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文学》12721期‖湖北作家陈崇：贺兰山魂

著名书法家张怀江老师题写刊名

贺   兰   山   魂

【 大散文 】

山川是天空与大地对话的纽带。

宁夏大地上，浩瀚的大海与苍茫的天空密谈了20亿年，还没密谋完就干枯了，干枯后的海底沉积物层层隆起，形成山体雏形，度过20亿岁生日后，刺破青天，屹立而起。

这就是屹立在宁夏的贺兰山。

贺兰山是宁夏的父亲山，是银川的近邻，巍峨壮丽，威严仁慈，主峰比泰山还高出3556米。

山上植被丰富，落叶阔叶林、云杉林、油松林展开遮天蔽日的绿翅，山前草原犹如碧绿的扇面，延绵数十公里，云杉、山杨、白桦、油松等植物，庇护着黑鹳、金雕、牦牛等动物。

贺兰山挡住了腾格里沙漠的滚滚黄沙，柔化了凛冽的北风，从沙场狼烟到塞外骆驼，从漫长丝路到阡陌良田，文明在这里汇聚冲撞，最终走向融合。

它是一座名山，与阴山、祁连山、大兴安岭共同构筑了中国北方的地理分界线，贺兰山以西是广袤的荒漠戈壁，全年降水量不足200毫米，而贺兰山以东，黄河携着丰富的水资源，冲激出一片7800平方公里的沃土。

这片沃土叫做宁夏平原。

一千多年前，先民们在平原上凿渠引水，灌溉农田，岁岁积累，文明厚重，宁夏平原变成江南水乡，遥遥而望，湖泊相连，沟渠纵横，沃野千里，稻浪翻滚，鱼虾戏水，硕果盈枝，故被称为塞上江南。

“贺兰山下果园成，塞北江南旧有名。”这是唐代诗人韦蟾描述贺兰山麓塞上江南的名句。

这是一座富有创造性的圣山，庇护着周围的万物生灵，见证了中国西北的风云变幻。

贺兰山东麓，分布着27处岩画群，总计有5000组图画，单体图像2.7万多幅。

贺兰山岩画，是原始先民 用石器或敲凿、或磨刻、或划刻在岩石上的图像，描绘着他们放牧、狩猎、祭祀、征战等生活场景。

贺兰山岩画题材多变、内容丰富。其中最多的是动物图像，专家考证：原始先民在石壁上描刻的飞禽走兽多达35种。

岩画不是一代人的成果，而是经过代代累积，上代先民仙逝，下代先民接着刻划，上代工匠的艺术滋养着下代，文明在岁月的熔炉中升华，远古的贺兰山石壁吸纳了粗放的才情，带着几许华丽，但又质朴如初。

先民们不停地刻画，从工匠上升为艺术家，用线条勾勒出动物栖息、捕食、嬉戏、争斗的动态，栩栩如生。

在回回沟40多米高的岩顶上有一幅巨牛图，长2.01米、高1.01米，三条复线精准地勾划出野牛的轮廓，在轮廓线内外，又刻出几只小小的山羊，大小映衬，画面神武而活跃。

动物本是有生命的，被刻画在岩石上，仿佛血脉畅通、呼吸有声，这是何等神奇的生命！这是何等神奇的艺术！

画完了动物，先民们接着画人类的形象。

贺兰山石壁上的人物画很多。有正面像和侧面像，有人和动物组合的图像，人物图像虽无完整的五官，但线条洗练，构图鲜明，达到了形神兼备的效果。

石壁上还有一幅幅放牧狩猎的图画。

狩猎岩画射出一股股冲劲，让人想起一场场激烈的搏杀，一幕幕艰苦的征战，先民中多骠壮之士，强悍与苦难汇合，征服苦难的欲望流泻到高高的石壁上。

狩猎图上，群体猎虎，群犬逐鹿，弯弓劲射，策马奔驰等各种场面慷慨激昂，我们欣赏这样的岩画，仿佛听到野兽的惨叫、烈马的嘶鸣和猎人的呐喊。

苦井沟有一幅猎虎的岩画，整个画面由几组图像构成，画面上方并排着几只岩羊，对面的猎人正弯弓搭箭，岩羊似将应声倒地；画面下方，一头狼正在追赶一只羊；画面中央，一头猛虎张牙舞爪，疯狂反扑，三名猎人弯弓搏杀，几支箭镞已射中猛虎的头部，这是先民狩猎胜利的象征。

贺兰山岩画构成一条长廊，这条长廊从南向北绵延200多公里，再现的是原始先民与自然共生的大道。

突然有一天，战争骑着铁马，挥动金戈，撕裂山民与贺兰山相融的和谐，戮破岩画所指向的人类与自然共生的大道。

贺兰山易守难攻，一旦被兵家占领，兵家退则守住贺兰山，夺取塞上江南的富庶，进则可以称霸天下。贺兰山因此成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公元前272年，秦国大军的杀喊声撕破了宁静的苍穹，随着秦军的战车击溃雄霸宁夏大地的义渠部落，战败的部落纷纷北逃,贺兰山区被秦国纳入版图。

后来，秦国忙于统一六国，匈奴乘机出击，打败驻守贺兰山区的秦军，占领贺兰山全境。

公元前127年，汉武帝派遣大将卫青统领雄师劲旅，向北长驱直入，横扫匈奴，抢占贺兰山，在贺兰山东麓设立廉县。

1033年，贺兰山迎来了高光时刻：党项贵族李元昊称帝，国号大夏，定都兴庆府，即现在的银川市，大夏位于中国西北部，故被称为西夏。

1036年，西夏派5万大军驻守在贺兰山一带。

1205年3月，蒙古成吉思汗统领十万铁骑，浩浩荡荡，杀气腾腾，气势汹汹，突破贺兰山西夏大军的防线，6次大举进攻，6次大举屠杀。

1227年8月25日,成吉思汗在途中围猎受伤，病卧不起，临终前嘱托：“必灭西夏，城破之日屠城。”

蒙古将士斩钉截铁地回应成吉思汗的指示，很快攻破西夏都城，破城之日，十万将士，跃马挥刀，锋刃所及，血肉横飞，惨呼惊天，山崩地裂，贺兰山下，血流成河，尸积成山。

唐代文人李华在《吊古战场文》中描写：“浩浩乎，平沙无垠，远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

李华的描绘与蒙古灭西夏的情景相映衬，元史记载：“白骨弊野，幸存者百无一二。”

在刀光剑影中，西夏灭亡了，皇帝下地狱了，百姓上天堂了，血洒尽了，泪流干了，幸存者掩埋死者的尸骨，侥幸逃生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

最后蒙古人走了，西夏人消失了，文明在一点点消融，如同破碎的灯笼，照不亮历史弯曲而行的轨迹。

一转眼，历史走到了明朝。

朱元璋建立明朝后，把宁夏划为西北重镇，贺兰山成了明朝的西北地区和蒙古势力中瓦剌的分界线。

明朝中期，瓦剌军队常常越过贺兰山，攻打明朝。

清朝灭亡明朝后,对游牧民族采取怀柔政策，招抚了贺兰山区的各大部落，从此，贺兰山结束了长期战乱的局面。

从春秋到清朝，贺兰山苍老了2000多岁，像饱经沧桑的老人，吞咽了2000多年战争的鲜血。

千百年战火使这片土地伤痕累累，中原农耕文化进驻贺兰山后，汉人滥伐林木，滥垦土地，过度放牧,贺兰山森林锐减，草原的生态系统遭到破坏，草原在退化,山洪和泥石流经常肆虐,沙尘暴经常越过贺兰山,危害广袤的西北地区。

战后的贺兰山一直处于荒凉状态。

贺兰山进入现代社会，比以往任何朝代都热闹，这里盛产砂石，磷矿，煤炭，采砂业，采磷业，采煤业应运而生，与此相应的企业多达千家。  

无数企业从上世纪五十年代起就盘踞在贺兰山区。

企业为了牟取更多的利益，多年来无序采砂，泛滥开矿，过度挖煤，导致贺兰山区荒原化现象日益加重。

举目所及，诸多山峰已成沟壑，山上岩石裸露，植被稀疏，矿坑散落，满目疮痍，山下工业区百孔千疮，废渣堆成山，沟道内污水横流，地面的深坑犹如大地的伤口，贺兰山遍体鳞伤，幽暗的矿洞就像空洞的眼睛，煤炭在居民区杂乱堆放，风吹过山岗，煤尘飞扬，飘落水中，污染水质。

无数植物群落本来铺展一片苍茫的碧绿，过度开采过后，山上和山下的植物群落大面积凋败，绿色散失，草场凋敝，牛羊找不到深草，只能啃食浅短的草根。

贺兰山是热情的，亿万年前的植物遗骸在地层中形成煤炭，煤炭遇到氧气，氧化后产生热量，达到煤炭的燃点，煤炭自燃。

贺兰山蕴藏的煤炭已燃烧了三百年，大火每年烧掉亿吨煤层，价值10亿，耗损了巨大的经济利益。

如果煤炭只是单纯地自燃，我们不必自责，但我们的经济行为扩大煤炭燃烧的范围，我们不得不反省自身无节制的欲望。

我们不断过度开采煤矿，挖空了山体，挖空的地方增大了煤炭与空气接触的面积，促使更多的煤炭自燃。

贺兰山仿佛在向火焰山进化。

大火不灭，导致地质灾害频发，煤层燃烧过后，产生残渣，减损土壤肥力，妨害植物生长，高温持续不退，蒸干地面的水份，导致植被干枯，土地荒漠化，破坏动物的栖息地，减少动植物的多样性。     　

另外，煤层自燃时排放出有毒的二氧化硫，毒化贺兰山区的大气层，损坏人体健康。

可以说，现代经济如同继承了古代战争的血脉，同样戕害着贺兰山区的生态。

植物和动物统称生物，生态就是生物生长繁衍的状态。

人是有意识的高级动物，与无意识的动植物一样，都离不开自然环境，与被写进童话里的动植物一起构成生态系统。

人类尊重生态，就是尊重自己的生活，就是尊重自己的生命。

儒家文化强调人类需要克制自己的行为，从而恢复自然生态，《孟子》是一本代表儒家文化的典籍。

《孟子》记载：“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夸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树木不可胜用也。”

这是人与自然亲和的画面：如果不违背农业生产的时节，那么粮食就吃不完；如果不把细网撒进池塘细捞细捕，那么鱼鳖就吃不完；如果按季节规律砍伐树木,那么木材就用不尽。

这是儒家文化与自然的亲和性。

人类遵守自然规律，也就能维持生态平衡，这样才能获得大自然的反赠。

一切可供食用的动植物，都是大自然馈赠给人类的礼物。

雷切尔·卡逊是美国海洋生物学家，他的代表作《寂静的春天》启迪人类保护环境，开篇这样描写：“从前，在美国中部有一个小镇，这里一切生物与周围环境生活得很和谐。小镇坐落在农场中央，农场周围是庄稼地，小山上果园成林。春天，繁花像白云点缀着绿色的原野；秋天，橡树、枫树和白桦闪射出彩色的光辉。狐狸在小山上奔跑，小鹿悄悄穿过笼罩着晨雾的原野。”

这是一幅用文字表现自然生态和谐的画卷，与孟子思想塑造的生活蓝图不谋而合。

大自然是人类生存的家园。

道家文明是生态文明，把自然至上当成最高的价值观。道家的代表人物老聃说过：“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人取法地，地取法天，天取法道，道取法自然规律。

人类的生存之道就是遵从自然规律，遵从季节法则，遵循自然环境本身的样子而发展事业。

道家文明要求人类遵从自然规律，而后生存下去，也就是说，人类的行为只有符合自然法则，人类社会才能持续发展，反之，就会毁灭。

儒家文化和道家文化在生态问题上是一致的，一起保护生态，建设人类与动植物共同的家园。

人类与动植物是亲戚，三者共同的家园就是没有遭到破坏的自然环境。

贺兰山是我们的家园。

中国现代文化吸取了儒家和道家文化的精华，融合了现代科学和辩证唯物主义哲学，它是一种新文化，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随着科技的发展，人类不得不面对这样的苦果：温室效应加剧、臭氧层耗损、酸雨降临、森林毁灭、水土流失、土地沙漠化、水资源危机、环境污染、自然灾害频繁……

这时候，现代文化这棵大树的绿色意识猛醒，延伸出一枝青翠欲滴的亚文化——即生态文化。

生态文化是指以崇尚自然、保护环境为核心，促进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协调共进的可持续发展的文化。

生态文化是一面旗帜，召唤着宁夏人用文化理念去修复贺兰山惨遭破坏的生态。

宁夏人在文化的召唤下，建立一套修复贺兰山生态的系统工程，取缔无序采砂，非法开矿，过度挖煤的企业，同时提高企业入驻贺兰山区的标准，腾出大量的空地以修复生态，在开矿区用沃土回填矿坑，封堵洞口，平整土地，恢复因开矿而损毁的土地，减少水土流失。

其次，在清理被污染的水质后，引黄河水灌溉贺兰山麓的砂荒地，建设蓄集雨水和地表水的工程，保障生态用水。

接着，禁闭山区，禁止人工采伐树木、禁止人工放牧牛羊，并在山区培育新林；退出水土流失严重的耕地，代之以种树。

再进一步，在荒漠地带大面积植树造林，在荒地上撒播草籽，恢复原生植被。

面对山体内的煤炭燃烧，专家设计出这样的治理文案：请求军方介入，军方使用钻地导弹和云爆弹，先测试燃烧煤层的深度和光度，凿通供钻地导弹专用的地道，将云爆弹打到地道内，减少火势，哪里火大，云爆弹打到哪里，抽光氧气，从而减小火势。

修复贺兰山生态是一场持久的战役。

宁夏人在戈壁滩上大规模种树，在戈壁滩上建立一座座生态葡萄园，每年葡萄苗长成葡萄树，便将织成巨大的绿色屏障，为贺兰山遮风挡沙，有效地把戈壁改造成绿洲。

葡萄可以酿酒，一座座葡萄园也就是一座座葡萄酒庄，戈壁滩上的葡萄基地化为集休闲、娱乐、观光为一体的旅游胜地。

美国作家塞林格在《麦田的守望者》中说：“我想成为一名麦田里的守望者，守望着千千万万的孩子，看他们在麦田里快乐地奔跑，当他们滑向悬崖边缘，我把他们从悬崖边拉回。”

任何一座大山都需要守望麦田一样的守望者。

贺兰山，是宁夏人的精神麦田。

守望贺兰山，守望古老的岩画，守望美丽的植物和活泼的动物，守望贺兰山的生态，防止无序采砂，非法开矿，过度挖煤。

守望者把人与自然共生共进的精神融入贺兰山深处，构成贺兰山的灵魂。

首文2024冬季刊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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