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节,秦汉时代叫鱼复,唐代的夔州。我很喜欢秦汉时代的地名,往往莫名其妙,有一种陌生的美感,而这是判断文学性的重要指数。中古以后的地名就算古朴的,也不够陌生,就少了一点韵味。西南的这些高速公路修得平直如砥,可惜限速太厉害了。一望无际的深青色柏油道上,稍稍一踩油门就能达到一百二十公里时速,且浑然不觉,无提速颠簸之感,而绝大多数地段只许开到一百公里,乃至于高德导航频繁警告,屏幕也变得面红耳赤。然而,我也经常看见当地牌照的小轿车风驰电掣从我身边掠过,一溜烟就不见踪影,仿佛西方人常说的法外之徒,让我油然想象,那些车里的司机正戴着一顶脏兮兮的礼帽,满脸大胡茬子,牙齿乌黑,手边的储物厢里,一支装满了弹药的银白色左轮手枪熠熠闪光,随时等待主人的召唤……去奉节,就不是看阙了,虽然我很想把西南地区的阙都看一遍,但有些地方实在偏远,比如芦山县,网上连一间像样的宾馆信息都搜不到,且绕路太多,阙也不典型,只好放弃。去奉节,是为了夔门和白帝城。想看看杜甫逗留过一年多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是否还保留了杜甫诗中描写的痕迹:漫山遍野的引水竹筒,家家户户抵御虎豹的藩篱,“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的松柏,以及“峡人鸟兽居,其室附层巅。下临不测江,中有万里船”的壮阔奇诡。虽然我知道不可能。还想看看白帝城这个古意盎然的名字下具体的形况,却不是因为李白写过那首著名的《早发白帝城》。我的兴趣更原始,更秦汉。我只遗憾中国为什么没有青帝城、赤帝城、黑帝城,我觉得应该有的。白帝城和夔门就在一处。先过桥去前者,一圈下来,感觉就是热,景物平淡无奇,不过是西南地区常见的山城建筑,梯坎连绵,令羸弱的人望之丧气。树木倒是繁茂,阳光透过小径边的树叶,宛如粉色落花。站在山间俯瞰,城池很小,四面被水环绕,水外又是峭崖壁立,群山堆耸,住在这样的地方,夏天如处蒸笼,一定很不好受。当年刘备、关羽、张飞那群北方大汉,习惯了华北平原和晋东高原地区爽垲气候,却被曹操和孙权驱赶到这里,我猜他们一想到残生只能整天和猴子为伍,就算不病死战死,也会气死。白帝城对面就是夔门。夔门之独特,在于别处高山都坡陀迟夷,草木葱茏,独夔门右侧山崖特立峭拔,崖壁寸草不生,宛如被巨灵天神劈过。斧头不是很大,并非一次成功,而是倚在膝盖间,用一柄小斧慢慢劈, 劈了大约五六百斧的样子,却忽然失去了兴趣,斧头一扔,扬长而去,是以其壁不甚光滑。然和坡陀迟夷又林木葱茏的别处山坡相比,又足以豁人眼目。“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老杜这两句诗很有动感,写出了江水汇流众水的浩瀚,突然被高山逼束,不免焦虑,遂有争夺,掀起滔天之势。但夔门之震撼不在于其突然狭窄如门,像“两岸青山相对出”那样;其震撼在于江水进了夔门,遂向门右折去,杳然不见其踪,只好凭人想象。世上给人美感之物多在于曲折,山以跌宕不平为美,路以曲径通幽为佳,江河也是道路之一种,且不需要花钱,凭大自然的伟力天然开凿,无偿供你使用。你只须一条船,就可以沿着这天下至柔之路飞驰,去往你渴念的山外。当年秦国关中的士卒们林立船中,浮江而下,恐怕不仅仅抱着斩首赐爵的理想,还免不了有出山看世面的兴奋。激浪跃过船舷,打在他们布满高原红的脸上,引发一阵阵兴奋的号呼,与两岸峰峦上的猿猱相应。舰队在群山峻岭中驰骋,终日阴翳,亭午时分才见曦月,直到船出夷陵(宜昌),境界顿开,江水弥望,天光耀眼。江边楚国的国都郢城,雕梁画栋,当会闪瞎那帮关中乡巴佬的眼睛。风景确实美好,但究竟不能当银行卡刷饭吃。就算现在交通发达,人人一部智能手机,随时能和全世界的朋友神交,只怕也没有多少中智以上者愿意毕生终老此处。这些天来,我每次开车经过这些大大小小的山中城邑之时,总会想,到底是哪些人依旧定居在这里,他们都是做什么工作?总不可能都是公务员吧,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也许杜甫那年拒绝地方官的殷勤挽留,散尽家产,执意离开,就是这个原因吧?“峡人鸟兽居,其室附层巅。下临不测江,中有万里船。”画面感极强,他却由此慨叹:“形胜有馀风土恶。”故乡再被兵燹之犁犁过,那也是衣冠旧邦,文采之薮,总是能轻松找到诸多同道交流,而不必苦等江帆送来一个;故乡就算是不识字的,看着也眉眼亲切,不似这里,只有长得像猴子一样的土著。也许对文人来说,精神交流可以和生命安全相提并论。留在这闭塞的夔州,了无生趣,还不如死在湖南江中一条孤寂的小船上。组成夔门的两扇户,一座叫赤甲山,一座叫白盐山。杜甫曾经住在赤甲山山坡,面对白盐山:“奔峭背赤甲,断崖当白盐。”我在赤甲山的山足处留影,一眼看见八十年代初影星吴海燕的照片,原来这是当时的电影《等到满山红叶时》拍摄地,童年时,我看过这部电影,却丝毫没有印象。只记得故事发生在一艘游轮之上,那是我最向往的生活,但转眼看着半世都没有走出过南昌的父母,从来也不敢奢望有朝一日也能来此亲历。站在赤甲山下,阳光和前日在渠县看汉阙时一样凶悍,照得人睁不开眼睛。江水蒸腾的水汽,更让人如洗桑拿。老杜在夔门常常抱怨炎热,有一组就干脆叫《热三首》,我深深理解他的痛苦,假如我没有马上进入车内和宾馆享受冷气的期待,这样的季节,我永远不会来夔州受罪。公元819年,白居易被贬为忠州刺史,这是他第一次到大西南,来之前还充满期待,向朝廷借了超出他官阶的绯色官服。等到了之后,恐怕心顿时从左右心房凉到了左右心室。面前根本没有正常的道路,下了船就是上梯坎,“百层石磴上州门”,再气派的官用马车,也排不上用场。看看他这首《自江州至忠州》:忽忽抱忧怀,出门无处写。
今来转深僻,穷峡巅山下。
五月断行舟,滟堆正如马。
巴人类猿狖,矍铄满山野。
敢望见交亲,喜逢似人者。
比老杜更具体了,他所见的当地人,不独精气神,而是外貌长得都像猴子。“巴人类猿狖,矍铄满山野”,我的天,对忠县人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可是我们刚才驶入忠州,还经过白居易大桥。忠县人真有打你左脸还伸出右脸的精神,一点都不在乎地图炮了?倒也不是,可能当时忠县的土著的确衣不蔽体,连汉语都不会,和现在的忠县人根本没有血缘关系。就算有,又怎样?那可是白居易,白居易说什么难听的话,你也敢介意?毕竟白公祠还收二十五元门票,且不说他又给忠县带来了多少无形资产?一位老家为贵州的学者朋友说:“白居易的描绘,其实是有可能的哦,以前我认识一个人,去老挝缅甸一带骑车旅游,回来跟我说,他觉得那边人长得有点像猿人。”这样的话,就更无可厚非了,实录有什么罪?不能为了政治正确,就粉饰太平,对吧?只是苦了大诗人,在逃离忠州,回到台省做官后,他还做过一个回到忠州的噩梦,梦中是这样的场景:“江色分明绿,猿声依旧愁。”似心有余悸,这“猿声”来自土人还是真猿?我来忠州,却不是为白居易,而是为了足足五座汉阙,是以一下车,就直奔汉阙而去。好在所有的汉阙,都迁徙到了白公祠,倒省了我一番探寻。只是猫猫早就表达过不满:“这些阙为什么要建亭子?为什么要用围墙围起来?周围都是野地才好看。”她汉语的书面语表达能力不强,审美却不差。对于忠县的汉阙,本来我期望也不高,因为没有像高颐和冯焕这样有名有姓,甚至在史书中也有记载的。忠县的汉阙主名不立,似乎多以出土地命名,比如最有名的乌杨阙发现于忠县乌杨镇。但看了之后,还是觉得此来不虚。这几座汉阙大多比雅安、渠县的汉阙都要高,大概离中原越近,气势又壮些。我站在其旁,有一种被压迫之感,这在高颐阙和冯焕阙等处是没有的。可以想见,当时真正实用的汉阙该有多么巍峨,“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那洛阳的宫殿阙楼,对从外郡进京的各类不同阶层却同为臣妾的乡巴佬来说,绝对是震撼性的。在白居易笔下,唐朝的忠县人长得像猴子,汉朝的忠县,恐怕更看不到几个文明人。那些达官贵人,从何处雇到这么多造阙的能工巧匠?这真是一个谜。当然,谜底也许并不难解。卓文君的祖先曾经是赵国邯郸的冶炼大亨,赵灭亡后,他和其他六国的亡国之虏纷纷被秦政府扫地出门,赶到西南实边,而他们本来是中原地区最有文化的一批人。我童年时期,中国的乡村中学也充塞了一群出身不好的知识分子,他们大大提高了农村中学的教育水平。所以,太阳底下并无新鲜之事。可以相见,当秦朝的统治一放松,他们中的很多就会设法回迁中原。就算一时迁不回去的,在此后数百年的岁月中,其后嗣中的佼佼者也终将解缆登船,驶出连绵群山,再也不顾。汉朝还好,有归葬传统,冯焕家族就是。唐宋就不一定,李白写了那么多诗,却很少怀念家乡。苏轼通过考试走出了眉山,给自己选的坟地却在河南郏县,并没有叶落归根的想法,否则眉州的东坡肉会更地道,三苏祠会更有文物价值和文化价值。离开忠县,就去涪陵看白鹤梁了。说实话,我对这个东西没有什么兴趣, 草草看完,决定在附近海拔一千三百米高处俯瞰乌江。驱车上去,是一农家,观看台就在他家后院,进院子招待茶水,收费十五。二维码贴在墙头,扫后进门,是一条小径,两边竹林蓊郁,花卉菁荣,看来人家还费了一番心思。观台在绝壁之上,四周还环绕了一圈自己焊接的阑干。我站在旁边,俯瞰远处,江水蜿蜒如带,飘摇峻谷,其源隐没山间,宛如自天而来。对面山腹上,一道道连续的“Z”字契口,像永不泯灭的疤痕,相当醒目。就深层词源来说,“契刻”义往往和“醒目”“标识”义相因,这里面饱含着古人的生活经验。乌江水色湛碧,颇有特色,据说是两岸山体含绿色矿物质较多所致,猫猫生物知识丰富,则说:“并不是,是水中藻类丰富。”我不敢跟她争,直接拍照。我是极度恐高症患者,站在峭壁上,身体不由自主下蹲,脊椎酥麻,全身各细胞大概已经听到了中枢神经拉响的警报,就如潜水艇发现了驱逐舰,细胞们则像船员,从各自位置弹起来,涌向各自的战斗岗位,通过各种相关化学物质的分泌,对我的大脑发出警示:站远点。其实自己亲试还好,等我退下,猫猫也不甘落后,站在我刚才站立之处拍照。我才发现,作为一个旁观者,我比自己刚才亲身站立在那里更加恐惧。我叫道:“赶紧回来,好可怕。”我相信她刚才看我,也是一样的感觉。缓缓下山,这是一座不知道的山体,观景台尚未开发。道路两侧散佚着民居,一切都静谧美好,不足之处是少几个汉阙。我觉得可以伪造几个,请我当技术顾问,弄好了我来做旧,再埋到地里,请几个农民挖出来,或许可以成为一项旅游资源^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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