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每个人都是生活的设计师
2023的季夏六月,在光泽黄亮、汁甜如蜜的李广杏悄然生长之际,我们从丝绸之路上的「咽喉锁钥」敦煌出发,穿瓜州榆林窟,越天下第一雄关嘉峪关,遍历「张国臂掖,以通西域」之张掖、「五凉京华,河西都会」之武威,最后于「襟带万里,黄河明珠」之兰州成就了这场穿越时空的千年之旅。
人类的记忆终将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模糊,但我们坚信某些故事,能够突破亘古的定律,以共同度过的一段光阴,在彼此的生命中留下刻痕。
感谢作家虞敏华用她细腻的笔触,带我们闪回那个记忆中的夏天。
1、
晚上十点多,妹妹发了一个文件过来,是河西走廊行程。
去吗?她问。只有两个字。
好。去。我秒回。也只有两个字。
没思考,也没看行程。似乎是冥冥之中的驱动,内心深处的回应。
很久以前。是秋天。当胡杨林的金色开始褪去,渐渐枯黄凋落的时候,我有过一趟漫长的旅行。从新疆的塔什库尔干开始,从中巴边境的红其拉甫起步,一路探寻着古丝绸之路的踪迹,搭乘着驴车马车吉普车绿皮火车和大巴,从西向东,从北到南,走向曾经的长安,曾经的汉唐。
河西走廊,便在这段旅途的中段。扛着硕大的相机,背着40升的大背包,一个人,晃晃荡荡,从敦煌、酒泉、嘉峪关,到金张掖,到银武威。
凉州,甘州,肃州,瓜州和沙洲,在这条悠长悠长的长廊中,我不知道我可以走得多远。我不知道是否能够邂逅张骞霍去病,是否能够和法显玄奘相遇。在古阳关仅剩的那个状似土堆的峰燧前,我没有喝到那杯离别的浊酒。
在看不到关隘的玉门关前,我在那条西去的疏勒河前,站了很久,寒风似刀,割得我脸颊很疼。我在嘉峪关的城楼上看关外那荒凉戈壁上的烟尘四起,我在张掖的湿地前看摇曳的芦苇。没有葡萄美酒夜光杯,我只是在擂台汉墓看到了天马踏着飞燕那轻盈的姿态。
这趟旅途,走了三个多月。从秋天到冬天。回到杭州已经是新年的前夕。街上圣诞节热闹的气氛让我恍惚了很久,不知今夕何夕。当我在书桌前开始着手写《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时候,我想,我大概不会再去河西走廊了。我走得那么细那么深入,我累积了那么深的感受,它太过美好。我要把这样的状态封存起来,如同一个琥珀,透明而无法触摸地保存在我的记忆中。
但隐隐约约又觉得,我和河西走廊的情缘好像还没有结束。我是那么地怀念这片土地,甚至连武威街头小店的一道小吃都让我念念不忘。羊肉垫卷子,我常常和朋友念叨它。
多年以后的这个夏天,我再一次走进了河西走廊。
银川机场,我到过这里吗?
好像没有,我到宁夏是从武威中卫一路绿皮火车过来的。但银川机场有一种我熟悉的氛围,西北的氛围。我们在商铺林立的走道上走着,臊子面!我的声音里充满兴奋。凉皮!还有……还有羊肉泡馍!我躁动不安,径直向餐厅冲过去了,不由自主。我完全没顾及边上妹妹的状态,这是西北的味道。我要一口气吃三大碗。我说。妹妹笑我,好像几辈子没吃饱的样子。
其实,我只吃了一碗就吃不下了,我的胃太小,完全匹配不了我的欲望。那欲望是一种对西北的怀念。深切的怀念。
到敦煌机场已经是晚上九点多。走出机场大厅,我懵了一下。明亮的蓝色天空澄澈透明,西边是一片绯红色的绚烂晚霞,一层层铺展开来,浓郁得让人想流泪。我无意识地冒出了一句,这时候的天居然还那么亮。接机的司机说,夏天的敦煌白天很长,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十点都是亮的。
司机开车带着我们穿过整个敦煌市区,行驶中,十字路口那座反弹琵琶的雕像倏然出现在眼中。伎乐天,我曾在十五年前见过,再次闯入我的眼帘时,我的思绪瞬间跳回到了那一年。我似乎又看见那个孤独的身影,穿梭在敦煌的街头,在夜市中漫无目的地逛着,那台大相机,似乎只是个道具,并未见她拍摄。那是我,在时光的那一头。
我在车窗玻璃前举起手,想和时光那头的她打个招呼。hi,你好吗?
那曾经的我一闪而过,消失在视野之中。
2、
酒店的门口,妹妹的好友华琴已经等了很久了。她说,终于到了。天还没黑,她带我们穿过大堂,乘电梯后经过一段走廊,然后便到达了一个宽敞的露台。而此时,天已然黑透,天空中繁星闪烁。夜幕似乎就是在我们穿过大堂和走廊的时间段里突然落了下来,笼罩了整个天地。
那杯饮品真好看。在碧玥酒店的露台上,在星空下,在淡淡的橙黄色的灯光中,玻璃杯中透出绯红色的光泽。
它叫什么?我问。
草原上的牡蛎。王梓旭说。
草原上有牡蛎吗?
你觉得有,就可以有啊。
我愣了一下,这似乎是一个哲学话题。
笛卡尔说,我们不知道我是否真的存在,但我思考的时候,我知道我是存在的。
王阳明和朋友在山间漫步的时候,朋友指着石头中的花树问道,你总是说天下没有心外之物,像这岩石中的花树,随着季节自开自落,跟我们的心有什么关系吗?王阳明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此花颜色一时明艳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当你觉得草原上应该有牡蛎的时候,那就会有一种叫做牡蛎的东西存在吧。命名是我们人类的事,和原生的那个存在物无关。
当然,王梓旭没有继续和我谈论哲学的话题。而是给我们讲了个故事。
他说从前,有三名男子在离海很远的德州草原旅行,其中一个人发了高烧,在他快要失去意识时,说好想在死前能吃到牡蛎啊。草原上怎么可能有牡蛎呢,他的朋友们为了他最后的愿望,奋力寻找牡蛎,最后找来了草原上的牡蛎,发烧的男子吃下之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结尾是我改的。故事原本说的是这个男子吃了后,康复了,和朋友一起走出了草原。我觉得临死前吃到了自己特别想吃的东西,最后满足地离去才更符合逻辑。
王梓旭说,草原上哪有什么牡蛎呢。只不过是那两个朋友为了满足男子临死前的愿望,找到了的也许是口感也许是形状类似于牡蛎的食物吧。后来,人们根据这个故事,调制出了一种饮品,就叫做草原上的牡蛎。于是这世界上多了一款古老的调制酒,在19世纪的调酒书里便有此记载。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会,看了一眼杯中漂亮的绯红色,又抬头看向远处。他说,其实我今天调制这杯酒,是因为看到了西边的落日照在沙丘上反射出那种柔和的淡红色光线,它便是我想象中的草原牡蛎。
此刻,晚霞早已经消散,夜空晴朗通透,密集的星星扑面而来。不知道谁说了句,看,北斗七星。大家全都抬起了头。银河还没升起来,所有的星星都闪着清清亮亮的光。
而我的眼前却出现了许多许多的星空,一层覆盖着一层,与此刻敦煌的星空重叠在一起。有伊豆的海边略带雾气看上去如同泪光般晶莹的星夜,有珠峰大本营光芒像箭一样直刺双眼的群星,有肯尼亚马赛马拉那铺满整个天地间直接掉落到了稀树草原上带着深蓝色光泽的星星穹顶。
我已分不清彼此。
我是在傍晚的时候来看月牙泉的。租了一头骆驼晃晃悠悠地上了鸣沙山山顶,此时夕阳已有一半落在地平线下。我没有跟随驼队下山,而是一个人留在山顶上,看那轮夕阳一点一点地没入地平线。那一刻,光线是如此的柔和,整个天空披着一层薄薄的红纱。远处,在渐渐暗淡下来的天光里的月牙泉,有着一种迷人的气质。似有一层飘忽的水汽在弥漫升腾,迷离如幻境。
这时候的山上已经没有了一个游客。当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山来,景区的大门正在缓缓关闭。深秋了。秋夜寒凉,没人来夜游。我大喊着还有人别关门时,管理人员看我的眼神如同看到灵异世界的生物那样诧异,竟没说一句话,只等我出了大门,便卡塔一下栓上了门栓。我有些意外,但也没多想,大概是我在里面呆的太迟,他们有些不高兴吧。
在大门外等了好久,终于打到一辆车。司机说他是路过,平时这时候基本没客人了,不会特意来这里的。我运气真好。
回程中就看到了那处建筑。高大肃穆的土黄色的外墙,像城墙一样,把整个建筑群围在里面。像一座古堡,孤零零地立在沙漠和戈壁中。古堡中传来一阵阵的舞乐声,是有点西域风情的音乐。我看不见人,却又感觉很多人在进进出出,车水马龙。如同一个盛大的歌舞晚会的现场。
我问司机,这是什么地方。司机说,敦煌山庄。我们这里最好的宾馆。
那里面,此刻在办晚会吗?
司机说,也许是吧。也许是宴请,也许是城里面达官贵人们的聚会,谁知道呢。
这地方那么冷清,应该是难得有这样的活动吧?感觉很热闹的活动,怎么一个人都没看见呢。司机说,天天有啊。你看不见他们罢了。
我说,那我们可以进去看看吗?
进去你也看不见。
为什么?
那些人不是我们今天这个世界的。
我听了毛骨悚然。你说什么?难道还是灵异世界吗?
这有什么奇怪的。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是敦煌。这里是全世界唯一的古埃及、古印度、古伊斯兰以及古代中国四种文化的汇集地。这里有莫高窟,有三危山,有几千年的商队往来。知道磁场吗?这里是有磁场的。那些每个时代的故事和人,都在这个磁场中。
你的意思是说,莫高窟的壁画和雕塑都是活的,有生命的。那些壁画故事的时空并未消失,它们都与今天并存着?他们也可能此刻正在山庄里举行歌舞晚宴?
我们当地人经常会在天黑以后看到空空的沙漠上灯火辉煌,人来人往,有飞天跳舞,有伎乐天的反弹琵琶,还有各种宫廷夜宴。那场面像电影,看得到,但进不去。有时候是感觉得到,但又看不见。
我想起了关于“界”的传说。这里是不是存在一种独有的“界”。在这个“界”里,不同的时空的人同时存在,各不干扰。
我回头望望渐渐远去的敦煌山庄,一种强烈的好奇心油然而生。那乐舞声似乎在召唤着我。我对司机说,你掉头吧,我想去住敦煌山庄。司机讶异地看了看我,并没听我的,继续向前开。他说,你一个人,算了吧。还是随缘,以后会有机会再来的。
会吗?还会有机会碰到这样的歌舞晚宴么?
今天你也没有碰到。
不是刚才说有吗?
没有。这一切并没有在你的世界里。
我抬头看看后视镜。天黑,夜色中司机的脸并不清晰,甚至看不清五官。我突然闭了嘴,再不说话。
司机把我送到了市中心的敦煌夜市,在下车的瞬间我突然有一个视觉的断层,似乎整个夜市没有一个人,灯火辉煌却空旷寂寥。只是那么一瞬,眨一眨眼一刹那,人群像潮水涌入眼帘,商贩,食客,游人,比肩接踵。我回头向司机告别,发现他已经消失在热闹的街头。
我想,我是在刚才那一刻穿梭到另一个界了吗?
出发的前,妹妹和我说,我们这次在敦煌,有一晚住碧玥山庄,还有一晚,可以住碧玥也可以住敦煌山庄。我说,我想住敦煌山庄。她说,你住过吗?我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我只说,敦煌山庄很好。
一路上,我给大家讲过很多旅途上的故事。但我没讲这个,我甚至也没和我妹妹说这个故事。不知道为什么。许是一种敬畏。又或许也是一种界,在那个场域内,那个界阻止着我讲这一切。那个司机师傅曾那么肯定地说,我还会再来。
我真的再来了。
驼铃叮当。风吹过,鸣沙山的沙子发出呜呜咽咽鸣叫。沙山的山脊,线条依然是刀削一样的棱角分明。
但我没再感受到那种神秘的气息。正是旅游旺季,游客不少。这一次,我们在晨起的时候去看了鸣沙山的日出。即便是天还没亮,依然有不少人在往月牙泉景区走去,我们是一队人,讲讲话很快就走到了。在东方天空渐渐亮起来的鸣沙山下,驼队已经开始工作。我竟然看到了红绿灯,驼队像车队一样红灯停绿灯行。月牙泉边也已经有不少游客在打卡拍照了。
回到酒店早餐。餐厅在敦煌山庄三楼露台上。离月牙泉景区很近。鸣沙山就在前面,在视线的前方,很近。但我知道这不是我曾经来过的那个鸣沙山。
它们,在不同的时空里。无法再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