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书法家张怀江老师题写刊名
【作家名片】
吴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主要从事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创作,已在《福建文学》《福建日报》《厦门文学》《红豆》《青春》《青年作家》《鸭绿江》《散文天地》《散文百家》《散文选刊》《散文世界》《意林》《延安文学》《延河》《芳草》《当代小说》《四川文学》《南方文学》《北方作家》《湖南文学》《满族文学》《牡丹》《湖海》《中外文艺》《骏马》《华文月刊》《短篇小说》《躬耕》《中国散文家》《西部散文选刊(原创版)》《西部散文选刊(选刊版)》《中华文学》《岁月》《参花》《海外文摘(文学)》《太湖》《南叶》《石油文学》《飞霞》《传奇·传记文学选刊》等各类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100多万字。获奖若干。入选选本若干。其中散文《触摸远灵》入选《2008最适合中学生阅读散文年选》,并作为2010年读书节美文美篇推荐阅读。散文《乡节》被《海外文摘(文学)》转载。散文《远去的背影》《小区五记》分别获《福建文学》《中华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已出版小说、散文集《吴曦作品选》。个人传略入编《福建省文艺家辞典》。
渔 歌
【 小说 】
01
“大海咸水起浪花,渔人最爱唱渔歌 ;鱼名编作曲来唱,自古流传在双狮。”
这突然响起的渔歌,让郭音频一阵心悸,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从天上掉落水中,溅起的浪花如同玻璃碎片四处纷飞。许多年来,郭音频几乎没听到阿妈唱渔歌了。她当然知道,唱渔歌要有环境和心境,这两“境”缺一不可。这是阿妈说的。很小的时候,她就在网寮、补网场听那些织网姐妹唱渔歌。还听说渔家姐妹们讨岐时也唱,唱得老凶,那是远离人群的地方,除了她们几个讨岐妹,就是头顶的天空,脚下的礁石,还有身旁的海水。这里才是她们这些渔家姐妹可以放肆撒野的所在。尽管有时也免不了跑腔走调,只要能够对着大海吼叫,就是口吐酸水也开心。郭音频听阿妈说,双狮镇的渔歌是唱给海听的,唱给海里的鱼听的,更是唱给打鱼的人听的。
浪头狠命地撞击着裸露的孤礁,山崩地裂般的声音足以淹没一切声响。阿妈的渔歌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喷出来的,就像海里的浪头,从阿妈的喉头喷涌而出。这是阿妈拼尽全身的劲头吼出来的。阿妈当然知道,自己的声音无法对抗海水的裂帛,但她还是要吼一吼,她相信海里的鱼会听到她的吼声,女儿也会听到她的歌声。是的,女儿郭音频听到阿妈的渔歌了,且听得泪流满面。
这时候的阿妈也是泪流满面,边用一把小铁锹在挖一粒虎七。高高挽起的裤管已经被海水打湿,裤管上还沾着泥沙。一旁的女儿郭音频学着阿妈的样子,也用一把小铁锹在挖一只钻到沙里的蟛蜞,她的衣服已经被海水打湿了一大片,身上满是泥沙,还不停地往下滴水。她感觉嘴巴一直有一种咸咸涩涩甜甜的味,知道是海水溅到嘴里去了。她想起了阿妈刚刚唱的渔歌“大海咸水起浪花,渔人最爱唱渔歌。”她觉得很有趣,就像小时候唱的当地童谣,又像小时候在海边打水漂,瓦片在海面上一跳一跳……还有就是阿妈的渔歌虽然是吼出来的,但在郭音频听来却吼得很有味道,鱼腥的味道,把郭音频呛得浑身打颤。她想,要不是跟阿妈来讨岐,也听不到阿妈的渔歌了。
早年的双狮镇,讨岐是女人的活儿。三两个渔家姐妹,相约着一起到离澳口一、两海里远的礁石(当地人叫岐头)讨岐乳、笔架、伏锅、石螺、海葵、蟛蜞……等贝类小海鲜,当地称岐头货。因为稀有所以珍贵,价钱也不菲,每样都是用小酒盅和茶盅装着,拿到街上叫卖,卖了好价钱贴补家用。郭音频的外婆从小就是个讨岐女,和一帮姐妹们风里来雨里去帮衬着家里。年纪大后,外婆不再去讨岐,却落下一个嗜好,好岐头货这一口。只要外婆馋了,阿妈就会上岐头。后来这货渐渐少了,讨岐女也就没活干了。这回是外婆硬逼着阿妈上岐头。外婆年事已高,来日不多,阿妈就尽量满足外婆的心愿。郭音频知道后,硬要跟阿妈去讨岐,说这是自己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上岐头了,要是外婆不在后就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了。
阿妈拗不过女儿,就让郭音频跟着去。
郭音频第一次像讨岐妹一样打扮,穿上防水塑料服,腰间扎一条草绳,两边裤管扎紧,脚上穿一双草鞋,手提一只塑料小桶,里头装着小铁锹、小铁锤还有一根小铁线。那天浪太大湿了衣裤,她们索性把塑料服脱了。这么一脱,郭音频感觉轻松多了,特别是腰间的那一根草绳,扎得她举止都很别扭。眼下她把挖到的一只小小的笔架,小心翼翼地两指拎着放进小桶里。这是郭音频讨到的惟一一个最有价的岐头货。之前她一连挖到钻到沙里的四只小蟛蜞,像小螃蟹似的好好玩。
这时候的郭音频,看到阿妈用小铁锹轻轻地起一朵海葵,又轻轻地放到一只小铁碗里,然后又唱起了渔歌:“大海咸水深又深,正月十五唱渔情;章鱼出在元宵水,鲤鱼出世闹花灯。”她听到这时的阿妈唱的很轻很慢,没有之前那样大吼大叫了。她看到天上的云彩变得很轻了,浪头也没有那么凶猛,她发现阿妈的兴趣被吊起来了:“大海咸水蓝又蓝,鱿鱼大来变邮筒;黄翅肚脐插黄旗,红虾头上一枚针。”随着阿妈渔歌的最后一个音符落进海里,郭音频的脑子里蹦出了一个念头。
回家的路上她把这个念头告诉阿妈,“阿妈,我想把渔歌搬上舞台。”
阿妈惊讶又带惊喜地看着女儿,好像在问:“怎么搬?”
女儿郭音频读懂了阿妈眼睛里的内容,对阿妈说:“我想排一台情景剧,就叫渔歌。”
阿妈嗯了一声,神情仍然很复杂。她脱掉身上的塑料衣,把小塑料桶放到锅台上。早就等在饭桌前的嘴馋外婆去翻看锅台上的塑料桶。郭音频对外婆说:“我听到阿妈唱渔歌了。”
外婆耳背,问孙女,“你说什么?”
郭音频又大声地说了一遍,外婆还是没听清,“不是说去讨岐,怎么跑去逮鱼了?”
郭音频哭笑不得,像阿妈唱渔歌一样大声吼着,“我是说听到阿妈唱渔歌了。”
这时候外婆总算听明白了,却没有任何反应,仍然念念不忘她的岐头货,“我的外孙女,都讨来什么你外婆喜欢吃的宝贝?”
听阿妈说,外婆管岐头货叫宝贝,说是从外公那儿学来的,可阿妈从来就没见到过外公。
郭音频把讨回来的岐头货从小桶里掏出来,一样一样摆在锅台上,摆一样报一下名:笔架、岐乳、海葵、虎七、蟛蜞。然后对外婆说:“外婆,您先到饭桌前坐着,很快就会尝到宝贝。”她撸起袖子,在一旁帮助阿妈捣腾。
笔架、虎七还有蟛蜞的海鲜味随着烟雾冒上来了,在锅台上袅袅绕绕一阵后,又从厨房飘到饭厅。饭桌前的外婆闻到味道了,一刻也等不及,“怎么还不来呀?我口水都流满一桌了。”
“别猴急猴急呀外婆”郭音频说,“您的宝贝,谁也抢不走。”
外婆巴叽巴叽地吃得津津有味,还向阿妈讨酒喝。不等阿妈答应,郭音频已经把一杯酒端到外婆面前了。
这是她们家自酿的酒,也叫渔家酿。双狮镇打渔人家几乎家家户户都会酿。逢年过节,酒香就会从一澳口飘到五澳码头。
其实这酒也没什么特别,酿酒的材料也很普通,只是酿酒的环境不同,空气中氤氲、弥漫着海鲜的浓浓腥香,一年四季经久不散,香气便无孔不入地渗透到酒坛里去了。
早年都是外婆酿,老了的外婆年纪大了,就把手艺传授给了阿妈,现如今阿妈是她们家的酿酒好把式。酒杯一端上桌,香气就在整座房子里袅袅荡荡。
外婆嘴头上的巴叽巴叽声,变得咂咂响。正当郭音频和阿妈一起沉醉在外婆的享受中的时候,让她们万万没想到的是,外婆突然唱起了渔歌,“大海咸水思又思,海龟背脊八卦书;龙虾威武当元帅,奇门遁甲做军师。”外婆的声音不像阿妈那样吼叫,而是阴郁中带着哭腔。这真是破天荒呀!太阳打从西边出,千年铁树开了花。多少年来,不要说外孙女郭音频,就是女儿、音频的阿妈也从没见外婆开过口。阿妈心里明白,外婆的心肯定是被渔歌伤了,且伤得不轻。这伤又与从没见过面的外公有关。
“大海咸水浪又浪,鲨鱼海上称霸王;黄瓜披挂黄金甲,身穿银袍带鱼郎。”千载难逢的机会,郭音频和阿妈一对母女静静地听老人家不停地往下唱:“大海咸水咸又咸,马鲛公子上京城,黄瓜来住金銮店,丁香小姐出来迎。”
02
“大海咸水向东来,蛤嘛嘴阔透肚脐;虾蛄纱帽倒头戴,笑煞水蝊脱下巴。”双狮镇鸥舞鱼翔舞蹈中心排练大厅响起了渔歌,不是阿妈唱,更不是外婆唱,而是郭音频在教舞蹈中心的演员们唱。她尽量学着阿妈和外婆的腔调,让自己置身在海边和岐头上,感受着渔歌和环境相融合的氛围,有如海水消失在海水中一样。她边唱边照渔歌的情景做着动作,情不自禁手舞足蹈。
对郭音频来说,做情景剧那的确是大姑娘坐轿头一遭。当时她把这个想法告诉尹菲菲的时候,菲菲也傻眼了,不要说她们这个舞蹈中心从没排过什么情景剧,就是情景剧这一新剧种也是近几年才听说的。更何况对渔歌,她尹菲菲也是一知半解。但只要郭音频想做的,她尹菲菲都会支持,也相信会做得成。
尹菲菲是郭音频舞蹈学院的同班同学,两人同乡又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只不过郭音频比尹菲菲早了两个小时,尹菲菲从来都叫音频姐。大学毕业后,音频在省城一家歌舞团当演员,菲菲到县城一所中学任教。这样过了两年,郭音频硬是拉着尹菲菲辞职回到双狮镇,一起创办鸥舞鱼翔舞蹈中心。当年不是没有想到万一。但一想到“万一”之前还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也就在所不惜了。有了前前几回,这一回尹菲菲更是无所畏惧了。
渔歌教唱到第三天,郭音频发觉声音哑了,哑得有点突兀,没有任何先兆。前一晚,她还在教唱渔歌,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喉咙不适的状况,声音饱满且圆润。虽然弹着钢琴,但她的音色与琴声仍然保持和谐一致,听不出任何破绽,第二天的哑嗓又从何说起?她想明白了,莫不是那回和阿妈去讨岐有关?海上风大,又被海水打湿了身子,肯定是受风寒了,只是没有马上发作,而是在身子里潜伏了一阵,这几天忙得连轴转,于是就从嗓子眼作为突破口发作了。她这样寻找着病因,觉得这样为自己看诊把脉,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不是吗,此时此刻她的喉咙干得像刚生过火的烟囱,一点水份都没有。张开嘴巴,结果发出的是喑哑的呜呜声,如同堵塞的水管冒着水泡的声音。只好拼命喝水,让喉咙变得滋润。还翻箱倒柜,找出去年用剩的、塞在冰箱角落中的胖大海,结果仍然无济于事。这一下郭音频慌神了,倒不是因为自己生病而心慌,而是没人教唱渔歌让她紧张焦灼。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按理,情景剧的演员是不必唱歌的。但郭音频却为自己立了个规矩,演员必须会唱剧目里的歌,至少要感受、理解歌中表达的情感与意蕴。就这事,尹菲菲开始也不是很赞同,认为情景剧主要是靠舞蹈,靠演员的形体动作来演绎剧情,音乐仅是作为背景衬托场景,渲染剧情。但郭音频坚持已定的规矩不容更改,或者说是不容妥协,只好尹菲菲妥协让步了。而这一次即使她郭音频再坚持,也是力不从心,无力回天。谁知郭音频就像粪坑里的石头很臭硬。她去请阿妈和外婆来帮忙,想不到被拒绝了。拒绝的理由很简单:我们老太婆怎能在你们小姑娘面前班门弄斧,丢人现眼?这是什么理由呀?郭音频明知道这是强词夺理,但也无可奈何。她们毕竟是相隔两三代的人了,何况阿妈和外婆早就不在公开场合唱渔歌了,此中缘由只有她们自己心知肚明。
从理智上说,尹菲菲是反对郭音频节外生枝的。但从情感上讲,菲菲又同情、体恤认死理、把自己折腾得死去活来的音频姐了。她把县文化馆会唱渔歌的许静秀来双狮镇的事告诉郭音频。郭音频喜出望外,关键时刻为她解了燃眉之急,催促菲菲赶快去把许静秀请来。
许静秀是尹菲菲的肝胆好友。
在县城中学当教师时,尹菲菲有一次到歌厅玩,听到有人在台上唱渔歌,她觉得既亲切又希奇,连连为歌手送了两次花。听人说这人在县文化馆上班,叫许静秀。许静秀唱完歌下来后,尹菲菲主动去套近乎,两人聊得很投机,就这样认识了。后来两人一来二去成了好朋友。尹菲菲曾经问过许静秀从哪儿学来的渔歌?许静秀的回答总是闪烁其词,让尹菲菲一头雾水。尽管如此,两人的关系仍然很密切。要不是郭音频硬把尹菲菲拽回双狮镇,她也不愿离开许静秀。离开县城这几年,她和许静秀从来没有断过联系。
当尹菲菲把会唱渔歌的许静秀请来的时候,郭音频高兴得竟然忘了自己还是“哑巴”,吚吚呀呀连喊带比划说了一大堆谁也听不懂的话,意思是天助我也,有你真好!
许静秀教唱渔歌的时候,郭音频就坐在下面听。她觉得许静秀不仅唱得好,也教得好,比自己强多了,县上来的人就是不一样,这让郭音频对这台情景剧充满信心和期待。不是吗,许静秀唱得情真意切海腥味十足。双狮镇渔歌从歌词到曲子,虽然很简单、朴实,但要唱出味道来,尤其是唱出那种海腥味儿来,实属不易。郭音频从心底明白,她们这一代人,没有父辈们的生活经历,对渔人与大海、大海与鱼的关系体验不深,无法从骨子里唱出那种韵味来。静秀把渔歌唱到这个份上,要不是得真传,至少也是下足了功夫。
更让郭音频喜从望外的是,许静秀还教了经过改造后的新渔歌:双狮湾上好风光,渔家姑娘爱唱歌啰,啦啦哆来,来哆来啦,啦来哆啦嗦嗦。
这渔歌是怎么来的?是跟谁学的?郭音频不敢问,就像尹菲菲不敢问许静秀怎么会唱渔歌一样,似乎她们心中都有一根心照不宣的软肋在。或者是一件如薄瓷一般一碰就碎的东西在。对郭音频来说,从“心照”中长出一根软肋样的软刺,显然与她手下几位姐妹的议论有关,她们发现县上来的这位文化馆的小姐姐,和她们的大姐姐郭音频的长相很像。虽然这位小姐姐长得不是很出色,但眉眼却收拾得很干净,和大姐姐郭音频那明明亮亮的眉眼好有一拼。姐妹们又问最有发言权的尹菲菲,菲菲说,我刚认识许静秀的时候,就感觉她与音频姐长得好像。
这样一来,就等于大家把郭音频心中的模糊感觉给挑明了,至少是等于把一把葱花撒在豆腐堆里一样样。
许静秀离开双狮镇的第三天,一个叫颜渺渺的女孩来到了双狮镇。她的到来与许静秀无关,或者说暂时无关。但可以肯定与渔歌有关。
03
在颜渺渺眼里,这个并不起眼的小渔镇,既有现代小镇的气息,又不失岁月留下的淳厚、古朴。这种印象,只有她这位外乡人才感觉的出来。正是休渔时节,渔港码头停泊着大马力铁壳灯光远洋捕捞渔船,像一只只巨兽匍匐在海上。起吊车如同外星巨人的手臂,忙碌不停地做着伸缩运动。一两条偏僻的巷弄,仍保留着石板路面的古老模样,锃光瓦亮且沧桑遍体。还有一口叫龙目井的老旧古井,据说和双狮镇同庚,井水一年四季不枯,清澈可鉴。这个几乎被喧嚣尘上的世俗所遗忘的角落,颜渺渺担心自己的突然闯入,打破了已有的宁静。传统小吃遍布大街小巷,烟火味拌着鱼腥味经久不散,好比当地方言一样无所不在。
现在,颜渺渺就在路边店吃着当地的名小吃,咸饼裹蛎饼。饼上有很多黑芝麻,在一侧开个嘴子,将出锅不久的蛎饼塞进去,像极了肯德基的汉堡,酥酥脆脆香香,在唇齿间游走留连。颜渺渺一连吃了两个后,发现邻桌的一位老者边吃边哼起当地的童谣,嘴头直喷酥香。颜渺渺听得似懂非懂,口是心非地称赞说:“老伯您唱得真好,会唱渔歌吗?”
“有听过,阿伯不会唱。”老者说,“我告知你吧,渔歌在双狮镇有一定年头了,现如今都是查某人唱。”
颜渺渺想起外公曾经说过的话,双狮镇的渔歌都是那些渔家女在网寮和网场边织鱼网边唱渔歌,便问:“老伯,这里的网寮在哪里?”
老伯说:“我告知你吧,我们这里的查某人都是网寮里边干活儿边唱的。”老伯又说:“我告知你吧,五澳口的狮球山脚有个网寮,你到那去看看。”
颜渺渺很高兴,多买了两份咸饼裹蛎饼送给老伯,算是答谢。然后按照老伯的指点,找到了狮球山脚的网寮。颜渺渺看见,坐落在渔港码头旁的这座网寮,紧闭着两扇大铁门。门上的斑斑锈迹告诉渺渺,这里已经有一段时日没人关顾了。她从门缝往里瞧,里头堆放着旧网,东一堆西一叠,上面落着灰尘还织了蜘蛛网。她问路人,路人说这个网寮已经废弃年把了,现在双狮镇的渔网都是直接到外地购买,临时补网场都在码头上。路人还告诉渺渺,说东澳口还有一个网寮,可以过去看看。
颜渺渺又按照路人的指点,来到东澳口,结果仍然扑了个空。颜渺渺很沮丧,怀疑眼下的这个双狮镇,到底是不是外公老家的那个双狮镇?
颜渺渺家在台湾,外公是个退伍老兵。退役后不在城里住,偏要跑到乡下的一个小渔村定居。外婆过世的早,渺渺担心外公一个人孤单,节假日就跑到乡下和外公做伴。外公喜欢海上生活,买了一条小船独自一人去讨海。风大的日子,就在滩涂上抓些小鱼小虾还有小螃蟹、弹涂鱼也叫跳跳鱼。海边滩涂像极了乡下的田地,阳光一照深深浅浅,一畦一垅,那些弹涂、鲟虎、沙虫……在滩涂上跳跃、穿梭、游弋。讨滩涂其实就是跟这些小家伙捉迷藏,怪不得外公喜欢这样的生活。一次,渺渺去找外公,看见外公穿着短裤,腰间扎一根草绳,左手提只木桶,右手一把铁锹,兴致勃勃地边讨涂头货边唱歌:“大海咸水幽又幽,乌贼吐烟倒头溜;海蜇没目难行走,虾仔帮忙做目睭。”
渺渺好生奇怪,从没听外公唱歌,这是什么日子,竟让外公如此兴奋到禁不住歌唱?外公唱的歌渺渺却一句都听不懂,不知道外公这唱的是什么歌?外公则告诉渺渺,这是双狮镇的渔歌。她于是越加奇怪了,外公怎么会唱双狮镇的渔歌呢?他什么时候跑到双狮镇去了?
见外公一脸为难,渺渺也就不敢再问了,只好回家去问自己的阿妈。阿妈告诉渺渺,外公的老家在福建一个叫双狮镇的地方,渔歌就是来自那里的,听说已经唱了五百多年了。
渺渺问:“外公怎么一个人跑到台湾来呢?”
阿妈说:“外公十九岁那年是因为班兵来到台湾的。”
“什么是班兵?”面对历史往事,渺渺像个小学生问个不停。
“我也是听人说的。”阿妈告诉渺渺,“清康熙年,开始实行班兵制度,由福建各地选派年轻力壮又已成亲的青年戌台,但不能带妻室,轮流班兵,一轮三年。”阿妈说,“你外公戌台的第三年,大陆解放了,只好留在台湾。”说完阿妈禁不住唱了起来,显然是从外公那儿听来的,“大海咸水清又清,青鲟蟹仔都横行;刀鱼身长刀法好,仗义行侠抱不平。”阿妈是台北一家医院的医生,因为五音不全从来不唱歌。这回不知怎么来了兴致,当着女儿的面唱了起来。虽说荒腔走板,声音总不在调子上,渺渺听了觉得阿妈既可爱又好感动。
渺渺是台北大学汉语言民俗学专业的四年级学生,正准备毕业论文的时候,撞上了双狮镇的渔歌。就像一只兔子撞在猎人的枪口上一样,让渺渺喜出望外。那些日子,渺渺一有空就往外公的乡下跑,她想尽可能多地从外公的嘴巴里掏出一些有价值的东西来。她连论文的题目都已经想好了,就叫《双狮镇渔歌的起源与流传探析》。
就在这当口,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外公出海去打渔中途突遇暴雨狂浪,竟然没有回来了。得到这一噩耗,全家人赶到外公的渔村,在海边等了整整一天一夜也不见外公的影儿,才报了案。当地渔政、海事还有警局,出动船只搜寻终无结果。事实告诉渺渺,外公走了,永远走了,带着渔歌带着遗憾消失在茫茫大海和人海之中。渺渺悲痛欲绝,从此再也见不到外公唱渔歌的样子,那种无比眷恋和心驰神往的样子。见不到外公在滩涂上捉鱼抓蟹的样子。她要去遥远的双狮镇找渔歌,找外公。渺渺好几次在梦中见外公去了双狮镇。她希望这个梦是真的,双狮镇毕竟是外公的老家呀,是外公魂牵梦萦的地方,外公不去双狮镇还能去哪里呢?她颜渺渺越海跨岸千里迢迢到双狮镇,不正是追着外公的脚印来圆梦找渔歌么?可来了几天双狮镇,既没有找到渔歌,又没有见到外公。这里的人都知道渔歌,但都不会唱。说是网寮和网场有人唱,可硬是不见人影。渺渺怀疑这渔歌是不是已经断层了?已经绝迹了?要是这样,她这篇论文就很有写作的必要,她要在文章中大声疾呼抢救渔歌,传唱渔歌。
还有,这里很多人都不知道外公,听到外公的名字,就把头摇得像拨郎鼓。渺渺又怀疑是不是外公班兵后把名字改了?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可能。改了名字这里的人当然就不认识了。
有一天渺渺独自一人到海边解闷。正是黄昏时刻,白日与夜晚正处在交接班的关口,夜色就好比落在纸上的一团墨一样,将白色渐渐晕暗了,就像海水渐渐洇湿了沙滩一样。渺渺惊奇地发现,这不正是她家乡海边的景色么?大自然如此,人情世故、语言习俗也是如此相似相通。这里的人们把夜晚叫暗冥,把晚饭叫吃冥。称女人为查某。
这时远处的沙滩上传来像渔歌一样的歌声,还伴有锣鼓的敲打和鞭炮的暴响。她无比好奇,近前了才发现原来有人过世了,入殓后,家人将死者生前的衣物、用品,以及纸钱、纸人、房子、车辆……弄到海边火化。一边唱着类似渔歌一样的冥经,领唱的是做功德的道士。将火化后的灰烬放进木桶里。家人一溜儿跪在沙滩上,默送着木桶随海浪漂向远方。道士用当地方言又唱起了并不纯正地道的冥歌,咸咸淡淡带着渔歌的腔调。
渺渺恍然大悟,忽然开朗,原来双狮镇的渔歌没有消失,显然是以另一种形式存在。
04
“一二三起”随着郭音频的喊声,渔歌音乐再次响起,“大海咸水浪滔滔,先锋出阵是马头;国公身上生翅膀,跳鱼步步向前跑。”
郭音频一边打着节拍,一边喊:“把脚抬起来,脚步迈大点,再大点,好!”她把手一甩,做了个织网的动作,说:“把手举起来,举高一点,再高一点,然后做个织网的手势。”舞台上的姐妹们扭动着腰肢,舞着纤纤细手……一群渔家姑娘边唱渔歌边织网的场面跃然眼前。
情景剧《渔歌》正式开排已经有一周了,尽管大家都很用功、卖力,几乎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场景都反反复复地排练,但郭音频的心中仍然空落落地没有底,总感觉少了一点什么?
再三琢磨之后,郭音频发觉少了一个定心的魂,缺了一个垫底的东西,如同定海神针一样。她把这个想法和尹菲菲透了底,菲菲却不以为然,总觉的音频姐很多事情都是节外生枝,她有不同的想法又不敢太坚持,态度上也不能太激烈,因为她是大姐大,是这里的主心骨。菲菲说:“按我的理解渔歌就是唱鱼情,表现丰收的喜悦,热烈、欢乐就是我们这个情景剧的主基调。”
郭音频说,“恐怕没这么简单,就事论事难免浮浅了,情景剧也需要二度创造。”
“那你说怎么办?”尹菲菲问。
“大家多琢磨琢磨,”郭音频说,“找一找渔歌的亮点,深挖一下剧情。”
正在这时,舞蹈中心保安跑来说:“郭校长,门外有个女孩子,说要见你。”
郭音频说:“叫她改天来,现在正忙着。”
保安刚回头,女孩子直接闯进来了。保安说:“你怎么这样呢?还没允许你进来,就自己直接闯关了。”
郭音频挥了一下手,示意保安先离开,然后喊一声开始,演员们随着渔歌音乐的响起,各就各位在台上表演了起来。郭音频看了一眼那女孩,猜想也是来学舞蹈的,看得出是个刚烈的主,这种女孩她见多了,就说:“我正忙着呢,你先在台下看一阵。”
女孩正是颜渺渺,这一阵倒是很听话,可能是被台上的表演吸引住了。她在台下静静地坐着,两眼紧盯台上,那耳朵竖得就像小兔子一样,追着那音乐。那音乐正是她日思夜想的渔歌呀!
颜渺渺来双狮镇已有不短的几天,不能说没有收获,收获还是有的。比如吃到了当地的特色海鲜、风味美食;见识了当地的一些风俗民情;结交了三两朋友。渔歌的收获吗也是有的,她发现了这里的渔歌是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着,但与自己的毕业论文比起来,还是收效甚微,这是让她焦虑的关键。昨晚,在一家大排挡吃宵夜时,听人说当地有家舞蹈中心在排练叫渔歌的什么情景剧,她大喜过望,一大早就直奔这里来了。门卫不让进,她就直闯进来了。她感觉自己有点鲁莽,不像是个知识女性应有的举止。但又庆幸自己一时冲动做出有违身份的事,才没有错过这难得的机会。
此刻的颜渺渺,正沉浸在舞台上的那群妙龄女子用优美但又不失粗放的形体动作演绎渔歌的情景之中,连歇场的信号响起都没发觉。
郭音频说:“美女,你是来报名学舞蹈吗?还楞在那儿干什么?快过来跟我说说为什么要学舞蹈?”
颜渺渺一头雾水,突然发觉自己还没有自我告白,让人家误会了。便自我介绍说:“我叫颜渺渺,是台大民俗学专业的一名学生,为了写有关双狮镇渔歌的论文,来这里做田野调查。”
这时候换成郭音频她们一头雾水了,不是学舞蹈,写论文跑这里来干什么?郭音频说“你走错地方了,了解渔歌要到镇文化站去。再说了,我们也没时间专门陪你。”
颜渺渺说:“不需要你们陪,能让我进来就已经很好了。”她想起了之前的鲁莽,似乎在弥补道歉,“我自己专门看排练。”
一连看了三天排练,第三天歇场的时候颜渺渺说:“我总感觉缺了点什么,也就是要表达什么不很明确。”
这正是郭音频几天来一直抹不开的心事。她把颜渺渺打量了一下,发觉这台湾女是认真的,不像敷衍了事。那种人她见多了,借什么写论文、做调研,玩玩就完了。郭音频以很友好的态度对颜渺渺说:“你还有什么看法说来听听。”
“我觉得这渔歌不只抒发丰收之情,喜悦的背后应该还有艰辛、苦难,甚至是不幸,这是大自然给予的,是客观存在的。”颜渺渺说,“我们要弄清楚这渔歌是怎么来的?为什么只有双狮镇有渔歌,其他地方却没有?”
一直都没有开口的尹菲菲说:“我们是搞舞蹈,是做情景剧,没必要弄得那么深奥,那是你们写论文的事。”
郭音频说:“渺渺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形式不同本质却相同。”
得到郭音频的首肯,渺渺心里很得意,但面上还是做出谦虚的样子,“这是我个人的想法,不要影响你们的排练。”
郭音频开始对颜渺渺刮目相看了,但表面上仍然是一种对外来女的隔膜神态,让人感觉她的不冷不热。
一天晚上,排练很迟了,颜渺渺主动提出请大家吃宵夜,姐妹们都推说家里有事要先回去,只留下郭音频和尹菲菲两个头儿。郭音频说:“要请也是我请,你是客人我是主。”
“今晚就来一回反客为主吧。”颜渺渺说,“算是行拜师礼。”
她们选择了一家路边店,颜渺渺点了一大盆闽南糊和一大碗鲳鱼鱼片汤,“你们这地方这两样是全世界的美味,我吃了还想吃。”渺渺说,“我们一人点两样,想吃什么你们自己点。”
尹菲菲说:“渺渺就是眼尖,这两样也是我们最喜欢的,怪不得说出来的话很尖锐。”
渺渺说:“菲菲还在生我的气了?我这人直,有什么话不会拐弯抹角。”
“今晚是渺渺请客,我们就不谈公事了。”郭音频说,“我问你渺渺,怎么会知道双狮镇渔歌?还作为毕业论文的选题,就不怕搞砸了?”
渺渺说:“听我外公唱的。”
“你外公怎么会知道双狮镇渔歌?”音频问。
“外公的老家就在双狮镇”渺渺说,“听我阿妈说,外公年轻时班兵到台湾的。”
“外公叫什么?”音频问。
渺渺报了外公的名字,音频和菲菲两人都说不知道。
渺渺说:“我问了很多当地人,都说不知道。”
菲菲安慰渺渺,“双狮镇戍台班兵的人很多,不要急,我们帮你慢慢打听,总会找到的。”菲菲虽然不是很认同渺渺的有些观点,但接触下来感觉她还是蛮可爱,单纯、直接。
渺渺见气氛很融洽,话语也投机,就说起了自己的童年往事,说起自己和外公相处的日子,说听外公唱渔歌。还说了外公独自一人出海打鱼遇难的事。说得三人心里沉沉的,鼻子酸酸的。
渺渺发觉自己把气氛搞沉闷了,赶紧说:“我话说多了,今晚我们应该喝点什么?啤酒最好,我发现闽南糊和啤酒是最好的标配。”渺渺叫服务生拿啤酒。只要渺渺高兴,音频和菲菲也就随她的意了。
渺渺举着酒杯,“这杯先敬你们俩,感谢你们接纳我。”
音频和菲菲先后与渺渺碰杯,说着同样的话:“认识你很高兴,往后我们就是好朋友了,你人生地不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一杯来一杯去,你来我往。借着酒劲意兴阑珊,音频与菲菲也说起童年往事。音频说她的外婆从小就没见过自己的阿爸,而阿妈也从小没见过自己的阿爸,真有趣,两代女人竟然有着同样的不幸命运。菲菲则说她的爷爷很早就去世,奶奶改嫁,三岁的阿爸被人抱养。养父母对她阿爸很好。现在对她这个孙女也很好。
说着童年的悲与乐,三人便又笑又哭,不知喝了多少酒?离开的时候都已经醉意阑珊了。音频、菲菲一起把渺渺送到下榻的留云宾馆,安顿好后,两人又搀扶着回家了。
05
第二天,情景剧排练的时候颜渺渺没有来,郭音频和尹菲菲都以为昨晚喝高了,且又很晚才结束,渺渺肯定起不来了。不要说渺渺,就是音频和菲菲,要不是白天要排练,她俩也是硬撑着赶到中心来的。让渺渺多睡一阵吧,几天来她也已经很辛苦了。
正这样想着,渺渺来电话了,打给郭音频的,说是今天没法去看排练了,可能是伤风感冒全身酸痛一点力气都没有。
郭音频问有没发烧?颜渺渺说好像有一点。郭音频知道渺渺病了,“你不要动,好好躺着,我马上就到。”她向菲菲交代了几句,打着私家车赶到留云宾馆。
渺渺卷曲在被窝里,满脸通红,身子微微地颤动着。郭音频摸了一下额头,很烫手,说:“渺渺,你病得不轻。我车子就在楼下,你到我家去。”
路上的时候,郭音频就想着,要是渺渺病了,就把她接到自己家里去,反正有外婆和阿妈照料,总比渺渺自己一人在宾馆强。没等渺渺推辞,音频连拽带拉把渺渺接到家里去了。其实在路上音频就已经给阿妈打了电话,告诉她要把渺渺接到家里来住几天。音频就是这样,往往在关键的时候显示她的强势与周到。
见到脸色憔悴、样子疲倦的颜渺渺,外婆说:“真是可怜见,大老远跑到双狮镇竟病成这样,姑娘就安心在这养病吧。”
阿妈也说:“要是不嫌弃,就住到家里来吧。”
音频把渺渺交代给外婆和阿妈,就赶去请医生。音频没去镇卫生院,而是去中医诊所请一位老中医。老中医家是中医世家,和音频家是世交,音频家上至袓爷爷、祖奶奶,下至郭音频,一家几代人看病只选老中医这一家。
这回音频没开车,因为老中医从不坐车。穿过一条小巷,拐了两道胡同,就到了老中医诊所。音频看到堂上没有病人,老中医正在看书。音频知道,没看病的时候,老中医喜欢翻看一些闲书,都是一些与医道无关的杂书,杂得有点生冷,比如《先妣事略》《项脊轩志》《食帖的节气食桌》《佛陀么么哒》……老中医不蓄胡须,穿着眼下双狮镇几近绝迹的吊带裤,戴一顶淡灰色的鸭舌帽,不认识他的人根本就不相信他是医生,还以为是哪来的一位导演或者摄影师。见到音频,老中医第一句话就问:“外婆又怎么了?”
“不是外婆,去去就知道了。”
老中医抓起一个小包袱塞到口袋里,跟着音频就走。
来到音频家,见一位姑娘躺在床上,老中医拿出小手垫枕着渺渺的手候脉。又摸了渺渺的额头,看了看舌头,说:“姑娘病得不轻呀。”
渺渺说:“头沉沉的,像脖子上吊着一块石头,浑身酸痛没一点力气。”
老中医问:“玩水了?”
“不是玩水是淋雨。”渺渺说,“那天晚上一个人到海边玩,突然下起雨来,跑也来不及,淋了一身。”
“看姑娘很面生,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老中医说。
“台湾的”渺渺说。
“台湾”老中医语气很诧异地重复了一下渺渺的话。又问,“大老远一个人跑来玩?”
“来找渔歌”渺渺说。
“你怎么知道渔歌?”老中医更加讶异了。
“听我外公说的”渺渺说,“我外公也是这里人,我是来找外公的老家。”
一直在一旁听老中医和渺渺说道的郭音频插话说:“她外公是新中国成立的前几年到台湾班兵的,一去就没有回来了。”
老中医问:“外公是谁?”
渺渺报了外公的名字。老中医摇着头说:“没听说这个人。”又问,“找到了没?”
渺渺知道老中医问的是渔歌和外公的家人,摇着头说:“没有。”又说:“我是为着写毕业论文跑来的。”
老中医不再言语了,只是用很好奇的眼神打量着渺渺。然后从口袋中抓出一把笔和一个小本本,写了处方递给郭音频,“先吃一天药看看吧。”
第二天,老中医又来了,问颜渺渺:“小姑娘,感觉如何?”
“好多了”渺渺说,“真是药到病除,谢谢先生。”
候脉、摸额头、看舌苔,一连串规定动作之后,老中医说:“的确好多了,再吃两天药巩固一下。”话刚说完,两贴处方也开好了。这回没有递给一旁的郭音频,而是直接给了颜渺渺。渺渺发觉处方底下还有一叠纸,挪开一看,是渔歌。不等她叫出声,老中医已经离开了。郭音频凑过来一看,真的是渔歌。一首首看下来,音频发觉这才是完整的、正宗版双狮镇渔歌,有好几首是她从来没见过的。也从没听老中医说过,这老中医藏得太深了。她们俩如获至宝,情不自禁唱了起来:“大海咸水清又清,白力比武来招亲;春子屎包大合唱,又请虾蛄来弹琴。”
渺渺问:“音频姐不是跟老中医很熟悉么?怎么这么重要的东西你都不知道?”
音频说:“是呀,从来没有听他说起过,是觉得有点蹊跷。”
又吃了两天药,渺渺躺不住了,对音频说:“音频姐,我看这老先生的肚子里一定有不少货,趁热打铁去找他吧。”
音频说:“你身体行吗?”
“不碍事,我已经全好了”渺渺说。
于是,两人提了一大摞礼品去见老中医。老中医一看便明白是怎么回事,笑着说:“嗬嗬,想挖渔歌,竟然贿赂我了。”玩笑归玩笑,老中医见两姑娘,尤其是颜渺渺,为了渔歌的论文,大老远跑到大陆,可见心诚意真,也就不卖关子绕圈子,把知道的事向两位姑娘兜了底。
老中医告诉两姑娘,双狮镇自五百多年前开埠起,镇人就以讨海打鱼为惟一的谋生手段。海上劳作是艰辛危险的苦役。为了排谴和消解无边的苦闷,讨海人用嗨哟嗨哟来让生命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信手拈来便是天天打交道的各种鱼们,按不同季节的渔情顺序排列下来,便有了渔歌。
世人都知道,与残酷无情的大海分羹,无异于虎口夺食,性命便成为悬挂在桅杆上的桅灯,随时都有可能熄灭。面对在海难中丧生的讨海兄弟,唯有用渔歌作为最后诀别的挽歌和祭奠的哀乐。
老中医说起那样的场面时,神情肃穆,语调凄然。他说:“几十艘渔船一溜儿排开,所有的讨海兄弟跪在舺板上,面朝大海唱起渔歌,场面何等悲壮。”
“讨海人是活蹦乱跳的生命,海里的鱼儿同样也是活色生香的生命。”老中医继续着之前的话题,告诉两位年轻人渔歌的另一层指向。他说每次打鱼前,双狮镇的讨海人都会面朝大海、双手合十唱起渔歌,这是向海里的鱼儿忏悔和赎罪,如同基督徒每次进食前,都要在胸前划着十字,口中念着,“阿门”,向主忏悔和赎罪一样。对鱼儿来说,讨海人打鱼也是一种生命对另一种生命的杀戮与伤害。
渺渺想起半个多月前在海边见到的那一幕,跟老中医说的如出一辙。于是,坚信了当时自己的推测与判断没有错,“双狮镇的渔歌,是在以另一种形态存在着。”
渺渺问老中医,“不是说唱渔歌都是女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后来的事了”老中医说,“渔歌从海上传到陆上,从仪式感很强的忧乐歌哭,成为挂在妇孺嘴边的歌谣,是在讨海人已经有了抗争大海足够的本事和博弈命运足够自信的时候。女人们在家相夫教子,也把渔歌当作儿歌和童谣教给孩子们。这时候的渔歌才真正在女人与女人们之间传唱开了。在家唱,在外劳作的时候唱。更多的时候是在姐妹们一起织渔网的时候唱,在网竂,在网场。久而久之,这渔歌便成为渔家女牵挂、惦记、思念出海打鱼的渔汉子们的恋歌了。”
老中医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让同是女人的渺渺和音频感动得不得了。渺渺感叹道:“真有意思,双狮镇的女人真多情。”
音频补上一句,“更痴情。”又问,“中医伯,这么多事怎么就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这……”老中医吱唔了一阵,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离开老中医诊所后,渺渺对音频说:“我感觉双狮镇的讨海人不简单,既勤劳勇敢,又智慧可爱,他们以一种朴实的眼光和豁达的胸怀理解大海与解读命运潜在的意义。他们对生命的轻与重有自己独特的感悟并进行深度转换。
“这又是什么意思?”郭音频不解地问。
渺渺继续着之前的话题,也是回答了音频的疑问:当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时,他们便以“轻”来拯救,用渔歌抒发丰收的喜悦;当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时,便以“重”来消解,用庄严悲怆的祭奠仪式为海难中的同伴送行。以悲天悯人的忏悔之心,向鱼们赎罪。以无比眷恋之情,倾诉衷肠。无疑,这就是双狮镇渔歌的真正意义和价值所在。
郭音频又一次对颜渺渺刮目相看了,“不愧是学中文的,说出来的话一套一套,哪像我们这些学舞蹈的,只知道蹦蹦跳跳。”
第二天在排练现场,音频对渺渺说:“昨晚我想了一宿,你的话对我启发和触动很大,我打算把情景剧变动一下,加进你昨晚说的那些想法。”郭音频说,“今天一大早我就和菲菲交换了意见,她也同意了。”
“那好呀”颜渺渺有意开了个玩笑,像是说给菲菲听,“音频姐好样的,不用扬鞭自奋蹄了。”
06
渔歌情景剧按照新的思路和想法,做了关键性的调整、修改和深化之后,有了新的气息、格调与气象。渺渺很高兴,固然自己的功劳不小,但作为总导演的音频姐作用更大。渺渺从来没有像这回那样看得目不转睛。整场剧显得厚重丰盈,就像一艘装满鱼的船,沉甸甸的。剧情不仅抓人,而且有了不小的冲击力,“大海咸水浪又浪,鲨鱼海上称霸王;黄瓜披挂黄金甲,身穿银袍带鱼郎。”
歌声与画面交错,气韵在舞台上盘旋,把渺渺带进故事的漩涡,那是海上的神圣祭坛,渺渺的脑子里突然跳出几个字来“忧乐歌哭,生死契阔。”乖乖,这不正是渔歌论文的主题也就是灵魂么?渺渺情不自禁地差一点就喊出声来了。她向正在排练厅上忙碌着的音频和渺渺挥手示意,意思是说灵感电光石火般不期而至,我要回去捣腾论文了。
渺渺仍然回到音频家。病好的时候渺渺想回宾馆住,被音频一家人挽留住了。尤其是外婆,那个盛情与诚意,渺渺想拒绝都无从开口。
音频的阿妈不在家,只有外婆在厨房忙碌。见到渺渺,外婆说:“闺女,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呀?”
“想回来写论文”渺渺说。
“回来的正好”外婆说,“我特地交代隔壁的讨岐婶留一点岐头货让闺女你尝尝鲜。”外婆一口一个闺女,格外的亲切。虽然与渺渺相处的日子很短,但外婆总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什么原因?外婆也说不清楚。
外婆打开锅盖,端出一小碗已经煮好的虎七,一股鲜美的香气冒了上来。外婆对渺渺说:“这么肥大的虎七已经越来越少了,当年音频外公最好这一口。”
渺渺拎起一粒,用舌头舔舔,又用嘴唇吮吸着,舍不得一口吃了,只在舌尖与两指间把玩着,“我听音频姐说,她阿妈从来没有见过外公,外婆也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阿爸,是这么回事吗?”
“有这回事”外婆说,“我刚出生三天阿爸就走了,也是到台湾班兵。”
“这么说外婆真的没见过自己的阿爸了”渺渺问,“连阿爸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那倒知道”外婆告诉渺渺,“阿爸班兵的第二年,寄了一张照片回来。我从照片上知道了阿爸的模样。”外婆进房间找出了一张照片让渺渺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渺渺吓一跳。这是一张发黄的照片,照片上的人穿着军装还背着枪。这照片渺渺是在外公那儿看到的。这不是自己的外公又是谁呢?难道世界上还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吗?豆大的泪珠从渺渺的脸上叭叭地掉在照片上。
“闺女怎么啦?”外婆吃惊地问,“是不是外婆哪里做得不对?”
渺渺说:“这是我外公。”
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这回轮到外婆惊诧了。这世界实在小,满天下寻找的人,原来就在眼皮子底下。外婆缓过神来后,见渺渺也止了眼泪,便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渺渺便把外公的事告诉音频外婆。
渺渺听阿妈说,外公班兵到台湾,以为三年就可以返乡了,结果愿望成泡影,一直滞留在台湾。第三年,同伴中很多人都已找人重组家庭。可是外公却一直忘不了双狮镇的妻女,几次拒绝好心人的说媒和撮合。直到有一次,外公在军演中受伤住院,认识了一位护士。接触中护士觉得外公人不错,正直、善良又真诚,便大胆地追求外公。外公先是拒绝,因为他仍然牵挂着大陆那头的家室。经护士一而再、再而三的攻势之后,外公终于同意结婚了,这位年轻的护士也终于成了渺渺的外婆。且生下一男一女,男的是渺渺的舅舅,女的是渺渺的阿妈。
外公外婆退休后,就跟渺渺一家生活,他们跟渺渺阿妈和渺渺亲。
外婆去世后,外公一个人跑到乡下一个小渔村生活,重新过起了讨海打鱼的日子。渔歌就是这个时候从外公那儿听来的。后来外公也就是在一次出海打鱼中遇难身亡的。
渺渺说:“忘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外公到部队报到的时候,姓名被人家写错了,总共三个字,写错了两个字。外公将错就错一直延用几十年。外公也没告诉我们他的原名,直到现在我们一家子还不知道外公的真实名字。”
听了渺渺的讲述后,外婆很感慨,突然抱住渺渺说:“闺女,我就感觉你跟别人不一样,身上有很多和音频相似的东西。”
“我也一样,一见到您就觉得很亲切。”渺渺说。
外婆想了想,嘱咐渺渺说:“这事暂时不告诉音频和她阿妈,免得她母女俩一时接受不了,等一阵子找机会再告诉她们。”
渺渺答应了,觉得老人家想得真周到,说得有道理。她就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一如既往地和音频还有她阿妈相处。
07
找到外公,确切地说是找到外公老家的亲人,渺渺好兴奋,尽管暂时还不能公开。她脑洞大开,文思泉涌,论文构思的进度一下子加快了,且冒出很多新想法。对情景剧的见解也异彩纷呈,出了不少好点子。
情景剧排练的进度也加快了,几乎接近尾声。
那晚排练结束后,音频、菲菲请渺渺吃宵夜,点了双狮镇特有的美食和海鲜。音频说:“今晚咱不喝啤酒,喝双狮镇的渔家酿。”
渺渺说:“有农家酿,可从没听说过渔家酿,你俩该不会诳我这外乡人吧?”
“骗你是小狗”音频说,“这酒只有我们双狮镇才有,所以才叫渔家酿,就像双狮镇的渔歌一样,都是独一无二。”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菲菲顺口吟了杜甫的诗句,以示渔歌与渔家酿均属稀罕之物。
音频招呼店家上渔家酿。酒从坛子里倒出来,香气就迎面袭来,呛得渺渺一激凌,说:“是不是想让我再发一次烧呀?”
“怕什么?”菲菲说,“这回和上一回可不一样了,有音频姐还有外婆、阿妈照顾呢,我求之不得有这样的机会,就是没这样的福气。”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渺渺知道菲菲是随便说的,却让她想起了她与音频的关系。她该叫音频什么呢?肯定不能再叫姐了。按辈分音频该叫她渺渺姨了,因为音频的外婆是渺渺外公的亲生女,想想就觉得好笑,中国民间的秩序伦常就是如此严格。
音频不知道渺渺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她想起渺渺双狮镇之行的目的就是写渔歌论文,可她郭音频从来就没有关心过渺渺论文的事,只顾自己的情景剧,深感惭愧又自私。音频在心里暗暗自责。但说起来又情有可原,从小学到现在,说到写文章她音频头就大了,要不然怎么会去学舞蹈呢?不是说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么?
音频内疚地问渺渺,“论文写的怎么样了?”
渺渺说:“这回来双狮镇收获很大,多亏两位的关照。”渺渺说,“上回好像告诉过你们,我论文的题目是《双狮镇渔歌的起源与流传探析》,打算写五个章节,一是双狮镇渔歌产生的历史背景;二是渔歌的演变;三是流传与改造;四是意义与价值;五是民俗文化的生命力与影响力。”
菲菲问:“你说民俗文化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社会的进步,会不会自生自灭,在我们的生活中消失呢?”
渺渺说:“不会,绝对不会。民俗文化就像是一本厚重的生活宝典,记录着一个民族或地区的生活秘籍,它是生活的点点滴滴,你看我们的日常饮食、节日庆典,以及婚丧嫁娶、服饰建筑,无不渗透着民俗文化的因子和照见民俗文化的影子。比如方言、节日、饮食、服饰、建筑、婚丧嫁娶、民间歌谣等等。”渺渺一口气说了一大段,听得菲菲和音频点头咂舌,心想,毕竟是民俗专业毕业的,说起本家的家底,如数家珍。
渺渺意犹未尽,又说:“这样说吧,民俗文化是一切文化的母体和底色。当然我前面说的理论方面偏多,其实生活现象更是不计其数。”渺渺举了双狮镇民俗文化的例子,比如当地方言、童谣、小吃,元宵铁枝、中秋拽石,还有清明哭坟。渺渺又饶有兴致地说起那晚在海边看到的一幕,特别提到唱祭魂歌的事,“那歌的调调就是渔歌调”渺渺说。她还告诉音频和菲菲,说是前几天自己仍然像游魂一样四处游荡,见到五澳码头一块空地上,有五六个渔家女边织网边唱渔歌。渺渺看得惊呆听得入迷,这是渺渺来双狮镇这么长时间第一次碰上了。她调出手机上拍摄下的几个镜头与视频给音频和菲菲看,“我越看越觉得和情景剧的场面很象。”渺渺说。
“我也觉得很像”音频说。
“真是那么回事”菲菲说。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她们就这样边吃边喝边聊,直到打烊了,才相互搀扶着唱起渔歌把醉意洒落一路,“大海咸水咸又甜,蛤蟆贪财钓金钱;身穿红衫硬壳窜,水蝊无骨软绵绵。”
08
渔歌情景剧正式彩排这一天,音频特地把外婆和阿妈请来观看。渺渺建议请老中医也来,老中医拒绝了,说是病人多脱不开身。菲菲去电话诚邀好朋友许静秀光临,不巧,她应邀到省城观摩全省会演去了。
情景剧经过反复修改、补充、排练、打磨,已经从当初的单纯表现丰收的喜悦和渔家女对出海打鱼郎的牵挂与思念,变成了表现讨海人与命运抗争,与大海较量,与死神博弈,与天地共存的悲壮气概。有悲有喜,悲喜交错,此消彼长,同生共息。剧情显得厚重有份量,且有冲击力。
这天,所有的演员都很卖力,把彩排当作正式演出,一点都不敢怠慢。早早就到排练现场化妆,化最出彩的妆。对表演中的每个动作,准确、到位几近苛刻。对郭音频来说,情景剧渔歌能有今天,多亏这些姐妹在顶着,帮衬着。当然还有台湾女孩颜渺渺的加持。你看她此时此刻的神情,简直就是陶醉的模样。看的出她很享受当下的这场彩排,就像很享受她的毕业论文一样。说到底论文和情景剧就是一母所生的孪生姐妹,是同一母体的两个生命,血脉相连,气韵相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此情同手足的关系,渺渺心知肚明。
音频关注到外婆和阿妈看得如醉如痴。她们本来就与渔歌有着千系万缕的关系,只是有某些不便与人言的原因,才早早就远离渔歌,或者说是置若罔闻。听说音频把渔歌搬上舞台,排演情景剧时,虽然没有反对但心里还是五味杂陈,有忧有喜亦有悲。眼见一场精彩的表演,多少让她俩感到一点欣慰,也为音频的能干感到高兴。
舞台上的一幕幕,还原了当年的场面与情景,让外婆和阿妈有着时空穿越的感觉。
“双狮湾上好风光,渔家姑娘爱唱歌啰,啦啦哆来,来哆来啦,啦来哆啦嗦嗦……”这突然响起的新渔歌,如同一道湍急的河流,在这里生生地拐个弯,又扭了个结。
这新渔歌,确实让人耳目一新,好比这河流出现新的河道。可在音频外婆听来,则恍若隔世。难道是自己听错了吗?该不会吧。虽然我已经老了,耳朵还有点背,但这回却听得真真切切。难道那人还在吗?要是不在,怎么会有这歌呢?音频这歌又是从哪来的呢?她好像被卷进这河流的漩涡中而晕头转向了。阿妈发现外婆的神色有点异样,脸色发青,双目紧闭,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下来。阿妈对着外婆问:“阿妈您怎么啦?哪儿不舒服?”然后对着音频直招手,“频儿,快来看看,你外婆怎么啦?”
音频、菲菲和渺渺围了过去,不停地喊着,“外婆,外婆,您这是怎么了?”
音频把车钥匙扔给渺渺,“你把外婆送到老中医诊所,彩排一结束我就回去。”
外婆说:“我不去诊所,回家躺躺就没事了。”
“那好吧”音频说,“渺渺先把外婆送回家,再去请老中医。”
“我不看医生”外婆说,“休息一下就好了。”外婆表现出少有的固执。
渺渺把音频外婆和阿妈送回家后,又一次提出请医生,再次遭到外婆的拒绝。且对渺渺说:“好闺女,你有事先忙去吧,别耽误了你们的正事。”自从渺渺认亲之后,音频外婆没把她当作孙字辈,而是把她当作亲闺女一样看待。
渺渺说:“那回我生病的时候,您和音频阿妈那样照顾我,今天就让我报答一下。”
“傻闺女,别这样说了,这是自己的家呀,还分什么谁谁谁。”外婆说,“有音频阿妈在家,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渺渺无话可说,也就不再坚持了,回到舞蹈中心和大家一起分析,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外婆这样呢?大家对外婆的突然变故心生疑虑,分析的结果基本断定是那新渔歌惹的祸。外婆晕倒的当口,正是新渔歌响起的瞬间。解铃还须系铃人,看来只有许静秀才有可能破译这个密码了。
09
尹菲菲正准备打电话邀请许静秀来双狮镇,许静秀的电话先过来了,说是已经从省城回来,现在正准备出发去双狮镇。又说没能应邀看渔歌情景剧的彩排,心里一直过意不去,老是惦记着,趁这两天有空去双狮镇见识见识。
静秀一到双狮镇脚跟还没站稳,急性子的菲菲就说起了外婆的事。
静秀听后先是惊讶,静下心来想想,很快就理出了头绪。她曾经听说自己的外公当年在双狮镇有个相好,说不定就是音频的外婆。
“前段时间我到我们文化馆的资料室查资料,看到我外公写的一篇很长的文章。”静秀说,“那是一篇谈文艺创作与生活关系的心得体会,像讲故事一样写得很详细,讲了深入底层搞民间音乐创作的整个过程。”
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事,今天不讲是不行了。菲菲更是憋不住了,“你外公既然像讲故事一样写,那你也按故事一样讲吧。”
静秀瞪了菲菲一眼,好像说:“就你话多,多嘴多舌。”接着静秀还是很慎重地作了交代,“既然我按故事一样来讲,为了避免把故事里的人物搞混,务必事先告诉你们我的外公叫唐歌伦,他当年在双狮镇的相好叫鄢丽月。”
“那就是我外婆呀!”音频几乎叫了起来,“真是鬼使神差。”
面对外公的一段不寻常的经历,许静秀的讲述既认真又慎重,语调和措辞的掌控稍显到位、得体,让人感觉这故事的真金白银,没有丝毫的掺杂使假。
一连几天,唐歌伦都沉浸在渔歌的氛围里,那浓烈的海腥味儿,如同双狮镇澳口沙滩上的潮水,带着水花迎面扑来。这是他曾经苦苦寻找的渔歌,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撞上了。
那天,唐歌伦无意中经过码头上的一座仓库前。这是一个废弃多年的旧仓库,有一种很强的颓废、破败感。唐歌伦就是被从里头飘出来的歌声吸引住了,“大海咸水深又深,龙王点将在龙宫;虾兵虾将骑海马,刺鲂藤牌做头阵”。这种原汁原味原生态,正是他要寻找的渔歌呀!为了渔歌,他主动提出到双狮镇创办全县第一个乡镇文化站。到双狮镇后,他一边筹备办站,一边寻找渔歌。他查阅了很多资料,也走访了一些人。结果发现,双狮镇渔歌不仅没有传人,甚至没有任何文字记载。偶然听到了渔歌,让唐歌伦喜出望外,只觉得这是天意。本以为再也听不到渔歌了,就像大海里某种鱼种绝迹了一样,令人遗憾和心疼。
仓库的大门紧锁,唐歌伦敲门时,里头的歌声停了。过了一阵,歌声又响起,他又敲,又停。如此再三,他不敲了,知道敲也没用。他透过门缝,看到一群姑娘围坐在一个偌大的空场上织渔网,一边偷偷地唱着渔歌。
唐歌伦虽然没有见到唱渔歌的姑娘们,但让他高兴的是,渔歌没有绝迹,还在民间暗暗流传。只要种子在,就不怕不发芽。他每天都来码头仓库外听歌,有如听新婚夫妻的壁脚一样的新鲜、兴奋。每次听完回去,他就凭着记忆,把曲子和歌词记下来。尽管这渔歌是用当地方言唱的;尽管他是外乡人,听得似懂非懂,但他还是用一知半解的水平,坚持原始记录。有质疑之处,就请教当地熟人。不是他不直接接触那些姑娘,而是担心打草惊蛇,适得其反,欲速则不达。他明白姑娘们的心思。他到县文化馆工作年头虽然不长,但他已经经历过不少文化方面的事,知道这是个敏感的领域,人们的小心谨慎可以理解。
文化站成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举办每周一歌活动,教唱的歌不是当年流行的红歌,而是经过唐歌伦记录、整理、改造后的新渔歌。人们觉得很新鲜,文化站大门口围了不少学唱新渔歌的男女老少,唱得兴致勃勃,歌声飞扬,“双狮湾上好风光,渔家姑娘爱唱歌啰,啦啦哆来,来哆来啦,啦来哆啦嗦嗦。”
大概是第六周的晚上,散场的时候,唐歌伦发现场上的人都走光了,只留下一个人孤孤地坐着,不知道有嘛事?唐歌伦正要开口的时候,那人发话了,“老师的渔歌唱得真好,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原来是个女孩儿。“偷来的”唐歌伦也不隐瞒在仓库外偷听渔歌的事。女孩惊叫了起来,“敲门的原来是你呀!”
“你是?”这回轮到唐歌伦惊叫了。
“我就是在里头唱歌的渔家姑娘。”这时候女孩才自报了家门。
这时候唐歌伦才觉得女孩有点面熟,原来就是那位领唱渔歌的姑娘。女孩告诉唐歌伦,她已经来了六个晚上了,也听了六个晚上,观察了六个晚上。发现这渔歌既有原来的韵味,又有新的内容。最后决定拜唐歌伦为师,向他学习新渔歌。
其实这每周一歌,是唐歌伦设的一个局。他知道直接去见这些姑娘有点难度,不如采取投石问路、抛砖引玉的方法,把姑娘们引出来。每周一歌其实就是个诱饵,相信一旦有人唱渔歌,真正的渔歌传人肯定坐不住了,这是常理。李逵和李鬼终有一撞,终究会见面的。唐歌伦自喻李鬼,将唱渔歌的姑娘比作李逵。
唐歌伦为自己的阳谋得逞而高兴。在他看来,手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目的。他的目的达到了。那个叫鄢丽月的渔家姑娘,几乎每晚都到文化站来找唐歌伦唱渔歌。唐歌伦如获至宝,认真地记下了鄢丽月唱的每一句歌词和每一句曲子。
晚风带着浓烈的鱼腥味吹拂着,吹进门窗,吹进教室,声音像渔歌一样凛冽、劲道。鄢丽月每唱一首,都用了真情。每一首唱完,她都要歇一歇,喘喘气,如同刚挑完一挑重担一般,让唐歌伦很感动,也让他感受了双狮镇渔歌的真味。他明白双狮镇渔歌其实就是情歌,在那么多的文字和那么丰富的内容中,虽然很难找出一个“情”字来,但却真真切切唱出了人与鱼、与大海、与大自然的深情厚谊。尤其是表达了对亲人的思念之情。
新婚才三天的小媳妇,因思念出海迟迟未归的新郎,每天倚门望着大海,边织渔网边唱渔歌。其实新郎的打渔船在海上遇到台风,一船人均葬身海底。但新娘相信新郎会回来,于是就天天唱渔歌。这些渔歌都是新娘现编现唱的。她以一年四季渔汛为主线,串珠儿似地把各种鱼儿连在一起,重现了打渔人在海上劳作的生动场景,她也就看到了新郎在海上打渔的身影。每唱一遍,她就和新郎见一次。她坚信,只要歌在,心上人就在。几百年来,这渔歌就这样口口相传,流传至今。
这是唐歌伦从鄢丽月那儿听来的双狮镇渔歌的故事传说。
唐歌伦觉得自己从县城到双狮镇没有白来,这个凄美的故事就足够吸引他了,何况还有那些散落在民间的渔歌需要收集和整理。自此,他在鄢丽月的协助下,一头扎进双狮镇渔歌的寻找、收集、疏理、整饬、创作当中。
唐歌伦一次次来到澳口码头的旧仓库,听鄢丽月和姐妹们边织渔网边唱渔歌,边听边记录。听不懂就问鄢丽月,鄢丽月就连翻译带解释给他听。回到文化站就着手整理、加工。鄢丽月经常一个人跑到文化站,说是帮唐歌伦一起捣腾渔歌,其实是来看看唐歌伦,和唐歌伦在一起说说话。唐歌伦也经常跟着鄢丽月去海边滩涂看女人们讨涂头货,回来常常是一身泥水,却感受到了海上的生活和渔家女们的艰辛,丰富了新渔歌的创作。有时还跟着鄢丽月和一帮姐妹到岐头讨岐头货。对一种叫岐乳的礁石海鲜煮的酸辣汤和一种叫虎七的岐头货情有独钟赞不绝口。鄢丽月每回去讨岐,总是想方设法讨些岐乳和虎七回来,煮了让唐歌伦品尝。在唐歌伦的心目中,这是人间至味,更是人间至情。
随着新渔歌创作越来越丰富,唐、鄢的恋情也越来越深了。当然,在那个年代,尤其在双狮镇这样的地方,青年男女公开谈情说爱,这是犯忌,犯众口的大逆不道的事情,唐、鄢的恋情只能在私底下,暗地里悄悄进行。
唐歌伦收集整理渔歌和创作新渔歌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突变的世风使得这种公开的文化活动,不得不和他们的恋情一样转入地下了。他们白天照常工作、劳作,晚上就悄悄地进行抢救濒临消失的旧渔歌和创作经过加工、改造后的新渔歌。虽然担惊受怕,内心却是甜蜜幸福的。
就这样过了一些日子。突然有一天晚上,唐歌伦收到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十二个字:速逃,越快越好,否则性命难保。开始,唐歌伦不当回事,以为是谁搞的恶作剧。后来感觉气氛越来越紧,情况有点不妙,想走之前和鄢丽月打个招呼见个面。真是鬼使神差,偏偏那晚鄢丽月没有来。唐歌伦等得心焦了,趁着天黑逃回县城老家。本想回城避避风头,等过了这一阵子气氛缓和后再回来。谁料这一避,整整避了十年。
……
不等许静秀说完,尹菲菲问:“唐歌伦怎么就成了你的外公了?”
许静秀像是早有准备,胸有成竹地说:“岁月是把杀猪刀,十年岁月,很多事情意想不到地被改变了。离开双狮镇后,我外公还惦念、牵挂着鄢丽月,期盼着有朝一日总有相见的机会。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把外公的念想和心中仅存的一点希冀给磨灭了。外公遇到了我的外婆,一位县中的音乐教师,他们相爱不久就结婚了。”
“这之后,你外公就没有再找过我外婆了?”一直没有说话的郭音频终于开口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许静秀说,“外公的这段经历,我是在查资料的时候才知道的。小时候从来没有听外公提起过,倒是经常听到外公唱渔歌,新旧渔歌都有唱。”
尹菲菲问许静秀,“听说你的外公就是音频姐的外公?”
“这我就更不知道了”许静秀问郭音频,“音频姐,有没有这回事?”
音频说:“从没见外婆确认过这事。倒是听阿妈说,打从出生到现在,从没见过自己的阿爸。按这样分析,你外公在逃离双狮镇之前,我外婆就已经怀孕了。”
“音频分析的有道理”颜渺渺不像尹菲菲和许静秀那样称音频姐,而是直呼其名,看来有其用意,“这世界太奇妙了,也太错综复杂了,凑在一起都是一家人。”既然往事的盖子已经揭开,也就没什么秘密可言了,此时的渺渺已经按奈不住内心的激动与冲动,决定不与音频外婆商量,当众公开自己的身份。她说:“我找到外公老家的亲人了。”
大家都用惊喜的眼神望向渺渺,嘴里发出同一种句式,“真的吗?是谁?”
“音频外婆”渺渺的回答又一次让众人的思维陷落,这世界怎么了?尽出这些无厘头的事。
“千真万确”怕人们不相信,渺渺加重语气又提高声调问音频,“你不是说外婆像你阿妈一样从小没见过自己的阿爸?你外婆是我外公的亲生女儿呀!她刚出生三天我外公就去台湾班兵了。”
在场的四个女孩子中,只有菲菲是局外人,她掰着指头捋捋头绪说:“你们的关系也太混乱了,简直是一团乱麻。我现在才捋清楚了,音频姐和静秀是同一个外公不同外婆,算是一对表姐妹。渺渺哩,和你俩不同辈分,你们要叫她姨。”菲菲对渺渺说:“这一下让你占便宜了。”
渺渺说:“这倒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把这个故事糅合到情景剧中?”
经渺渺这么一说,音频恍然大悟,“是啊,把这些内容加进去,情景剧就更有份量更精彩了。”音频说,“不过有一点我也糊涂了,老中医说渔歌最早是打渔人在海上打鱼时唱出来的,许静秀又说最先是渔家女因思念出海打鱼的情郎自编自唱的,到底相信哪一种说法?”
渺渺说:“这些都是传说,只是版本不同,但每一种传说都有其存在的价值和理由,它们可以相互佐证与互补。”毕竟是学民俗文化专业的,说出来的话让人无语。
这时菲菲问静秀,“递条子的人找到了吗?”
“没有”静秀说,“外公也一直在打听这个人,连一点影儿都没。”
菲菲说:“倒是个神秘人物。”
渺渺说:“这世上总是好人多,善良的人总有好人相助。”
10
渺渺毕业论文框架的搭建和素材收集都差不多了。原本第三部分:渔歌的流传与改造还比较单薄,有了许静秀新渔歌故事的加持,就显得丰满多了。至于整篇论文的撰写,只好回去后关起门静下心来完成了。
那几天情景剧《渔歌》正加紧把许静秀提供的新内容糅合进去,进一步深化、打磨。这时候,老中医特地差人来邀请渺渺到诊所做客。
见面的地点不在诊所大堂,而是在诊所的另一间会客室。这里没有了药材的气味,倒有几分墨汁的清香。墙上挂着几幅字画,一幅是任伯年的女仙图。一幅是老中医自己的书法作品:吾日三省吾身。内容出自孔子的《论语·学而》。字体遒劲中有几分阴郁。几天不见,渺渺发现老中医没有了上回见到的那种神釆。
“听说你过几天就要回台湾了?”老中医问。
“是啊!”渺渺说,“该做的事情都已经料理的差不多了,本想过几天再来拜访、答谢先生您。”
“音频家的事我也已经听说了。”老中医说。
“先生消息好灵通。”渺渺说。
老中医说:“叫你来是有些事情想单独跟你说。”
渺渺发现老中医的神色有点戚然与肃穆,原先那种开朗与幽默已荡然无存。他语调缓慢且悲戚地告诉渺渺,“我们家和音频外婆家是世交,两家交往频繁且密切。音频外婆从小活泼且聪明,长相也好,我打心眼里喜欢她。那时候小,不知道如何表达,只能把喜欢藏在心里,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和兴趣爱好。她喜欢渔歌,不仅自己唱,还带着一班姐妹边织渔网边唱。我就在暗地里帮助她悄悄收集渔歌。有一年从县文化馆来了一位年轻人,说是来收集、整理渔歌,这样就和音频外婆还有那班姑娘凑在一起了。一来二去,就越走越近越亲密。我心生忌恨,但又不敢发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俩交往,把怨恨深深埋在心底。但又心有不甘,盘算着如何把这外乡人赶走,不能让他就这样抢走自己的心上人。
“就在这个时候,我趁风向的变化,想借他人之手把冤家赶走。我赶紧写了一份举报信,举报这个外乡人用封建、陈腐、落后的文化毒害女青年。回过头来,又写了一张纸条偷偷塞进门缝,向他透露有人晚上要来抓他的消息,劝他赶快逃走。”
渺渺想起前两天听静秀讲她外公唐歌伦的故事时,心里冒出的那句话“善良的人总有好人相助”就觉得好笑,不免有那么点嘲讽的味道。
“我已经知道这个外乡人叫唐歌伦”渺渺说,“他离开后先生应该有机会失而复得才对呀?”
“我不想伤害他,目的是把他赶走,为自己得到机会。”老中医说,“唐歌伦一走,我就大胆且主动去追我的心上人。可惜已经晚了,音频外婆的心已经不在双狮镇,被唐歌伦带走了。后来知道音频外婆已经怀上了唐歌伦的孩子,我也就彻底死心了。”老中医继续说:“心是已经死了,但却仍然受到无尽的煎熬和折磨。是我害了音频外婆,让她一辈子痛不欲生。”
渺渺说:“先生应该向音频外婆说出真相,请求她的原谅和宽恕,也让她解开对唐歌伦因误会而留下的心结。”
“我怎么还有脸说呢?面对她我都无地自容呀!”
“那您怎么还敢找我说呢?”
“你不一样”老中医说,“说给你听,也许对你写论文有帮助,虽得不到解脱,但心里轻松多了。”
渺渺理解老中医的难处与意图,她要把这事原原本本告诉音频外婆,老中医是出于对她的爱,才做出如此违背良心、伤天害理的蠢事。让她明白,唐歌伦是被迫无奈才匆匆逃离的。
自从看情景剧中途出现状况之后,音频外婆就一蹶不振,卧床不起,不仅不让人请老中医,而且也不让人请其他医生,晚上还尽做噩梦说梦话。这群晚辈已经明白外婆的病因症结,知道解铃还需系铃人,心病还需心药治。虽然如许静秀所公开的真相已经大白,但也不好直接告诉外婆,毕竟仅凭唐歌伦的文字又由许静秀转述,口说无凭,无以为证,想必外婆不仅不肯相信,还会怀疑是这些后生晚辈串通一气,用好话假话糊弄她这个孤老婆子,搞不好会弄巧成拙,适得其反。基于这种种考虑,也就不敢把许静秀公开的真相贸然告诉外婆了。
现在,这个真相是出自老中医之口,可信度绝对超过唐歌伦还有许静秀,足以让人口服心服,他老中医就是自己的证人。一个对手,坦白自己的恶行,需要多大的勇气?因为这世界上很少有人轻易揭自己的疮疤,公开自己阴暗的一面。
听了渺渺的述说,音频外婆脸上的气色由灰转青,又由青转白,再从白转红,那是润红的红。她一时缓不过神来,只好紧紧抱住渺渺又哭又笑,又笑又哭,嘴里不停地说着:“孩子你真好,还是你对我亲。”她好像瞬间才活明白了一样。又好像一夜之间就经历了一辈子的光阴一样。许多年来,音频外婆一直不肯相信,唐歌伦会那么绝情,丢下她和肚里的孩子不管?对于老中医,她能说什么呢?什么也无法说呀!只能无语了。
渺渺说:“您要多多保重,等着我们一家人从台湾回来看您老人家。”渺渺说:“回去后,我要告诉家人,我找到了外公在双狮镇最亲最亲的亲人了,叫家人来外公的老家与亲人团圆。”
音频外婆不停地点头,嘴上不停地说:“那好,那好。盼了一辈子,就盼着这一天。”
出乎渺渺的意料,音频外婆竟唱起了渔歌,在渺渺听来,比她以往听到的任何一个人都唱的好,唱的地道有韵味,“大海咸水宽又宽,鲤鱼传信过台湾;四海同心归一统,海中鱼虾庆团圆。”
渺渺知道这是新渔歌,肯定是当年唐歌伦创作的,也是当年的唐歌伦教当年的鄢丽月、现在的音频外婆、渺渺的姨妈唱的。
首文2024冬季刊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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