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汉阙遥

文化   2024-08-18 18:22   重庆  

在重庆家中休整了几天,决定驱车去四川渠县看汉阙。行前查了资料,有六座汉阙,坐落在渠县的山村里。

“阙”是“橜”的同源词,《说文》:“橜,弋也。”“弋”,或写作“杙”,指钉在地上的短木桩。这种木桩往往是起标识的作用,在古人眼里,“标识”和“高”意思相关,那些立在宫殿、庙宇、坟墓前的阙楼,在古人眼里,其实就是一种标识物,它高大巍峨,很远就能让人看见。汉代的旅人行走在驿道上,经过城邑不远处的山,往往能远远望见山坡上错落的巍峨墓阙,心中立刻就明白:那下面埋葬着达官显贵。而到了城邑,通过阙楼的高低,又能立刻分辨出其主人富贵的等级。至于都城长安和洛阳宫前的阙楼,“双阙百余尺”,那就更是醒目的标识了。而标识是无法长久的,就像富贵无法长久一样,我们现在人,再也看不到汉人眼中的场景。
渠县秦汉时代叫宕渠,早先是賨人的居住区。賨人为西南山区的少数民族,湖北江陵出土的张家山汉简记载,有一位叫毋忧的賨人男子,曾接到了官方下发的征召令,要他去岭南服兵役。他无法忍受,中途逃亡,被捕获后辩称,汉朝廷对賨人一向有优待政策,只要缴纳賨布为赋税,就可以免兵役。江陵地方官对此不能判断,上奏长安廷尉府,廷尉府报文却说:毋忧的辩解不成立,依照逃兵役的律令,将其判处腰斩。

这残酷的故事告诉我们,湖北也存在大量賨人。至今鄂西的恩施一带,本来也陷在崇山峻岭之中,和重庆、四川连为一体,语言和习俗都很相似。虽然当时賨人的语言并非汉语,却只能说,在相同的地理环境下,很容易塑造同样语言和习俗的民众。

这是一个阳光极其强烈的日子,我们早晨九点多才从重庆出发,到达渠县时,已是中午,车子在连绵的山路上盘桓前进,道路很平整,用高德导航,每座汉阙的位置都能精确到厘米,寻找毫无难度。我们首先要找的是最有名的冯焕阙。

冯焕阙就在路边,我停下车,从空调声沙沙响的车中下到地面,仿佛走进了火焰山,朱阳射得人睁不开眼睛。新建的围墙将阙四面环卫,木门紧锁,但门前木牌上,写着说明和电话号码,游客若要进去观赏,只须打电话给管理此阙的村民,即可叫其开门。这大概也是近年来政府设立的一项文物保护措施。

站在热浪滚滚的门前,我们拨通了电话。一个老太婆的声音传来,她很爽快:“马上就去。”几分钟后,一个戴着眼镜,大约二十左右的男子,从路对面的一栋屋里过来,他上身赤裸,戴着眼镜,大概是老媪的孙子。打开门锁后,叮嘱我们道:“看完后,帮我把门锁上就行了。”

和雅安的高颐阙一样,冯焕阙屹立在一个玻璃屋顶的笼罩中,围墙的四角悬挂着摄像头,围墙外则是山间的小块稻田,稻子已经收割,垒在田埂上。稻田远不如我曾在南昌老家城南村所见的那么广阔,鼻子里涌进来的气息却极其亲切,一下子将我送回了童年。那是夹杂着阳光、热浪、泥土、稻子杆、野草的混合气息,我曾在这个气息中灰心丧气地痛苦成长;而现在已经完全不一样,哪怕这极为偏僻的山村,平直的柏油马路也四通八达,家家户户洋楼挺立,每个人腰间都揣着手机,那给我们开门的老媪的孙子,皮肤白皙,肋下排骨历历可见,分明手不能提,肩不能担,他永远不必再过一遍我曾经的童年。

冯焕阙不高,大约只有四米出头,比六米多的高颐阙矮三分之一,却不如后者完整。但冯焕是《后汉书》上记载的人物,这就不一样了。一个古人在史书上有没有记载过,给现代人,至少是给我的观感是大不相同的,了解了他的具体事迹,就仿佛是熟人,驱车几百里去看,也好像是给熟人拜祭。本来也不至于如此,但目前西南地区发现的汉阙,除了冯焕,似乎还没有一个见于史书。在《后汉书》中,冯焕是“幽州刺史”,阙身上他的履历还有:尚书侍郎、河南郡京县县令、豫州刺史、幽州刺史,可补史书之缺。可惜主阙只存一快,按照汉阙的例行模式,对称的主阙上还会记载他做过的其它官职。

据《后汉书》记载,冯焕做幽州刺史(幽州纪委书记)的时候,不避豪强贵戚,有罪必究。于是某一天,有人假传圣旨,谴责冯焕,逼其自杀,并敕令辽东属国都尉庞奋负责行刑。庞奋不敢怠慢,当即逮捕了冯焕。冯焕想自杀,但他有一个比他更有出息的儿子,叫冯绲。冯绲怀疑诏书有假,劝他:大人在幽州,除了秉公执法,又没干别的,天子怎可能突然降罪?一定是仇家矫诏,不如上奏问问真假,再自杀不迟。冯焕因上书自辩,天子得书大惊,果然是有人矫诏,即派人收捕庞奋。事情虽然有了好结局,对冯焕来说,却已经迟了,当时的牢很不好坐,卫生条件很差,狱吏也没有好脸色,冯焕就此瘐死狱中。天子很怜悯,赐钱十万营葬,且任命冯绲为郎中。这事发生在汉安帝建光元年,也就是公元121年,冯焕当死于这年之后不久。也就是说,眼前的冯焕墓阙,距今差不多整整一千九百年。

冯绲的官当得比他老子大,冯焕这段经历,其实是附在冯绲传里的。冯绲出仕的途径是孝廉。我们现在看汉人碑刻,墓主几乎无一例外是由孝廉入仕,比如我上次提到的雅安高颐阙的墓主高颐,左右两阙的阙身上都写着他“举孝廉”。当时我岳母在身边,问我什么是孝廉。我说:“就如我岳父,他要在家侍奉九十多岁的父亲,因此极度酷爱开车的他,无法跟我们一起自驾游。这在汉代就应该被举为孝廉,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你再纯孝,从小没条件读书,又家贫无人举荐,是连孝廉的边也沾不上的。什么举荐制,都是骗老百姓的。要知道,被举为孝廉,就等于获得了国家编制,起步就是处级干部,升为局级厅级省部级甚至国级都有可能,凭什么给你平民这个机会。这位高颐最后做到了益州太守,相当于现在的四川省委书记。因此,这高颐家世一定不凡,他可能自小偷鸡摸狗,既不孝也不廉,但没关系,只要他有关系,郡里一定会举荐他。”岳母听了,自言自语:“看来这世上没有新鲜事哦。”

冯焕为什么也能举孝廉,自然和他爹是幽州刺史有关。当然,例外的是他本人确实也有本事,他自小习读《公羊春秋》和《孙子兵法》,擅长带兵打仗,军事才干远过其父。冯焕做幽州太守时,曾经督率两郡太守征讨高句骊、秽貊,却“不克”。冯绲则做过广汉属国都尉、御史中丞、持节督扬州诸郡军事,与中郎将滕抚击破群贼,迁陇西太守。后鲜卑族犯边,冯绲又被任命为辽东太守,“晓喻降集,虏皆弭散”,遂征拜京兆尹,转司隶校尉,迁廷尉、太常。东汉桓帝时,长沙蛮夷造反,攻占益阳,和零陵蛮贼互为犄角,声势浩大,汉荆州刺史和南郡太守都死于战事,朝廷遂征召冯绲,拜车骑将军,令其率兵征讨,一时平复。永康元年(167年)十二月,去世,葬在家乡。凭他的官职,他的墓阙应该比冯焕的墓阙要高大巍峨,不过据明人编的《顺庆府志·碑记》,他的墓在大竹县古宝城,双阙和碑当时还存,高“一丈三尺”,换算成现在,也只有四米多,看来这对父子都比较低调。可惜现在父亲的阙还留下一尊高大的主阙,儿子的阙却一块残石都找不到了。

拍了几张照片,下一站去看几块无名阙,看第一块时,依旧照着门前的提示打电话,接电话的依旧是个老媪,却没有这么好说话了:“这个不归我管,村里把电话留错了。”才怪,肯定是不愿来。只好趴在墙头看了看,拍了几张照片。院墙周围依旧洋溢着我童年时的味道,不远的树荫下,一个中年人衣衫洁净,正坐在树下眺望远方,距离他几十步远之处,几头黄牛正在啃草。我问:“这个牛是奶牛吗?”他说:“不是,是吃肉的。”对谈了几句,他指着远处:“下面还有两个阙。”手指所处,树木葱茏之中,一小节柏油山路隐约可见,宛如群山环抱之中的一段江面,公路和江水都能把人带向远方,给人希望,看着它们,就让我油然而生惬意。

继续驱车下去,这一次是沈府君阙,依旧锁着门,因为是有铭文的阙,我不想只趴在墙头看,于是打电话说:“我们是专门从北京跑来看的,麻烦您来开个门。”想我的车本来也是北京牌照,尽可瞒得过。这么一说,对方果然答应。等了大约十分来钟,见一人撑着一把伞,从几百米外的村落迤逦而来,走近一看,是一位六十来岁的老汉。我和老婆纷纷表示感谢,谁知他突然用西南乡音说:“拿点钱吧?”我听懂了,老婆却没听懂,老头又再说了一遍,还是西南方言,老婆依旧诧异,我给她翻译:“他想要点钱。”老婆惊讶道:“政府应该给了你钱的吧。”老头不答,只是重复:“拿点钱嘛。”事后我嘲笑她们母女都听不懂西南官话,猫猫一向好强:“我听懂了,就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钱,明明是免费的。”又说冯焕阙的那个年轻人就没要钱。我说:“年轻人要好一点——”随即被老婆打断,说起别的事上去了,猫猫怒道:“别转移话题,年轻人就怎么样,说啊。”我说:“年轻人没匮乏过……”但这么复杂的历史,跟一个基本不懂中国历史的十三岁的孩子,又怎么说得清楚呢。

沈府君阙比冯焕阙略高,保存也好,左右主阙俱存,阙身花纹雕琢精美,青龙白虎,各衔玉璧。和高颐阙一样,两块主阙阙身分别刻着沈府君做过的官名,左阙是:“汉谒者、北屯司马、左都候沈府君神道。”右阙是:“汉新丰令、交趾都尉沈府君神道。”字体隶书,有几个字笔画波磔夸张,因此古朴中又见俊逸。墓主的各类官职中,谒者秩级最低,高的也不过比六百石,低的只有三四百尸,但好处在常常可以见到皇帝。北屯司马掌管洛阳南宫的北门,秩级为比千石。新丰令、左都候秩级为六百石。交趾都尉秩级最高,为二千石。都尉和太守一样,可称府君。这位沈府君,所做过的最大官应该就是交趾都尉。这穷乡僻壤出身的人,官运如此,真不简单。不知道他到底什么家世,也不知道这遥远的边郡城邑中,为什么还有这么多能读书写字的子弟?老师是谁?他们难道没有追求,如何忍受这交通的闭塞和乡人的愚昧。

老婆对猫猫说:“碑上那些字是不是很漂亮?”猫猫率尔说:“是后来人刻的吧。”老婆说:“那么好的字,后来人怎么写得出来。”猫猫说:“又什么难的,爸爸平时写的字不就那样吗。”猫猫一向瞧不起我,说全家就数我的字最差,这回突然又高看她爸爸了

看完汉阙,日光依旧猛烈,我们上车折回,驶下这九曲十八盘的山道。想象两千年前,这山道两侧可能墓阙林立的场景。当时汉并天下,海内并侧,汉文化借助国家力量,通过阙这种形式,顽强地深入到这里,可是讽刺的是,这种大汉文明的载体,最终却要借着这悠远偏僻和地势崎岖,才保存了六座,其它通都大邑的阙,早已被岁月和兵燹摧毁。
这巴人和賨人的故居,数不尽的崇山峻岭之中,一些先民的定居点,唯有羊肠小道和腐朽的栈道相连。如今则高速公路四通八达,连绵不断的隧道和高架桥梁,彻底将“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一古老的名言埋葬,汉代益州刺史王阳曾被九折峻阪吓得辞官不做,刘禹锡、白居易、黄庭坚曾悲伤被贬到此地,与猴子为伍,而我驱车驰骋在平直如砥的柏油路上,只能极力想象当时的艰难。他分娩人的,现代科技正在摧毁像我一样的历史小说作家,将来写作历史小说,只怕要像写科幻小说一样,完全靠瞎编过去的场景勉强成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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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惠王的云梦之泽
文学、小学、历史。思想略保守,左派朋友谨慎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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