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陆陆续续有读者在我的帖子下留言，谈读完《紫云村》的感受。下面是一位朋友写的《紫云村》书评，与大家共享。）
荣宠诗风的唐代时空，你是才子吗？
《紫云村》是史杰鹏最新出版的历史长篇小说。他古文字学出身，先秦古籍和汉代律令算专业范畴，写惯了秦砖汉瓦，突然转到了唐传奇的世界。笔下勾栏曲巷，胡马油车，就算有无赖莽汉，郊野缠斗，《紫云村》的天空依旧是清清朗朗的。
小说帷幕拉开，此时去开元盛世快百年，代宗的中唐仍是五姓七望世家天下，好在才子和诗人仍可分一杯羹。往往诗笔墨未干便成歌，歌女传唱，倘若名扬四方，“文辞带来荣宠”，就像小说的副线人物李益，从进士及第到位列宰相，总不过一二年转瞬之事，后世严格科举制，李益这样怎么不算传奇。
才子佳人不过是引子
这世界不缺才子宰相，他们的跃升和跌落在史书中不过数语，谁记得住那么多皇帝名号，大臣首辅？后世记得李益多半还是因为霍小玉。有了美人，才子才有意义。小说封面上题眼：大唐小吏的生死逃亡——其实很不准确。男主人公叫张骥鸿，并非才子，一开始连半句诗都不会写，更不熟悉律令判词。他出身寒微，神策军的一个队正而已，勇力著称，军中略有威名。开篇就是他掷出卖柴翁被陷泥泞驴子的助人举动，被长安名妓霍小玉推窗瞥见，调笑着催促爱人李益写成歌谣。才子歌谣广为传唱福及武人，他得以面见护军中尉，破格擢为京畿盩厔县尉，着青袍、获数十田亩、春风得意骑官马上任。
如果说命运自有传奇，这歌谣，歌谣的始作俑者李益和霍小玉，都是张骥鸿的命运推手。
史杰鹏不仅仅想写传奇。传奇不过是小说的背景，就像一开头李益和霍小玉只是引子，她以“我死以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闻名，又美丽又凶悍。在原作者蒋防的故事里，才子重色，佳人爱才，曾经两年“引臂替枕日夜相从”，后面的负心远离和凄厉报复，比杜十娘更刚烈，整体故事不新鲜。史杰鹏借了这个传奇的背景，但无意在窠臼里打转，《紫云村》前半部霍小玉是张骥鸿菩提寺许愿的心上人，思念她时，如遥想柳荫下的一泓清潭，走近她却惶遽心跳无法自持：小玉实在美，而张骥鸿贪念美色当然是他妄图脱去青袍换上深绿甚至绯色官服的动力。张骥鸿曾自剖心迹——小玉“带来造化，岂非天意”，这里也有武人内心的小小算计：要得到妻运和官运。张骥鸿对小玉盟誓：南山可移，此心不改，如果说信誓旦旦永远转头成空，这算计反而才是那一点点虚之上的一点点实。
保得住的日常才是传奇
小说名字叫“紫云村”，朴朴实实的三个字。传奇需要神话，紫云村里是有神话的。这是长安跟盩厔之间的五六十人家的小村庄，有个小小的逆旅，张骥鸿上任伊始，在紫云村遇到三个赌徒做局的小小波折，而倘若说要写传奇，这故事就该紧紧围绕着戳破赌局的新妇来说，她，一个小小逆旅的外来媳妇，何以不惧强悍匪徒？她相识伊始就把价值数金的青绿健旺信鸽相赠，是不是心意昭然？高踞紫花参差的楸树枝头吹笛，是聂隐娘第二吗？更何以毫无避讳，在张骥鸿逃亡流落菩提寺时，林中塔下并坐簪花？欣欣然，坦荡荡。她怎能如此主动大胆，一再逾矩，毫不介意自己已婚的妇人身份？
《紫云村》到底不是快意恩仇的唐传奇。中间超过半数篇章，像传统的章回体小说，一章一章，一笔一笔，细细写寒食秋千，中元夜宴；赏初夏牡丹，秋日禅菊；写幕僚唱作，休沐返乡；写青黄未接强征田税时的不忍，酷暑行舟纤夫的叹息。日常里最好看的部分，是张骥鸿跟许浑的惺惺相惜，手足般的扶助，家庭日常的相处。以“山雨欲来风满楼”诗才闻名的许浑，偏居盩厔升迁缓慢，悭吝却温和。许浑教张骥鸿通事务，是唐代官吏日常工作的“人间喜剧”，对，这小说很多地方担得起恩格斯对巴尔扎克的评价：“我从这里，甚至在经济细节方面所学到的东西，也要比从当时所有职业的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那里学到的全部东西还要多。”
这种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的写作方式，肯定不是美剧喂养的的当代读者的首选。如果为了强情节快节奏的阅读体验，像《长安十二时辰》那样24小时倒计时，小说应该更多着力南衙宰相与藩镇监军的秘事，觥筹交错背后的密谋，血腥杀伐的屠戮，就像结尾处，笔触突然高昂凶狠，马嵬驿监军史厅血肉横飞盔甲委地，藩镇士卒把清君侧失败的节度使牙兵，一刀一刀百刀千剐，人肉居然是增长力气的宝物，被抢被煮被吞食被炫耀。张骥鸿后半部认作义父的节度使郑注，靠善用人心巧言改命，瞬间只剩下一颗头颅，还有被血浸透的紫色官服，扔到一边，像牛羊被屠宰后剩下的皮子，哪里还有半分人间景象。
惊心动魄，残酷而真实。快节奏，强刺激。午夜读起来，背后发凉。这是男性伟力的世界，是史书的高光。幸好作者并不愿意多写这些。而是荡荡漾漾写那些温暖的日常生活：元稹居住过的庭院，白居易手植的蔷薇，瑞光寺檐下的饮茶，春阳下的冷酒，狸肉做成的清凉碎，入口即化。幸好还有随处的“行者勿惊醒，人间未足怜”“人世有哀乐，参差难尽窥”。史杰鹏有诗心诗情，更有诗才。他在小说里肆意施展，让人难辨是否唐人所作。这里忍不住想，倘若生在大唐，史杰鹏也会是旗亭画壁的题墨人，也爱自己标致诗篇被伶讴檀口吟唱至数千里外吧。
但，然后呢？青袍绿袍再紫袍吗？
政治是男性的春药。哪怕一招不慎，只余屠戮后的皮囊。
人心微曲，山海相隔，凭借点儿什么通幽
孟郊《古怨曲》说，心曲千万端。身世悬隔是其一，更多是我看你宛若明月一般，粲然生辉，你却当我是泥泞中的尘土。武人张骥鸿跟现代的我们几乎毫无相似之处，可是，我们读到“画屏罗幌未胜风，回首明君丽色浓。从此五陵行迹杳，高唐云雨不从容”，依然跟着黯然唏嘘：因为，谁都有把满心奉给你，面对心爱之人的嚅嚅难言。小玉写信给他：“菟丝从长风，根茎无断绝。无情尚不离，有情安可别。”我们跟着欣喜，以为两情终于相悦，“南山可移，此心不改”的赤诚得到了“君子如玉之真，弊志如环不解”的回应。后面得知小玉不过是虚与委蛇，一切终究还是错付。此刻，我们就是张骥鸿，谁没有过心意想付再无去处的锥心苦楚，无法言说。
刘禹锡《伤往赋》有一句：寒炉委灰虚幌多风，有心的人读起来，就觉得万千心事也附在幌上藏于灰底，留待了千年，曲通那不着一言的静默。
香炉，估计是积攒过最多女子心事的静物了。它，却从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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