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画坛,诸流派文人云集纷纷。这其中,王时敏、王鉴、王翚与王原祁合称“四王”,在当时驰名一代,自此奠定了清代正统山水画派的地位,影响后世深远不绝。王翚,是四王吴恽六人中,生平经历起伏最大,最具戏剧化的。他初由王鉴引荐至王时敏,王翚后在自题流露道曾随王时敏遍游大江南北,尽得观摹收藏家之秘本。故石谷摹古功力极高,王时敏爱才若渴,对其推崇备至,在《题王石谷画》中如此写道:“求其笔墨逼真,形神俱似,罗古人于尺幅,萃众美于笔下者,五百年来,从未之见,惟我石谷(王翚)一人而已。”清张庚在《国朝画征录》亦言“画有南北宗,至石谷而合为一”。王翚的山水画创作并不身置摹古风潮中固步自封,抑或局限在当时盛行的“南北宗”绘画观念中,他曾感悟道:“傅色有今古之殊。于是涵泳于心,练之于手,自喜不复为流派所惑,而稍稍可以自伩矣。”石谷先生一生精研各家,炼为一炉,极具个人思考和主张。故王时敏在《西庐画跋》中赞叹王翚之画“以元人笔墨,运宋人丘壑,而泽以唐人气韵,乃为大成”。吴湖帆在王翚《仿巨然夏山烟雨图卷》中的题跋中评其艺术创作历程和笔墨气息变化,曾述及:“石谷画当以四十至五十极诣,五十至六十自具面目,六十至七十渐落俗套、每失韵致,七十至八十有衰颓气,八十以外又复变化入神,用笔如万岁枯藤,苍辣兼具,有空前绝后之妙。后人之诋諆石谷者,盖多见其六十以后八十以前作也。”统观王翚在六十岁至八十六岁的最后二十余年里(1691-1717),他先是赴京奉命主领绘作《康熙南巡图》巨制,因此声名鹊起,从而也到了他人生的重大转折点。在京城的七年光阴里,受上到朝廷高官将相,下至文人知音好友的景仰赞誉,求画者络绎不绝。一介布衣出身的王翚自然乐在其中,获得了世俗上的成功,完成佳作篇篇。然而,庞大的工作量令其绘画风格也难免一时落俗,遭人微词。而到了1698年,石谷时年六十七,他为避应酬之纷扰,离京。倦游而归遂隐逸家园,只以笔墨为伴,成就了他老而弥笃、温故知新的艺术创作晚期。
出版:《积翠园∙古今书画集》,第18页,福建积翠园艺术馆,2007年。1.《启功丛稿∙诗词卷》,第75页, 中华书局,1999年。2.《启功韵语集》,第75页, 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1.徐世昌旧藏并题签。徐世昌(1855-1939),字卜五,号弢斋,晚号水竹村人,直隶天津人,清末民初政治家、学者。在民国时期,徐世昌被选为大总统,以其深厚的国学功底和文化修养,推动文化教育事业,被誉为“文治总统”。退位后,他隐居天津,以书画自娱,其书斋名为“退耕堂”。“弢斋秘笈”为其藏印。2.陈英、金岚夫妇旧藏。“积翠园”原是陈英、金岚夫妇于北京一处收集、保护古今书画并与著名书画家交往的室名与雅号。1991年9月,陈英、金岚夫妇将自己收藏的六百多件珍贵书画无偿捐献给福建,为此福建省人民政府特拨专款在福州西湖之滨兴建馆舍,以收藏、研究、陈列这些书画作品,并冠之为福建积翠园艺术馆。3.徐邦达、启功、萧平题跋。根据《书画情缘——陈英、金岚夫妇和他们的积翠园》一书所述,陈英收藏书画有一原则:徐邦达、启功、谢稚柳三位意见一致的书画,则收;不一致的则弃。因此,陈英所藏古代书画,皆是真迹。本幅《采菱图》便是在这样心无旁骛的创作背景下完成的,恰恰印证了吴湖帆对其的鉴论。据款署“康熙甲午小春望后三日,海虞石谷子王翚“可知,此画作于康熙甲午1714年小春(阳历十月),先生时年八十三岁。晚年画风面貌极为鲜明,笔底尽显苍古精进,充分让人们感受到王石谷晚年集古人笔法之大成、秀丽细润的笔法。然又异于其一贯的高大深远山水画作,《采菱图》别开生面地流露出深秋时节江南水乡的古朴隽雅,意蕴委婉而绵长。本作,石谷巧妙融合平远与高远之法,布局精妙,勾勒出一种清丽松润的笔墨韵味。菱角常在秋时结实成熟,细观此图,绘有数名女子,各自驾驭小舟,摇曳于湖上采菱。近岸旁,坡地上疏柳三四,枯树几株,昭示着深秋已至。远山虽不甚高峻,然连绵起伏,尽显江南水乡之风姿。再观前景,数株大树姿态各异,相互顾盼,俯仰有致。其树干并未刻意雕琢为老硬之态,而是运用浓淡相宜之笔墨,巧妙勾勒,使得枝柯交错,浓淡叠映,层次分明。树下土坡与岸沙,横向铺展,与远山遥相呼应,莲叶或疏或密地缓缓漂浮于水面,增添一抹生动轻快。对岸之处,傍水而立的房舍错落有致,其间一人临窗苦读,屋后菱塘深邃,曲折回环,成为全图之核心所在,构图之巧思,令人叹为观止。诚如前引吴湖帆所言“八十以外又复变化入神,用笔如万岁枯藤,苍辣兼具,有空前绝后之妙”。与《采菱图》同年所创作的则有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夏五吟梅图》轴,与《采菱图》气息画韵,设色、笔法大致颇为相似,画风自然脱俗。在画面上亦未见丝毫衰老痕迹,线条纤细如丝,笔力熟练细腻且精湛强劲。皆可作为王翚在晚年时期集诸家之长为大成的参照。左:王翚《采菱图》局部 右:王翚《夏五吟梅图》局部
题识初始,石谷先追忆他曾观摩“王晋卿采菱图”的真迹,其人为北宋王诜。《宣和画谱》中《王诜传》有云:“驸马都尉王诜字晋卿,藏古今法书名鱼,常以古人所画山水寞于几案星壁间,以为胜玩。”“世有王晋卿者,戚里之雅士也。耕猎于文史,放思于圗书。尝蒙青眼左顾,每阅画,必见召而同观之论乎。渊奥构其名实。”足见王诜痴迷、精通鉴赏书画之深。他因娶宋英宗赵曙之女,人称王驸马,亦是苏轼至交。昔日里,东坡先生及其手足、门人、李公麟等雅士常常结伴相聚,诗酒流连于王诜的西园,声明远扬的《西园雅集》便是此地。王诜作画风格水墨青绿俱擅、饱览丹青,北派南派融于一体,备受明代文人高官所崇尚,晚明大家董其昌极为推崇。到了清代,王诜所作书画多藏御前,《石渠宝笈》等记载屡屡,乾隆亦多有题跋,民间亦不乏佳作珍本。而后石谷又云:见“白石翁”的橅本,即明代四大家之首的吴门沈周,号石田。明诸家之中,沈周的绘画造诣之高,其画中常常能将两种对立的风格糅杂贯通:凝重中不失圆润,古朴中不失秀美,辽阔中偏又不失繁复,直接体现了明代的文人画最高美学理念,颇为难得。石田先生诗采斐然,据沈周年表考据,其少时曾以百韵诗呈上户部侍郎崔恭,崔讶异沈周之才华,又要求沈周短时间内作首《凤凰台歌》,沈周提笔迅速写成,崔恭大加赞赏,比之王勃,遂命其代父为粮长,听宣南京。石谷先生或许又与前朝的沈周心有戚戚焉,题识结尾又抄录沈周所赋采菱诗一首,以致敬前人之作。王翚在自题中列举宋、明两代王、沈二家虽同以采菱图为题,却展现出截然不同的表现手法。又叹沈周临摹本的用心良苦,感触良多。于是王翚融合毕生所沉淀之精髓,起笔绘作《采菱图》,正如其在《清晖赠言》自述“与古人参与毫芒之间,会诸意象之表”。诗、画意境相得益彰,实可谓匠心独运之作。追溯本幅王翚《采菱图》的收藏来源中,我们得知此作经过徐世昌珍藏并附题签一枚。徐世昌诗、书、画俱通,叶玉森著《枫园画友录》曾写道徐“工山水颇清秀。书宗苏轼,略变其体。”因天赋所长,又眼力不凡,其对古书画情有独钟,精于收藏,斋号退耕堂,是幅《采菱图》便曾藏于此处。天津博物馆镇馆之宝八大山人《河上花图》、郑燮《兰竹图》等皆为徐世昌生前所藏。此幅《采菱图》之后又流入陈英、金岚之手,成为夫妇二人所建立的“积翠园”中数百件古书画珍品之一。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一代革命前辈陈英、金岚夫妇,怀着对书画的珍视与热爱,开始了传奇的收藏之路。在当时的艺术环境下,夫妇二人节衣缩食倾其所有,通过购买、交换等各种方式,竭力保护抢救了古代书画巨擎的珍品140余幅。“陈英、金岚在文物店看到书画珍品时,有能力选购一两件买下。但要是多买,就感非常吃力了。由于自己的爱好,以及从保护祖国文物着想,两位同志并没有因此而退缩,每发现珍贵书画,总是尽其所能,千方百计地将其买回。有时则用所存的几件当代书画家的作品换取古代作品。在这种情况下,本来可以过得较舒适的生活变得拮据了。”但他们收藏书画的决心,并不仅限于文物商店的精心寻找与挑选,他们逐步从北京及各地搜集到一大批古代珍贵书画。诚然,古画鉴定真伪之难是古往今来公认的事实。陈英、金岚在浩如烟海的历代字画搜寻过程中也不免遇上此坎,为此他们不惜请教专家一一做判断,夫妇二人也自学书画、鉴定理论,对其中的大部份做了细致的整理,请人精心装裱。而后的数十年直到改革开放期间,陈英、金岚夫妇先后结识了李苦禅、李可染二位大家,而后又陆续结识了中国各地约一百数十位书画家。而他们在北京的家——翠西花园逐渐变成了当时书画家们相聚的去处。众人来往于此进行艺术创作探讨、参笔墨会。整整三十年来心血所成,陈英、金兰夫妇陆续的收藏累积了远自唐宋元明清名家,下迄近现代书画大师墨宝,足足600余幅古今书画作品,这也正是“积翠园”之名由此诞生。从一定程度上而言,也正是得益于陈英、金岚的坚定执着、苦心孤诣,填补了中国书画史上的空白,为如今学者考究特定时期的书画提供了可贵的参考材料,对历史文化传承更是具有不可言估的价值。徐邦达、启功、谢稚柳三人作为中国一代的书画鉴定三大家,与陈英、金岚夫妇交往极为深厚。由此,夫妇二人收来的古书画都会一一请三位来“积翠园”家中鉴阅、判断。据《书画情缘》记录:“陈英有一原则:三位意见一致的书画,则收;不一致的则弃。有时,谢老不在北京只要徐老、启功老都同意,也就收了。因此,陈英所藏古代书画,皆是真迹。”三老除了共同鉴定古书画其外,还会对极为重要、罕见的优秀书画一起赋诗题跋。从杨季衡《碧炉春满图》、至文徵明《竞秀争流图卷》、再到清初恽寿平《梅石图》等(在此不一一赘述)。都留下了他们实事求是的细致考证,并真诚作诗留下题咏首首。值得深入研究的是,此幅王翚《采菱图》在“积翠园”中亦是颇具关注的,上述所言的徐邦达、启功二位大家对此作进行了全面的考证鉴定,并先后各自吟诗赋题,留下精彩的边跋,《采菱图》的魅力想见一斑。启功边跋:处处采菱歌,南浦风来漾绿波。借问宋朝王驸马,如何,百尺竿头几丈过。一片好山河,淡抹微云胜薄罗。素壁高堂新景物,青螺,似此精工未见多。调寄南乡子。一九七六年三月,启功。首句“处处采菱歌,南浦风来漾绿波”,以悠扬的词句开篇,勾勒出一幅江南水乡采菱的生动场景。南浦,自古便是送别与相思之地,绿波荡漾,描绘了湖面的安然和谐之景。此处则赋予了画面以诗意情感的深度。“借问宋朝王附马,如何。”一句,巧妙地将观者的思绪从眼前的画景引向历史深处,借问宋朝的王晋卿,在增添世人对前朝古人遐想外,更是对王翚画作技艺的间接赞赏,询问其如何能将这江南风情描绘得如此传神?!“百尺竿头几丈过”,以比喻的手法,形容王翚的画艺已超越常人所能及的高度,即便是技艺已至“百尺竿头”,他仍能更进一步,达到了难以企及的艺术境界。随之“一片好山河,淡抹微云胜薄罗”,转而描绘画中景致,山河之美,通过淡抹的微云与轻薄的罗纱相比,既展现了画作的细腻与柔美,又透露出一种超脱尘世的高远意境。而后“素壁高堂新景物,青螺”,素壁之上,景物仿佛栩栩如生,尤其是那青螺般的山峦,褒扬了王翚独具一格的绘画象征。以“似此精工见未多”,总结全篇,指出像这样精工细作、意境深远的画作并不多见,再次强调了王翚画艺的高超。综上所述,启功先生的这首边跋诗,不仅体现了启功先生的深厚诗词造诣,其真挚程度更是表达了对《采菱图》的重视爱惜。徐邦达边跋:不写河阳写水乡(晋卿画有学郭熙一体),菱花菱叶覆银塘。石田乌目真龙象,薪火千秋宝绘堂。耄年小笔果能攀,淡冶重看着色山(襄阳语)。双绝泠泠风格好,采菱一曲满人间。石谷子耄年杰笔。徐邦达借观因题。不妨看看在此篇《采菱图》的跋语中,徐邦达是如何以鉴考为基础,学问、推理全面并行的。开篇首句“不写河阳写水乡(晋卿画有学郭熙一体)。”即点明了王诜与郭熙的师承关系,他曾为前辈郭熙的追随者,对郭熙画风的研习与脱胎,使得他的画作在北宋画坛独树一帜。郭熙作为河阳人,画风多以描绘河洛高耸、意境深远的北方山川,如“河阳”之景,对后世影响深远。然王驸马在画《采菱图》时,并未选择北方山川作为描绘对象。而后徐老的一句“菱花菱叶覆银塘”直接描绘了王诜画中菱花菱叶覆盖在如银镜般的水塘上,展现了水乡特有的“采菱”之景。“石田乌目真龙象”,此句极为巧妙地将沈周(石田)与王翚明清两位大家相联系:乌目,此处借指虞山,因旧称乌目山。沈周曾屡次前往虞山游玩,对虞山的景物甚是熟悉和喜爱的,曾直言“北窗最爱虞山色”,诗词书画中常以虞山作为主题。此外,虞山又在王翚的家乡,石谷又自号乌目山人。他朝夕于斯,探奇领幽,得其胜趣,曾数次将虞山各处美景绘于其作,常有虞山的身影。后以“龙象”喻之,共同赞扬了沈、王的艺术成就。而后的“薪火千秋宝绘堂”一句中的宝绘堂,因前文所提及王诜酷爱收藏书画。他特地在其宅邸东处建造了“宝绘堂”,用于收藏名画法书。其好友苏轼曾受邀一同欣赏书画,并为此地写下了流传千古的《宝绘堂记》。徐老此句是对王诜的艺术成就的回顾致敬。更以“薪火千秋”隐喻了在历代变更下,沈周、王翚二人所身处不同时期所作的《采菱图》其传承的创新性与创新性,永恒照亮“宝绘堂”。“耄年小笔果能攀,淡冶重看着色山(襄阳语)。”继续称赞王翚即使到了耄耋之年,依然能以精细的笔触与古人之作相颉颃。其着色山水既有淡雅之风,又经得起反复品味。转而徐老又感悟吟诗道:“双绝冷冷风格好,采菱一曲满人间。”想必指石谷先生画技与沈周所作的采菱诗俱佳,风格清新脱俗。
从徐老题跋中不仅可见真学问之论,也印证其对王翚《采菱图》的用心鉴赏和肯定判断。北京保利拍卖常年征集,欢迎联系咨询。北京地区日常全品类线下送拍均需致电预约到访,预约电话:15712816001,(工作日 9:30-11:30 13:30-1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