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自我
这座圆溜溜的星球上,人类堆积太多,只好用几何板块划分人的脑袋,矮子们往往把自己弄丢了,又常常不甘示弱,像拿破仑一样踮起脚,躁动着,呼喊着,想把自己寻找回来。
我比拿破仑的个子还矮,只与鲁迅、曹禺身材相当。反复衡量,没力气玩枪,有条件摸笔,于是便操了文学。
文学就是我,七情六欲皆有,强烈度超过一般人。多梦,神驰八极,喜欢自由自在,第六感觉特别敏锐:风吹竹,雨打萍,疑是民间疾苦声。联想无边无际,没完没了,越是讳莫如深之事,越想弄个水清石现。
文学应似我,不搞现代迷信。文学使人陶醉,迷信使人麻醉,两者都能引得芸芸众生着迷,但迷的后果大不相同。低档的文学也比高档的迷信更好,出一大群金庸迷、琼瑶热有什么要紧?出一帮子挥舞红宝书的迷信狂可就要命了。
文学是狡黠的情人,话不说透,让你自个儿猜测。她用遮掩来突出,用省略来增添,用一支鹅羽在你心尖上轻轻撩拨,撩得妙不可言,撩得人用呻吟来表达快感。
文学是调皮的小孩子,不踱方步,爱跳,爱跑,有时跑出格去,被人揪着耳朵抓回来,挨一记耳光仍不老老实实,一眨眼,一溜烟,又跳出了跑道的白线。
文学是唠叨的老奶奶,成天发牢骚,看不惯的事儿可多哩。她嘴上骂着,心里疼着,不断数落,不断干活。
文学不是五十年代人人皆适的干部服,是八十年代时装展览会的模特儿。专门从事“喜新厌旧”,比陈世美勇敢,毫无内疚地遗弃布衣荆钗,并且不满足金枝玉叶,一夜之间轮换三千粉黛,公开反对“从一而终”。
文学不是老少咸宜的白水饮料,是我家乡土产的五粮液,文明者喝了更加文明,不文明者喝了也许更不文明,难免有“副作用”。有人借酒装疯,有人酗酒误事,罪过不在酒厂酒家。
诚然,国家兴亡,文学有责,然而能力有限。抒情咏志,顶多几句逆耳之言,信不信由你。文学不是武学,绝没有铁腕陷铜驼于荆棘,更没有巨手挽狂澜于既倒,做不了救世菩萨,当不了乱世奸雄。吾国十年取缔文学无伤宏旨,吾民十天不吃饭就得饿死。世间没有文学,没有我辈书生,人类照样吵架、斗殴、杀人、打仗;也照样邦交、社交、性交、繁衍子孙……只不过少了一些情趣,多了一点枯燥而已。
啊!我从文学中寻找到自己。
在千姿百态的文学“瞳人”里,反映出一个风格独特、性格模糊、资格浅薄、有为而无能、可爱而可恶、瑕瑜互见、美丑混杂的“我”!
1988年6月
小鬼独白
您是什么学校毕业,有何文凭?
拿不出小学文凭,与“毕业”二字沾不上边。
您的职务?
四川省自贡市川剧团编剧,以前俗称“编改人员”,近年承蒙雅爱,改称“剧作家”,忝列中国戏剧家协会常务理事。
您如何爱上自己的职业?
家父是川剧鼓师,兼通文墨,长期受聘担任戏班内场管事。鄙人从小被梨园始祖“太子菩萨”摸了“脑壳”,七岁学戏,九岁登场,台上扮演生净末丑,台下自修诗词歌赋,逐渐脱下剧装,爱上秃笔,由“三尺戏子”转为“一介书生”。
您的坎坷经历?
十四岁发表文章提意见,十六岁卷入反右运动,已够“右派分子”水平,只因乳臭未干,不到公民年龄,戴不上帽子。批判几通,罚往农村劳动三年。期满调回剧团,控制使用。而后运动不绝,坎坷不止,十年浩劫,被打成“死硬了的牛鬼蛇神”……待到三中全会东风解冻,逐步落实政策之后,青春已如白驹过隙,恍尔人到中年矣!
您的成就?
虚度前半生,苟全性命于乱世,谈何“成就”?近年才有剧本《易胆大》《静夜思》《四姑娘》《巴山秀才》《岁岁重阳》《潘金莲》《夕照祁山》等相继问世,寥寥无几,屈指可数。其中三剧幸获全国优秀剧本奖,而被称为“妖异之作”的《潘金莲》影响超过前者;全国各省争议,波及台港欧美,虽然褒贬不一,毕竟褒多于贬。如果说重大的影响也算一种成就,拙作则可聊以充数。
您最满意的著作?
正如我对所有事物皆不完全满足一样,对自己的著作也没有最满意之感。
您成功的秘诀?
有诀但无秘,早已公开,艺诀十六字——
喜新厌旧,得寸进尺,
见利忘义,无法无天。
皆属艺术追求,而非生活信条,譬如“利”指有利于适应时代,争取观众;“义”指僵化的教义、定义。我是生活中的守法户,艺术上的违法户!
您最尊敬的一个人?
鲁迅。
您最高兴的事情?
独立思考。
您最鄙视的行为?
嫉诽人才。
您最苦恼的事情?
以前最苦于无事可做,现在最苦于事做不完。
您有自己的格言吗?
有,我的格言就是——
不迷信一切格言!
您的目标?
最终目标是坟墓,人总是要死的嘛,只望我的墓碑上能留下两行字——
没有白活的人,
值得研究的鬼!
1987 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