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牛放:寺院旁边的夕阳
文摘
文化
2024-11-03 06:01
四川
人生活在社会中,如果仔细体味人与人之间的关联,其中有很多联系是十分有趣的。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人与人之间的良性关联,我们称之为缘分。前两天我就遭遇了这种缘分。一般来讲,普通意义上的社会人与寺院里的僧人之间很难互相走进心灵。那些一直生活在寺院中,穿着袈裟芒鞋,嘴里时时念诵着听不太清楚的经文,敲着木鱼听着钟鼓,天天面对泥塑木雕的罗汉菩萨和佛过日子的僧侣们,我们与他们仿佛隔着两个世界。他们对于金钱美色、权力荣誉、锦衣玉食这些世俗人渴盼追求的东西却如临大敌,像瘟疫一样唯恐避之不及。他们不要妻室儿女,抛却父母亲友,似乎不食人间烟火。于是,有的人将他们视为道行高深,不同于凡人的神仙;有的则认为他们被逼出家,苦不堪言,了无生趣,虽然活着却等同枯木。当然还有其它诸多不同的认识。但总的说,我们因为跟他们没有共同爱好、没有共同语言而各自关闭心门,我们共同生存的社会成为了两个没有情感交流的不同世界。前一阵子,小妮姐去迪拜看望儿子回来,相约喝茶。我因事迟到了半小时,朋友不饶,怨我不守时,视为对小妮姐不敬。为表歉意,我通报了最近正在写着的一篇散文,散文内容写的是成都郊区坐落在青城外山原始森林中的光严古寺。他们听了我介绍的古寺诸多奇闻轶事后,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嚷着一定要去。于是大家约定二月初一前去拜山访古寺。眼看相约的时间临近,结果我的单位又有事情,他们又不认得去古寺的路,只好改期,定为二月十九。他们说二月十九是观音菩萨的生日,正是烧香拜佛的好日子。并警告我不许再有事,天上下刀子也不改时间了。二月十九早晨,小妮姐的大哥大嫂带着他们的孙子—耗耗,小妮姐的姐姐小萍带着她的孙女—罗狗狗,朋友带着她的女儿,我们一行九人,分乘两辆车来到了光严古寺。今天是观音菩萨的生日,也是古寺的小庙会。5•12四川大地震虽然已经过去了近一年,但沿途破损的建筑依然可见,到处都是维修和建筑房屋的工地。古寺周边的农家乐,如果是往年的这个时节,家家户户的生意都很火爆,但眼前却萧条得令人伤感,白白浪费了满山满沟的春光,白白浪费了这春天灿烂的阳光。我们分别在寺里的小卖部购买了香蜡,然后从山门里的第一尊佛像弥勒佛开始,依次点蜡烧香。寺里的小卖部替香客们考虑得颇周全,香蜡大小多少一应俱全,用塑料袋分装或红纸捆扎妥当,以价格为区别。有在每一组佛菩萨面前烧三炷香点两根蜡一袋的,有只在一尊佛菩萨面前烧三炷香点一对蜡的,有只在一个大殿烧香点蜡的,等等,不一而足,反正只要你愿意,有要求,就能够随你的心愿做选择,各取所需。来古寺烧香拜佛赶庙会的人没有想象的那样多,但从各个佛殿前面钢架上燃烧的红蜡和香炉里插满的袅袅炷香来看,赶庙会的人也不少。大雄宝殿前,穿戴整齐的古寺僧众一字排开,正在念经祈福,举行法会。中间一位戴着莲花僧帽的和尚领头,猜想他是古寺住持,眼前的阵容应该是古寺的全体僧人了。他们庄重认真地念经,做法事,并没有因为寺院香客稀少而有丝毫懈怠。大雄宝殿前的空地上堆放着四条编织袋,因为编织袋质地薄、网眼稀,通过编织袋的缝隙能清晰地看见编织袋里大小基本相同的许多小乌龟,那是等待僧人念经后放生的。大小基本相同的小乌龟,足足四袋,想来不会是野生的。这些故意制造出来的生命,专挑寺院这样的怜惜生灵的行善放生之所,集中卖个好价钱。我心中这样想了,再看僧人们庄严地念诵经文,然后去放生,便生出些怪怪的感觉。僧人们念完经后四散而去。独自跨进大雄殿的小妮姐,被一个人奇怪地围着转了一圈。小妮姐莫名其妙,没有理会,顾自抬头欣赏释迦牟尼佛头顶上方道济和尚的书法,冷不丁从背后传来一声“陈小妮”的低沉而有力的轻唤。小妮姐惊异于在这深山密林中的古寺里难道遇上了熟人?她回头一看是位清瘦俊朗的中年和尚,她很诧异。小妮姐不相信还有和尚认得自己,她疑惑自己是否刚才听错了,但那和尚却分明笑眯眯地站在她面前像久别的老朋友一样快乐地傻傻地望着她。小妮姐再仔细打量,突然惊喜地大声说道:“嗨!是你嗦!狗东西!”随即猛地一拳砸在和尚的胸膛上。立即,似觉不妥,周围许多人都望着她。在清规戒律森严的寺院大雄宝殿内,一个俗家女子和一个和尚,如此不避嫌疑的亲昵之举,难免不让人感到奇怪,而小妮姐从小是在成都“爱道堂”尼众院里长大的,她是深知这一点的。奇怪的是和尚没有丝毫地责怪她,居然一脸欢喜地自言自语道:“我知道要挨打!”谁都听得出来,这是一句有些夸张还带点调侃的亲昵话,特别从一个出家人嘴里说出来,意味更是不一样。这位年约五十多岁跟小妮姐年龄接近的和尚名叫见空,俗名张华罡。小妮姐与他是一起读书长大的同学。兴奋之后的小妮姐神情渐渐黯淡下来。小妮姐把我们全都叫到寺院的客堂里,一一与见空作了介绍。小妮姐的哥哥姐姐都是认得见空师父的,故人相见,有很多话要说。见空师父一脸喜色,热情地为我们取杯泡茶。小妮姐和她的哥姐们笑得很勉强,感叹唏嘘人世沧桑多变。小妮姐告诉我们见空师父是光严禅院的知客,是寺院里专司接待的。我在客堂的另一间屋子里看见墙壁上贴着的照片及照片下边介绍的职务,才知道见空师父是光严禅院的监院兼知客,是寺院重要的负责人。中午,见空师父招待我们吃了一顿很地道的素斋。那些用豆筋等仿制的肉丝肉片,不仅造型逼真,连味道也足可乱真。这样的厨艺,如果放到市井经营,一定会生意红火,顾客盈门。只是我有些不明白,既然佛门乃清静之地,忌杀生食肉,理应避开肉食,不诱惑人想念荤腥才好,何以要满足食肉之欲,素菜荤做呢?!光严古寺依山势而建,森林中一高一低的两块台地分别建着下古寺和上古寺,中间由一条沿山脊而修的曲折石梯连接着。上午,我们一行只完成了下古寺的点蜡烧香,午饭后大家都惦记着要去上古寺继续做上午没有做完的礼佛活动。但谁也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见空好像看穿了我们的心思,他说:“时间还早,一会儿我陪你们去上古寺。不要急,先请你们去我这个和尚的房间坐坐,看看和尚的房间,喝杯茶,歇歇气。”所有的人听了见空的话都没有吭声,脚却跟着见空师父去了。这时朋友贴近我和小妮姐悄悄说:“今天机会这么好,可不可以让‘小兔’拜见空为师父?”小妮姐快人快语:“咋不可以喃!我去说!”沉闷许久的小妮姐为这件事显出一丝快意,也许她认为让见空收一名朋友的小女儿做俗家弟子,是能够给见空那颗冷却的心一些些暖意吧。当小妮姐把“小兔”拜师的事说给见空时,见空师父说:“这……好嘛!”见空犹豫了一下才答应下来。“小兔”是朋友的女儿,因为卡通片看得多了,爱上了小动物,在她眼里,人人都是动物。外婆是老兔,舅舅是大灰狼,自己是小兔…… 在家里如果谁不叫她小兔,她就跟谁生气,或者根本就不理睬你。今年春节,朋友去逛大慈寺,看见寺院里贴着一张海报,据海报上说,她女儿的属相今年犯太岁,要到庙里上油点灯以求化解。事关女儿安危,朋友自然是不敢懈怠,她已经于指定时间内做完了送油进寺院的事情。后来,她又经人指点:“小兔”必须要拜一位和尚做师父才能彻底化解灾运,确保无恙。选日子不如撞日子,就引出了前面说的“小兔”拜师的事来。见空的房间很小,所有家什一目了然,两张椅子一张床,一张调茶用的小桌子,再加一个齐腰高的旧柜子,最醒目的是床边墙壁上挂着的吉他、小提琴,还有一把刀和一柄剑。仅此而已。但我知道,在寺院里,能够单独有一间自己的房子,已经算是很奢侈的了。当然,我说的是真正的和尚才够得上“奢侈”两个字。朋友是好茶的人,进到见空的房间,也不推让,径直坐到调制茶水的位置上去了。见空师父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我和小妮姐推让着都不去坐余下的那把椅子。还是见空解了围,他让我坐椅子,小妮姐坐床边上。他说这样便于摆龙门阵。见空还轻轻对小妮姐说了句:“现在我们可以坦然地在一起说说话了!”对这句话我听得有些糊涂。小妮姐的大哥后进来,他坐在茶桌边的蒲团上。房门敞开着,三个孩子在木楼道里玩耍,小妮姐的大嫂和小萍姐没有到屋里来。不过来了也坐不下了。但我觉得她们俩不是因为坐不下才没有进来的,她们与见空出家前都很熟识,她们看到见空剃度出家做了和尚,心里酸楚,相见无言,不如不见的好,这可能才是她们没有进到见空房间里来的真实原因。朋友泡的茶很快端到了我们面前,这是那种很香的花茶,有点像碧潭飘雪,应该是见空的好茶。茶放在桌上,我发现平时比较挑剔的朋友也喝得有滋有味,也许这样的环境和心境,茶本身已经被忽略了,人也心随境移,把平常不喜好的茶竟也品出了另一种味道。我们聊了一会儿与佛教有关的话题。见空知道我是小妮姐相认的兄弟后,显得比刚见时更亲切了些。他告诉我他跟小妮姐在一条街上长大,从小学到初中都在一个学校读书。他几岁就开始学习武术,从小就喜欢音乐,他出家跟他学习太极拳有很大瓜葛。在学校,小妮姐跟他是唱歌的老搭档,他说小妮姐的嗓子很好,声音很好听,乐感也特别好。初中毕业后,小妮姐上山下乡去了农村,他进了工厂,再后来他又进了文工团,在文工团里拉小提琴,再后来他离开文工团在成都浣花溪公园里办起了武术班,主要教习杨氏太极拳。教了几年太极拳,他便萌生了出家的念头。他说太极拳里的太极,高深莫测,他学了十数年,好像突然被点化了一般,突然就有了某种对人生的另一种理解,突然就想通了。说话中间,小妮姐打岔说孩子们打闹得烦躁,表现出要马上去上古寺的意向。见空说:“孩子们等他们自己玩,不要去管他们,是你烦躁,孩子们并不烦躁。”见空说他今天是出家以来话说得最多的一天。见空离开座位取下墙上的吉他,他示意小妮姐的大哥把房门关上。小妮姐的大哥会意地起身关上房门。房门是那种关不严实的老式木门,小妮姐的大哥便用背顶着门像一根顶门杠站在那里。见空拿着吉他坐到刚才小妮姐大哥坐过的蒲团上,他调了调弦。他不拿眼睛看我们,自顾自地说弹唱两首他出家前自己谱曲的歌,他自嘲地笑笑,又特别地说说是出家前谱曲的:见空边弹边唱,声音婉转凄凉,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弹唱得这样投入而抒情的人是个和尚,小妮姐眼浸浸的悄悄擦了几次眼睛。一曲弹完,朋友说她想哭。见空说他现在唱得不投入,以前唱的人和听的人都会哭的。这时孩子们听见吉他和唱曲声,纷纷跑来使劲地敲门。小妮姐的大哥不给开,里边不开外边敲得更起劲。小妮姐的大哥不骂孩子们,却用责备的口气冲着外边的大嫂和小萍姐大声喊:“咋个不把娃儿些喊住喃!”孩子们被喊走了,弹唱声又起。这次见空弹唱的还是他出家前谱的曲子,是苏东坡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一曲唱完,袅袅余音还在蔓延,所有的人都黯然神伤,没有一个人说话。见空也许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他讪讪地说:“都是些古代大师的作品”。这句话似乎是对自己失态的一种辩解。房门再一次敞开来,见空又回到椅子上坐下,他的脸上浮现着慈祥的笑容,坦然宽厚中呈现出率真和喜悦。大家还是没有说话,但我们几乎是同时拿起面前的茶杯呷了一口茶。我看着她们被刚才见空弹唱的情绪感染了还没有走出来,就趁势让朋友赶紧把小兔叫进来给师父磕头,行叩拜认师之礼。叩拜毕,见空一手拉着小兔的手,一手摸着小兔的头,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对朋友说,以后经常带孩子来寺院走走。见空这时才微笑着告诉我们说,之前小妮给他说小兔拜师的事时,他为何犹豫,原因是在他们寺院里,只有方丈师父才具备收徒弟的资格。但他转念一想,佛家讲的是缘分,慈悲为本,方便为门,不能拒绝一个已经发心向佛的人,所以他又应承了。他说,等小兔过几年后,机缘成熟了,再谈拜师的事吧。小兔跳跳蹦蹦地出去玩去了。见空师父又重启关于他出家的话题。他说几年太极拳教下来,突然之间就想通了,他是想通了才出家的,有很多人是想不通才出家,他跟他们出家的原因不同。他出家前教拳授徒,每月有两千多元的收入,老婆还常从美国寄些美元给他,后来老婆从美国回来给他十多万让他买房子,他将钱全部退给了她。而出家当和尚,每月只有六十元钱。一切都是身外之物,一切有为相皆为虚幻。他尘缘已了,没有牵挂了,也是机缘到了,他便高兴地皈依了佛门,之后剃度出家,还上了广德佛学院。他是怀着一颗欢喜心出家的。小妮姐听了见空这番话后,脸上有了一些喜色。她提出要拜见空做师傅学习太极拳,我也附和着要学,见空很乐意地答应了我们的要求。见空主动提出欢迎我来古寺小住写作,他会安排一间清净的房屋让我不被打扰地安心创作。见空师傅的这番话让我很高兴,他的话至少说明他对我有好感,把我划为了寺院里受欢迎的朋友。小妮姐的心情好像好了许多。我们起身离开见空的房间,准备继续去上古寺。走出门外,见孩子们在楼梯口一人拿了一个木鱼在那里高兴地敲打。小萍看见我们下楼,叫孩子们把木鱼还回楼上去。我看见孩子们敲打木鱼,想起“近朱者赤”的这句老话来,禁不住笑出了声。他们问我何以发笑?我却碍于见空在身边不便说出原由,就只是笑而不答。从上古寺转了一圈回来,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们还要经都江堰回成都,便告辞见空。见空笑笑,执意要送我们。大伙一路说着话,孩子们跑前跑后地嬉戏,我则走在他们的前面,不断地给他们拍照。他们谁也没有回避我的镜头,都是泰然而自在地行走着,摆谈着。后来我知道了见空曾经一直心仪于小妮姐,一起青梅竹马的朋友,多年来一直在小妮姐身边时不时地出现,他也曾向小妮姐表达过自己的心迹,小妮姐却一直将他视作自己的兄弟。所以,当见空猛地在光严禅院穿着一身袈裟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的心里便涌起了无限的酸涩。她觉得自己也是促成他出家的因素之一。直到见空表白自己是想通了人生的真意才出家的,他的出家是乐而不是苦时,她的心才安稳了许多。她也亲眼看到见空的快乐不是装出来的,是真实的。但不管怎样,她一下子还不能面对这样的现实,她不能想象一个音乐才华横溢,内心世界丰富,健康状况良好的人,如何能够天天面对青灯古佛走完下半生?他怎么从如此单调的生活中获得快乐?而见空弄成今天这个样子,似乎都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时候我才恍然大悟:从两小无猜到历经沧桑,见空和尚以两首曲子了却了自己的尘缘,做得不露痕迹。回想曲终之后见空满脸充盈着的慈祥笑容,眼神中流露出的平和与快乐,知道他真的是放下了。我的内心更加敬重这位出家人了。我们还要回到成都的人流中去,去过我们的那些日子。见空师父,一个和尚,我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真实地相遇了,而且像传奇小说一样让我参与并见证了这样的相遇。这样的人生际遇真是不容易。今天是今年成都地区入春以来少有的好天气,阳光从早晨开始一直都温暖而明亮地照耀着。我们很快就到了停车场,我们逐个与见空师父道别。汽车发动了,汽车缓缓驶出停车场。透过汽车的玻璃窗户,我看到见空师父双手齐胸给我们敬着出家人特有的合十礼。他面带微笑,他的笑容还是那样的慈祥、真实。阳光将他的笑容和穿着袈裟的身躯勾画得非常生动。慢慢地,见空完完全全地融入了古木掩映的光严禅院的背景里,完完全全地融入了绿水青山的凤栖山里,完完全全地融入了明亮的阳光中。*(图片来源网络,如有版权问题联系删除)
牛放,本名贾志刚,1963年生于四川平武,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一级作家,西安外事学院客座教授,四川省作协散文专委会副主任。1982年开始文学创作,散文、诗歌入选《中国散文年选》《中国诗歌年选》等数十种权威选本。历任《草地》《四川文学》《星星诗词》主编,出版散文集、诗集多部,散文获巴金文学奖、冰心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现为四川作家书画院院长、中国散文学会理事,四川诗歌学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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