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文学》12718期‖山东作家王军：英雄人生（小小说）

著名书法家张怀江老师题写刊名

英   雄   人   生

【 小小说 】

烈日炎炎，骄阳似火，花草树叶纹丝不动，天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公园里，三三两两的游客或坐在凉亭里聊天，或聚在树荫下乘凉。

曲径通幽的林荫小道上，一位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老者步履蹒跚地跋涉着，看上去七十岁上下的样子，虽然只穿了短裤和广告衫背心，可已是汗流浃背。他走走停停，时而举起手中的水杯看一看，再拧开杯盖对嘴咪上一小口，然后绷住嘴半天舍不得张开，生怕嘴里的气跑掉了。

“小点口省着点喝，今天就这半杯了，老早喝完了下午可是真没有了。”身后不远处的老伴，背个蛇皮袋子，一边捡拾着路边的塑料袋和饮料瓶，一边像哄孩子似的对他吆喝上一嗓子。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无酒现掂兑。”他慢慢张开口用京戏唱腔唱道，随后还拖着长腔加了句念白：“你嘟囔什么！”

“老英雄，今天喝多少了？”凉亭里，一个和他差不多岁数的男士扔过来一个空水瓶子问道。

“半天没过，酒过半杯了。哈哈！谢谢你的瓶子。”他抬脚把瓶子踢给了后边的老伴。

“老英雄”是小城里的“公众人物”，人们似乎早已忘记了他的真姓实名，大人小孩都叫他老英雄。他也乐享其名。

“喳喳！喳喳……”忽然，一阵喜鹊叫声传来，老英雄一边“叮个啷当……”地哼着京戏过门曲，一边撩起满是汗渍的背心前襟擦了把脸，又一字一顿地念白道：“打道回府，应该有老伙家给我送礼物了。”

“大言不惭，还打道回府，还礼物呢！回你那个小板房窝窝凉快去吧！唉！还真是多亏你那几个哥们同情可怜你，有空就给你捎送废瓶子。”老伴说这话时，有几分嗔怪和感恩，也有几分无奈和苦涩。

“嘀嘀，叭叭……”一阵汽车喇叭的声音格外刺耳。走出公园没多远的老英雄正想回头骂人时，只见小轿车立马打开双闪停在路边，随即下来两个气质非凡、穿着时尚的男女，男的拉着女的扑通一声跪在老人面前：“爸，妈，儿子不孝，这些年让二老受苦了。今天，我和媳妇是回来还债的……”

老伴愣怔了半天，才认出了儿子，她赶忙扔掉蛇皮袋子，用衣襟干擦了两把手，一边拉起儿子端详着，一边泣不成声地说：“儿子，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老英雄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有些惊慌失措，也有些不知所措，他哆哆嗦嗦地向后趔趄了两步，使劲眨巴眨巴昏花的老眼上下打量着儿子说：“你，你，真是你个熊孩子！这么多年你去哪儿了啊？你知道我们找你找得多苦吗？还以为，以为你……你还知道回来，还知道你有爹有妈啊？”他愤愤地大声报怨着，声音都变了腔调，当看到旁边的儿媳妇时，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只好压低了声音自打圆场，“唉！罢了，罢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爸，妈，我是您的儿媳妇，我们已经给您生了一双孙儿孙女，正在学校上学呢。家里的情况我都知道了，不过还好，我们现在在海南已经有了自己的公司，咱们的苦日子到头啦……”女孩拉着婆婆的手安慰着两位老人。

儿子赶忙接过话茬：“爸，妈，都是我的不对我的错，我会慢慢接受批评。好了，这会天太热了，咱快上车凉快吧。”说着，就上前搀扶爸爸。

看着体体面面、能说会道的儿子、儿媳，听着儿媳妇一口一个爸爸、妈妈地叫着，老英雄的怨气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他习惯性地用手提起贴在身上的背心抖了抖，又下意识地拍打了两下屁股，不好意思地自言自语道：“哎呀！这怎么能行，这样子能上车吗？我怕给你弄脏了小车啊！”话虽这么说，身体却是半推半就地拐到小车右前方，在儿子的招呼下直接坐进了副驾驶座。

“爸，妈，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可……好歹，我熬出来了。咱现在不说这些了，走，咱回家吧！”一家人都上车后，儿子对爸妈说。

老英雄瞪着大眼，半张着嘴，环视着车内的装饰，试试探探地摸摸这儿又摸摸那儿，悄悄在心里说：“小子有种，不愧是我老英雄的儿子。”忽然，他有些神秘地转身瞅着老伴小声说：“哎！咱们，咱们去哪啊？”

“去哪……噢！先让儿子拉着咱们围县城转转，让他看看咱县城的新变化，然后再找个小饭馆吃饭吧！”老伴心里正着急呢，那个小板房的破家，可怎么让第一次登门的儿媳妇光临啊！

老英雄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早就为这事焦虑了，不过他也下定了决心：丑媳妇总要见婆，破板房也能迎接俊儿媳。可是，没想到老伴结结巴巴、可怜巴巴的无力无奈回答，一下子触碰到了他思维的敏感神经，顿时，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酸楚楚，苦涩涩，百味杂陈，思绪万千……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失踪了十几年的儿子突然间衣锦还乡回来了，还领回个如花似玉的媳妇。久别重逢，家人团聚，此情此景，本应该是天大的意外惊喜，可短暂的惊喜之后，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反而深感愧疚，觉得对不起第一次见面的儿媳妇。他又想到了相当初的儿子，要不是他……唉！都已经过去了，儿子现在不是很好嘛，不能怨儿子，子不教父之过，要怪只能怪自己。可当年的自己也不差呀！也是响当当的英雄人物啊！唉！今非昔比，好汉不提当年勇，过时的凤凰不如鸡，看看现在这个地步的自己，个人都不敢认识自己是谁了，这还是相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他”吗……

他出生在一个纯贫农的家庭，从小就是根正苗红的革命子弟，童年时虽然物质条件较差，但生活也算是幸福美好的。上了小学后，他学的第一首歌是《学习雷锋好榜样》，雷锋叔叔成了他崇拜的偶像。作为革命接班人，他在上五年级的时候，就联络周围几个小伙伴成立了学雷锋小组。放学后，他经常领着组员们到军属和五保户自留地里去拔草，到大街上打扫卫生，为生产队里拾麦穗，割牛草。大人们都说他是小英雄。

升入初中后，他是班里的班长，他的学雷锋小组很快发展到了几十个人。清洁卫生、助人为乐、办黑板报、到附近的敬老院和周围孤寡老人家里志愿服务，成了他理所当然的课外实践活动。他还代表学校到公社学雷锋表彰大会上作了经验交流。人们称他是少年英雄。

到公社高中上学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浓眉大眼，平头正脸，阳光帅气的小伙子了。学校里成立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他是《英雄儿女》中王成、《红灯记》中李玉和、《红色娘子军》中洪常青的扮演者。台上台下，一身正气的他，成为男生羡慕、女生崇拜的革命英雄。

高中毕业后，他应征入伍，光荣地成为一名英姿飒爽的军人。当兵不到两年，正赶上对越自卫反击战，他便积极争取上了战场。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和战友们坚守阵地，并肩作战，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猛烈进攻，为大部队转移争取了有利战机。立功凯旋，他成为连队里的战斗英雄。

退伍转业后，他被安置到县化肥厂工作。在一次突发的氨水泄漏事故中，同班的工友们全都吓傻了眼，他却临危不惧，沉着冷静，果断用双手捅开了窗玻璃，一边协助外车间的两名工友翻窗成功脱离危险，一边大声对着内车间吼道：“呆住别动，马上过来救你！”说时迟那时快，他随即捡起两条麻袋，头顶麻袋冒着“氨水雨”迅速跑进内车间，将另一条麻袋套在早已吓瘫的女工身上，抱起来就往外跑……工友们有惊无险安然无恙，他却双手留下了道道疤痕，身上多处被氨水灼伤。不久，他与被救女工成就了一桩美好姻缘。他的见义勇为事迹受到了县里的表彰，自然而然，他成了街谈巷议，人人称赞的救美英雄。

成家立业，结婚生子，天伦之乐。日月轮回，时代变迁，好景不长。他铁饭碗端了没几年，就成了下岗工人。沉默、纠结了一些日子后，他也不甘寂寞，决定“下海”闯荡。筹措了部分资金，租了个院子，购买了机器设备，干起了蜂窝煤煤球加工厂。他加工的煤球，无烟无味无杂质，送货上门供不应求。他不断扩大规模，还吸纳了部分老工友来煤球厂上班。有了经验和资金积累，他又建起了煤气站、加油站。县里个体私营经济工作表彰大会上，他披红戴花，成为个体创业英雄。

他望子成龙，给儿子取名叫小英雄，可这小子从小娇生惯养，学习成绩很是一般，来回复读了两年，总算考了个中专学校。毕业后，小英雄一片玩心，不务正业，除了上网吧就是下馆子，后来，还学会了炒股票。

小英雄东借西凑地筹钱炒股，哪想到是沼泽地里踩高跷——越陷越深，没用几年光景，就把家业败了个精光，还背上了一屁股债。登门要债的人络绎不绝，小英雄见势不妙，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一拍屁股跑了路，从此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子债父还吧，他没有当孬种，把家里能变卖的都卖了，最后卖了房子也没有还完债。

还债累，还债难，可思念儿子的滋味那才叫可怜。小英雄是他们的独生子，从小是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小惯孩，在家时天天惹他们生气，可一下子不明不白地跑了，能不让人担心和挂念吗？他们一边还债一边找儿子。走东北，下江南，上广播，贴启事……为寻儿，他望眼欲穿；盼子归，老伴哭干了眼泪。一天天，度日如年，一年年，遥无可期，老两口黑发变白发，就是不见儿子回还……穷困潦倒，借酒消愁，艰难度日，只好过起了流浪生活……

“爸，妈，下车吧，咱先洗个澡换了衣服再去吃饭。”儿子的叫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儿子把车停到一个洗浴中心跟前，儿媳妇拿出了还没有开封的新衣服。

老两口被动地跟着小两口走进了洗浴中心。

首文2024冬季刊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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