体的一种嘛。大家有没有发现在中国很多互联网流行词汇其实是从女性群体中来的,或者一些词语的流行也是一些少数群体去赋予它的。大家有没有注意到有哪些词汇能分享一下吗?
李双双:我之前印象最深刻的事情是《坠落的审判》的北大首映礼,这之后其实立刻出现了一些让人觉得很耳目一新的词,都是跟“爹”有关。我今天就查了一下所有跟“爹”有关的,大家发明出来这些词我称之为“爹”的全宇宙。比如“爹爹不休”、 “爹言爹语”、“男言之隐”、“公公爹爹”对应的是那个婆婆妈妈那个词,还有 “爹起彼伏”、“一爹更比一爹高”、“爹外有爹”。跟“爹”同义的词,比如“爷们唧唧”对应的“娘们唧唧”,还有“网络爸凌”。大家发明出非常多有力的反击,比如男性喜欢说教、男性拿着麦就不放,类似于这样的很多现象,大家现在有特别多描述的语言。我发现每次发生一些热点的性别事件,立刻会出现很多类似这样的词,比如最近还有一个事情,我估计你们也听说了胡歌他不是演了——
希颖:《楠丁格尔先生》。
李双双:对,《楠丁格尔先生》,一个特别奇怪的事情。然后我就看到女性主义读书会的群里,大家改这个词,比如把“楠”字改成“男性”的“男”,还有把“戈尔”改成“哥哥”的“哥”尔等等,还蛮讽刺的。其实我感受到,尤其是在近些年的中文互联网上,女性们一直在做的一件事情就是不断创造新的语言去描述一个现象。反正我每次看到都非常惊喜,大家的语言创造能力,而且我感觉好像越来越多的词语大家会用到自己的生活当中。“公公爹爹”是我最近学习的新词,是在看一个综艺的弹幕里面有人提到的,然后觉得“哇,这个词真棒”。以后我可以再也不用婆婆妈妈了,就用“公公爹爹”。我最近在练习,有机会我就会用这个词。
希颖:我也可以举几个例子,现在比较典型的,比如“英雄”变成“英雌”、 “雄起”变成“雌起”,还有“雄辩”(我现在很少用这样的词)变成“雌辩”,包括你刚刚讲的“母父”、“妻夫”也是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好屌”变成“好蒂”、“老天爷”变成“老天奶”大家看的已经很多了,它逐渐变成大家会去使用的那种词。我还记得有一些脱口秀段子也给我印象蛮深的,比如说“妈宝男”明显就是用来污名化母亲,它可以变成“爸废特”,这种就很好。
所以我每次都特别佩服女性的创造力,大家主动去使用这些词的时候,你就不会觉得这些词很奇怪。一开始的时候大家可能没见过,但你解释一下之后就会发现很多人会主动去使用这些东西,这甚至可能会改变语言的某种走向。虽然我不知道这些词会不会成为主流或者被词典吸纳,但是至少它体现了年轻女性的一种意识。我觉得其实书中出现了好多为了避免性别歧视发明了很多新的词,主要是一些混合型的词汇。
端木异:每年各种这种流行词汇都很多,比如书上说的“mansplain”。
李双双:英语里面我印象比较深的,比如大家坐地铁或者坐公交的时候,男的经常要把腿岔开,就是 “manspreading”,还有男孩俱乐部、男性俱乐部“mansclub”现在也被大家用的比较多。
希颖:“chairman”变成“chairperson”变成一个中性词,然后“her story”她的故事的历史,现在就变成一个新词语。对于“woman”大家把中间的 a 改成y——“womyn”变成一个新语言,“hero”前面加个“s”,变成“shero”。
端木异:其实在上个世纪的女性主义第二次浪潮的时候,她们做了很多这种改造。因为当时美国女性主义者觉得“woman”里面包括了“man”,她们想把这个词改掉。
#如何用中文优雅骂人#
希颖:下一个问题还是特别有意思的,就是大家对脏话的态度。其实我一开始我看到这章的时候,我还蛮吃惊,她专门用一个章节来讨论脏话。作者很喜欢讲脏话,书上还说科学研究表明喜欢讲脏话的人都是智商比较高的。作者从小就喜欢脏话,但是社会规训对女孩子的要求是“你必须优雅,必须得体”。脏话都是不文明的,但是男性就可以随便脱口而出。但是作者也提到脏话不只是有侮辱人的脏话,脏话也可以体现个性,表达自己很强烈的情绪,获取对方的信任。她列举了几个比较喜欢讲的脏话,那么大家在日常生活中会讲脏话吗?
端木异:那不就是我那件“高知悍妇”T恤吗?受过好的教育、非常有品位,也很聪明,我是这样的女性,但是却会骂“fuck”。“高知悍妇”这个标语我第一个能联想到的作家应该是安吉拉·卡特。这个最符合她,因为她经常骂脏话,同时也写一些女性主义的文章。但她的时代比较早,所以今天来看她可能没有那么先锋,但是读她还是会觉得很有意思。
希颖:你是说最喜欢讲的脏话是“fuck”吗?
端木异:那倒不是,我基本上不怎么讲脏话,但是我养的猫是天天在那骂。放那只猫的声音出来,你不知道它在喵啥,但是所有听它的人都知道它在骂人,而且骂得很脏。它把语气语调全部学会了,可能天天竖着耳朵听楼上楼下吵,每天早上睁开眼睛就听到它在骂我“怎么还不开罐头?”
李双双:我之前确实对于脏话这个事情没有特别多觉察,用中文骂人对我来说还是有点羞耻感。所以我之前用英文骂的很多,别人可能会经常听到我说 “fuck”,但是我看了这本书之后也会觉得“fuck”还是一个男性主导的、有点动作意味的词。所以我就改成了“shit”,其实也差不多。
希颖:其实作者在书里讲“fuck”也只是一种人类行为,它也属于不应该被污名化的词。所以她是可以接受像”fuck”、“shit”这种有爆破音的词,讲起来特别爽的这个感觉。
端木异:“fuck”还是相对比较好的,女的可以fuck男的,男的可以fuck女的。相对来说还是性别公平一点,有些词可能更脏,完全以侮辱女性、攻击女性作为目标的。
李双双:我觉得可能不要带任何女性生殖器,比如大家之前骂“逼”,我觉得这可能要避免,太脏了。
端木异:比如“撕逼”?
希颖:但是比如“沙雕”这个词是从男性生殖器演化过来的,它就带有那种很幽默的感觉。我在想这怎么就变成褒义了呢?还是觉得很不公平。
端木异:是的。
李双双:我觉得男性还挺会做“语义再收复”的,“沙雕”可能本来是一个骂男性的词,后来好像就变得很温和了。我也看到有一些姐妹会认领一些词,像“牛逼”这个词。我之前看到姐妹在聊天的时候直接说“我就喜欢用‘牛逼’这个词,我要让别人知道我的逼有多厉害”。我觉得她也是对“逼”也是一个“语义再收复”。
端木异:包括英语的“pussy”这个词,有些女性现在也拿来直接做自己名字了。
李双双:我今天看到大家在讽刺《楠丁格尔先生》的时候,她们会改所有的男性的词。比如莎士比亚就被改成了“莎士逼亚”,说“我要当莎士逼亚”。我当时也觉得很幽默,以前一些关于女性的脏话,现在大家还挺能接受的。有一部分朋友会把它直接变成一个褒义词,或者是觉得我就要用“逼”来形容我自己这样的态度。
希颖:我觉得有一种在做“收复再在定义”的工作,把它直接由贬义转为褒义。其实很多脏话它被带上侮辱人的色彩,比如国骂。我们很多国骂里面都带有“妈”,为什么不是“爹”?我觉得这是很多女性不愿意说脏话的一个原因。但其实我觉得生活中是需要脏话的,因为很多时候我们需要表达情绪和感受。
其实我自己很少说脏话,但是我比较习惯一个脏话。我很激动时候,就说“我草(艹)”,我觉得我会经常说的。其实“我草(艹)”也是“fuck”的一个变体,但是让它加上一个草字头或变成一个“草”,我就觉得好像比较温和,也可以表达我的情绪。
端木异:但是这个其实也有一点历史流变。英语里面骂“shit”在 17 ~ 18 世纪对于英语用户来说这不是个事儿,因为钦定版的圣经里面也会包含有“撒尿”、“粪便”、“大便”这些词。18 世纪末进入19 世纪之后,她(他)们突然开始对性、身体相关的词汇变得敏感,到了这种地步。然后当时还有一个叫鲍德勒的医生,他送上了“适合全家阅读”的莎士比亚作品的删减版,他把里面脏词全部删除掉了。这件事还创造了一个动词叫鲍德勒化(bowdlerise或bowdlerize),意思就是删改。
希颖:你会发现作者对于男性脏话和女性脏话之间,其实是会做出区别的。分析了之后她发现脏话系统是为男性发明的。男性讲和女性讲是完全不一样,而女性脏话它不应该是对男性脏话的一种简单模仿,而是挑战式的女性式的一种脏话。我想大家已经对脏话做了很多的改良,那在中国我们有没有可能把脏话改良一下?
其实我自己最不能接受的就是骂娘或者是对女性生殖器的最脏的辱骂,我肯定是说不出口的。然后作者也讲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比如“fuck you in the ass”和“eat my pussy”这两个脏话,前者永远都比后者有力量。它其实涉及到声音声调的问题,我觉得这也是个语言学里非常有意思的一个现象,但是我觉得中文里面好像没有那么明显。
端木异:这还是有些文化差异的。中国的话你骂人主要就是攻击她(他)的血统。比如说她(他)是杂种,但是在西方国家,你收养一个非血缘关系的一个孩子,把她(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她(他)们的文化还能接受,没有这么严重的绿帽焦虑。
希颖:也有“son of the bitch”。
端木异:也会有,但是相对来说比较少。我有些朋友讨论过,如果要攻击英语国家的人,你就要攻击她(他)们是文盲,没受过教育。这个比较能激怒她(他)们。
希颖:在中国会感觉这些话也太轻了。就像日语里也没什么骂人的词汇,日语里面最严重的脏话,抗日神剧里经常会讲到“马鹿野郎”(日文书面)——“八格亚路”。“亚路”是混蛋,“八格”就是笨蛋,两个加在一起很轻,没有什么攻击力。就是因为担心没有什么攻击力,所以才想把生殖器纳入骂人的词汇。
端木异:中国不同地方好像骂人词汇版本都会有点不一样。我感觉有些地方骂人就很凶,上海话骂人就骂人家“猪猡”之类的。在疫情期间我当团长,当时要跟居委会拉锯,争夺物资。然后她(他)们就觉得我太软了,有个爷叔就教我用上海话骂人,就是骂女性生殖器。
希颖:我就觉得很讨厌,当你想要表达情绪的时候,只能用那套厌女的词汇来表达自己的情绪。
希颖:其实像刚刚那种脏话属于最脏的类型,我肯定就无法讲出口。但其实沪语里面骂人还是讲傻“戆”比较多,我觉得这种还行。
李双双:我最近是跟网友学习到一个新词,你们应该有听过“骟”,马字旁加一个扇子的“扇”,是阉割男性生殖器的意思,“骟你爹的”。
希颖:学到了。
李双双:“骟”字有点像刚刚希颖提到的爆破音。它不是一个很软的词,一听就是很硬的词。我觉得它是有一些攻击性的词,而且它又是针对男性的。其实蛮多这样的词,但其他的词我没有记住。据说在一些方言里,其实也有专门针对男性的脏话,大家正在慢慢地把方言变得更流行。
我不能说完全认同这个事情,但是我觉得人家在辱女的武器库里面已经有那么多武器了。虽然我们不一定把那个刀掏出来,但是我们是不是可以在武器库里面多一些类似这样的武器?万一对方真的骂娘了,我们也可以骟他爹。
希颖:说的很对,今天就学到了很多。我觉得这本书其实是以语言这样非常小的缺口来反映我们社会中的厌女现象的作品,而且非常好读。它一直在说语言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武器,它影响我们的思维方式,影响我们的整个文化,改造着我们自己。
作者提出了很多对英语之后发展的看法,我们应该如何去夺回我们自己的语言?从中文的角度来讲,我们有什么可以做的呢?我先讲自己的一个感受,我自己作为一个编辑,其实我日常就是跟语言打交道,包括文字语言。我觉得我自己可以做的或者我倾向于做的事情。首先,意识上我必须要重视我使用的语言,我不会再去使用一些性别色彩特别浓厚的词汇,比如最近看到“处女作”,我一定要把它改成“首部作品”,比如“处女地”这种词我尽量不去使用它。我觉得这是作为编辑能做到的,我也不说是进化或改造中文,这就是我自己做的一个小小改变。在日常讲话中我会避免用一些带有歧视性的词语去称呼或者评价一个女性。
今后如果有人在我面前使用,我就会提醒她(他)这个词尽量不要去说,因为很有可能对方也没有意识到它是很严重的问题或者这个词是不能用的。大家以前说某某人的遗孀,我被科普了“遗孀”之后,才知道这是古时候对女性的一种束缚。首先“遗留下来的东西”就是男的死了还要捆住女的。而“霜”是什么呢?下霜的“霜”——白色象征着女性要为已经死掉的男性守贞。我当时都完全都不知道这个词原来有这样的历史。
端木异:所以之前管李银河叫做“王小波的遗孀”——
希颖:这是不行的。邓颖超就强烈拒绝过这个词,但是建国后一些记者一直在用,所以不能说“邓颖超是某某的遗孀”,这样其实相当于否定一个女性的成就。你完全把她框定在一个男权的结构里,我觉得不行。我后来发现这个词的来源以后,我以后不会再用它了,我就会注意这些部分。不知道大家会有什么经历?
端木异:确实有时候是这样,比如女老师的丈夫,你怎么称呼?师公?师父?男老师的(配偶)话,你可以叫师娘。这也是一个经典问题。
希颖:“父母”这个词里其实“父”是被发明出来的,因为母对应的是公。为什么不是“公母”,是“父母”?一开始其实是没有“父”这个字,现在“父”真的无处不在,比如“师父”,但是师母的话,只是师父的妻子叫“师母”。但如果是女师傅,就在前面加个“女”,完全没有办法用一些词语来表达你真正想要表达的东西。
端木异:比如妻子被称为是“拙荆”、“贱内”。
李双双:对。
希颖:对,反正这个词我以后肯定不会再用了。
李双双:对,我今天听你说完,我觉得我以后也不会再用了。刚刚希颖提到的,其实如果再往大一点说的话,我觉得应该从女性的主体性去命名所有东西,因为我们之前好多命名都是以男性的视角或者男性中心来命名的,包括以异性恋为中心去命名很多事情。我觉得大家现在做的一件事情其实是慢慢以女性的主体为中心去命名所有事情,比如之前已经讨论很多的“阴道”,我们现在叫“产道”,再比如“处女膜”这样很恶心的词,我们把它变成“阴道瓣”或者更激进一点“产道瓣”,再比如“性骚扰”本身也是女性命名的词,因为男性会说只是跟你逗着玩的。
李双双:对,我最近也看所有的女性主义的书,觉得大家在不断的发明类似的词,比如上野老师说的“无薪劳动”。再比如之前出了很多讨论情绪劳动的书籍,我觉得情绪劳动基本上也是女性在做,包括在疫情期间,好多女性其实要承担网上的情绪劳动。刚刚端木老师也说了,团长其实承担了很多。后来发明出一个词叫“电子劳动”,比如疫情期间,很多妈妈要用很多学习软件以及在家长群进行大量劳动,相当于你在一个男本位的世界里慢慢构建一个女性主体的描述方式。
希颖:嗯嗯,说得好棒!
李双双:我还想补充两条。我觉得我可能“不要脸地”加入你们的行列,因为我觉得你们两个都是更专业的文字工作者。虽然我的工作也非常咬文嚼字,但是我可能从写作经验上或者是语言运用上肯定是没有那么好的。比如在跟来访者咨询的时候,我觉得有一个特别重要的是,作者也提到的对于“语言如何起作用”以及语言与权力的关系保持一种敏感。因为在咨询里你会发现一件事特别明显,你问出什么样的话会让对方失权,你问出什么样的话有可能会让对方觉得自己是更有权力的人。
我觉得这是最基本的语言运用或者看世界的视角的不一样。其实我觉得女性更愿意以及更会为其他人赋权(empowering)。我们不会觉得自己比对方更懂。我好像有点针对他们,但一部分男性或者说大多数……
希颖:没关系,在这可以大胆讲。
李双双:大多数男性其实他们是很想做专家、权威这样的人。在这种对话的情境中,如果是咨询师想做一个专家,告诉对方“你应该这么解决你生活当中的问题”,这其实是让对方失权的一种行为。反过来说,如果是更女性主义的视角或者是更后现代的一个视角,咨询师把对方当成是一个专家,我们可能更像是一个学生,好奇对方生活当中发生了什么以及当你真的相信对方能解决自己生活当中的困境,你所使用的语言和想要当一个专家使用出来的语言,其实是完全不一样的两套语言。所以我觉得这本书也是在各个方面提醒我们对于语言和权力的关系这件事有更多的觉察。
希颖:你刚刚讲的,我也想到特别多。比如男性说教(mansplain)这个词被发明出来之后,我们可以解释很多生活中的一些现象。从女性主义者的实践之中,我们造出了很多新词语来描绘我们的生活,比如“情绪劳动”、“无薪主妇”等等。就像作者阿曼达说的那样,如果这样充满想象力和创造力地主动用语言实践女性主义者的女性越来越多,那么我们就有可能创造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希颖:好,那我们今天的节目我们就到这里了,大家有什么新的想法、感悟,也可以在评论区和我们分享。其实《语言恶女》出版也有一段时间了,我相信很多朋友都已经有了,所以我们送出的这本书是由明室最新出版的,由荞麦所著的《无尽与有限》,这本书是讲生育问题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创文本。因为大家以前提到生育问题都会想到引进的《成为母亲》、《成为母亲的选择》、《最好的决定》这种外来文本,但荞麦是自己在 36 岁的时候,从一个不愿意生育的女性经历生育、思考生育,以及她讲述这段经历的过程。现在流行“以自己为方法”来探索“生育这条路在我们现今的语境下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比较稀有的、比较特别的文本。所以在这里我也是推荐给大家。
李双双:对,我真的没有在打广告。这本书我拿到之后就一口气读了一大半。我先说一下我其实是一个未婚未育、可能以后也不准备当妈妈的一个人,但是在读这本书的时候,我竟然每一个字都非常感同身受。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是荞麦描述剖腹产之后她的身体像是经历了一场战争,变成了一个战场的残骸。她的描述让我觉得非常震撼。她也把生育跟士兵做比较,比如男性在战场上经历了战争后,他们会有PTSD。但是女性这种身体上的摧残和战争之后,没有人去关心她们所经历的PTSD到底是什么,很多女性确实在经历这些。我觉得荞麦是用她非常生动的语言去描述了整个过程。
希颖:其实她并没有说要生还是不生,她并不是在讨论这个,而是说如果生孩子的话,你会经历什么?这个是以前从来没有被揭露过的,大家总是说“生孩子嘛,大家不都那样,要忍忍就过去了”。其实是刻意忽略了女性在生育过程的经历,她也没有让你就不要生,因为现在很多女性有了意识之后说不要生。她又会告诉你生了之后你会获得一些什么,这当然也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但是我觉得所有被隐蔽的和未知的东西都需要被讲述,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本土性的原创文本来告诉大家这一切。所以我觉得她用自己的经历来去做这件事情是非常珍贵的。再次给大家推荐,那今天的节目就到此结束,非常感谢两位老师的分享。希望大家在评论区跟我们积极的互动,我们也会送出明室的两本新书《无尽与有限》。好,谢谢大家。
端木异:大家再见。
李双双: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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