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异国他乡,回想最多的,还是恩师和师母从厨房端出热气腾腾的饭菜的情景,亲情和温暖顿时满溢于胸。
生命中那些美好的记忆与情愫,即便隔着电脑屏幕,隔着万水千山,也亲切如许,清晰如昨。
在内心细数一下,我跟老师与师母的交往,已经七年了。
七年来,我们事实上已经由师生变成家人了。
2015年,我从西南大学文学院戏剧影视文学专业保研到郭师名下。因为深知自己基础薄弱,所以早在保研面试之前,我就去湖大文学院旁听过郭老师给本科生开的课程,但在课堂上见识过老师的威严以后,我心里更加底气不足了。感谢命运的机缘巧合,我有幸成为了郭老师门下的一名再普通不过的研究生。然而,因为自知离老师的学术要求相去甚远,很长一个阶段内,我见到老师都像老鼠见了猫一样,生怕露馅儿。郭师身材高大,脸色威严,目光犀利,见到我们时很少微笑,甚至几乎从不直视我们,多数时间都是沉思的状态。其讲话也言简意赅,比如:“说说这个月你们读了哪些书?”“你们四个,跟我来。”发现我们没按照要求完成阅读任务,老师会一言不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让坐在对面的我们诚惶诚恐,大气也不敢出。记得第一次去老师家汇报本月的读书情况时,因为先前懒散的学术习惯,我并没有做太多的准备,以为可以用本科应付考试的方法蒙混过关。结果可想而知,被训得狗血淋头。从老师家走出来,天已经黑了,晚秋的风在岳麓山的小径上吹得呼呼作响。走在下山的路上,脑海中回想着老师言语里的愤怒与痛心,那天明明没有下雨,我全身却像被冰雨淋湿了那样寒冷,在老师家强行忍着不敢哭的我,一路上带着泪回家,早已看不到身后的同门。从那天开始,我不敢懈怠,才真正开始一本书一本书、一个字一个字地阅读,读《诗经》《史记》《左传》《国语》,读与专业相关和不相关的学术经典。我现在仅有的那点古代文学功底,就是那个时候积攒下来的。而与我一起被骂的“革命战友”王君,当时郭师怒极时说他的“你是不是从很遥远的乡下来的,一点学术水平也没有”也变成了我们现在每次聊天必会调笑他的梗。战战兢兢地到了写毕业论文的时候,有一天早上上课,同门陈君跟我说;“我昨天晚上竟然梦见郭老师了,梦见老师催我交论文。醒来以后心慌无比,冷汗直流。”还有一次,陈君又说:“昨天下午五点左右,我在四食堂碰见老师买馒头。”同门王、边二君听后再也不敢在那个时段去吃饭,连四食堂附近的路也不敢走。可见老师那时让我们生畏的程度。唯一稍显轻松的时刻,是每次下了课后,从教室送老师步行回家的路上,老师会跟我们分享他的学术经历:从去福建跟黄寿祺先生学习到北师大破格录取成为聂石樵先生的博士生;从回湖南师大任教到一步步在艰难中建立起湖南大学文学院。我看到的则是一位想保留最理想人格的学者,在理想和世俗之中艰难地平衡着,还竭力为中文系所有老师撑起一片纯粹的学术天空。多年后想起这些,仍旧觉得老师巧妙又精准的处理方法给了我很多启示,起码证明了一个道理:只要足够努力,理想和现实的平衡真的可以存在。郭师当时调笑说,他在北师大就读期间,为了养家不得不帮出版社写自己看不上的杂书。现在的我为维持在伦敦的生活,也不得不强写自己并不情愿的财经类公众号,或许可说是另一种形式的师承,也或许可以说是时代赋予的尴尬共情。还有老师提到多次的师兄师姐们:文采斐然的杨赛师兄、最多只跟同学聊十五分钟就要埋头学习的仲瑶师姐、因为热爱跨专业转到文学院且才华横溢的铁生老师、一边学习一边养家的宏达师兄、功底扎实又勤勉刻苦的新明师兄……师兄师姐们成功的故事在前,无形中给了我很多激励。因为英文的优势,研究生二年级的时候,我第一次从学校申请到了经费,去了美国布朗大学,那是我第一次受到现实意义上学术的鼓励,内心非常窃喜,好像要糖吃的小孩,第一个给老师发信息,却只收到老师两个字的淡定的回复:“好的。”我顿时非常泄气,觉得“好的”那两个字背后分明写着:请你先把我要你读的书读好,别做没用的事。于是半点也不敢松懈,从美国回来后,又开始密集地投入老师所要求的学术训练中。后来直到毕业前,我从师妹口中,听到老师对我“喜欢折腾”的评价,分明带着骄傲和自豪。我才明白,老师对我们的肯定与夸奖,都放在背后。严羽在《沧浪诗话》里说:“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感谢郭师,在我们甚至还没有确定会进入学术圈之前,他就以赋学研究入门者的标准来要求我们,为我们制定了系统规范的学术框架。他一方面向我们介绍赋学研究的前辈及研究成果,教我们赋学研究的方法和切入点,在指导论文的过程中逐字帮我们修改,教我们学术写作的方法;另一方面,老师用自己及师兄师姐们的亲身经历为我们打开了一扇学术世界的窗口,让我们看到了那个只要足够努力、勤奋、勇敢和坚持就可以到达的地方,离我们并不遥远。现在回想起来,老师表面严格要求我们、甚至还责骂我们,内心却对我们甚是疼爱。老师每学期都会带我们改善生活,带我们去吃学生时代我们消费不起的哈特波波;还有手机打车软件刚刚兴起时,我帮老师打了一个车从溁湾镇回东方红广场,不到3公里,却被老师反复询问:要不要紧,会不会影响我的生活。甚至有一年收假回校,老王带了一点家乡的野生蘑菇送给老师,老师竟然把老王叫到家里,坚持要给他两瓶酒和一盒茶叶作为回礼,让他带回家去送给父母,老王拗不过老师,最终拿了一瓶酒离开。要知道,那时候的一瓶好酒对我们很多穷学生来说就是一个传说。哪怕后来有了更多的经历,只要想起那些在岳麓山下,跟随老师读书的日子,就会怀念起那段人生里最美丽的光阴。是啊,等到再长大几岁,我才明白,一生中像郭师这样满心希望、尽力督促你上进努力,不怕你记恨、不怕你骂的人,又有多少呢?在老师门下的前两年,我都是在敬意与恐惧中度过的。一方面,我敬佩老师的为人与学术成就;另一方面,我又为自己达不到老师的要求而深感恐惧。二年级时,湖大文学院发生巨大变化,两位与老师年纪相仿的古代文学学者的突然离世,给老师带来了很大的冲击。我无法想象老师的内心到底被震撼到了什么程度,我只知道,我心目中那个受人尊敬的老师,变成了我身边普通的中年人。去过老师家一次以后,我发现老师被心魔困扰,觉得自己“生病了”,遍访名医又始终得不到确定的答案,就又陷入心魔当中。我回家后在家里哭,我想不到我心目中高山仰止的老师,在生命面前,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我很想告诉老师,医生都说没问题就是没问题,不用用做学术的精神去探究疾病,可又不知道怎么说出口。我只能一趟又一趟地在闲暇时去老师家里,去看看老师跟师母。毕业后,我期待已久的“博士录取”offer没有来,坚持不找工作,也坚持不愿意尝试任何国内博士考试的我受到了打击。彼时也是老师内心挣扎的阶段,我亦习惯性地每月去老师家,跟老师、师母度过一个早上,然后理所当然地留下来蹭饭。我们三个人一起吃饭,师母一般会做四个菜,每样菜量不多,品类却很多样:香芋排骨汤、松露鸡汤、香干炒肉……当然,还有我最爱的炒干鱼。拿不到博士录取通知,在长期的自我心理压力下,我被查出某项身体指标出了问题。拿到检查结果那天,年轻的我第一次意识到生命可能遭受的威胁。现在想来十分可笑的事,当时却成为我长达几个月的巨大恐惧。我害怕还没有实现理想,生命就无情地消逝了;我害怕终于拿到录取,成功入学,却在国外苟延残喘、病入膏肓。我从一个斗志昂扬、充满理想的年轻人,变得在路上看到蚂蚁死了都会流泪,那种对生命消逝的巨大恐惧一点点地吞噬着我的内心,而且想都不能想,越往深想就越陷入困顿。我终于理解了我的老师一点点。我自己状态不好,也不敢再去看老师,生怕自己的情绪影响到他们。休整了很长时间后,我才去老师家看望他们,尽管装作若无其事,老师和师母还是发现了我的异常。我什么也没有说,从内而外透出的恐惧却吓坏了他们。回到家后,我收到了一条老师的信息:洁弘,不用担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一起面对。我不知道一向惜字如金的老师,是如何敏感地发现了我的异常,也不知道老师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真的面临巨大困难,那句话会为他带来的责任与麻烦。可是我相信我言出必行的老师,他一定是把我当作最亲密的学生与家人,才说出这样的话的。我读懂了每次去老师家,他总会说:“你们都不用来,去忙自己的事情,把工作做好。”却掩藏不了的开心与幸福。我读懂了老师被神经拉扯的腿疼所折磨,却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游离,无人理解的困与扰。我读懂了老师在病痛中对平凡人生的羡慕,他羡慕师母的快乐与简单,甚至在腿疼到不能出门时,他还羡慕起红叶楼下那个扫地的工人,然后一整个下午就陷入别人的人生。我读懂了老师和师母,子女都不在身边,只能通过遥远的视频表达牵挂的不舍与思念。我读懂了老师收到师兄师姐们从远方发来的微信,有好消息时无可抑制的快乐和欣慰。我读懂了老师是如何穿梭在我们读过的《周易》《庄子》和楚辞里,他越是往深里想就越是沮丧。我读懂了老师对我们像父亲一般的担忧,他希望我们都过得富足又幸福,盼着我们每个人都好。他企盼我们有所成就,又担忧我们为追逐世俗的功名所累。我读懂了师母发自内心的关切和温柔,比起老师的殷切期望,她对我们的爱只有:希望我们都健康和快乐。我也读懂了老师的脆弱,他从让众人仰望的人,变成我们身边的普通人,不知道内心要承受多大的落差。生活的压力重重叠叠地降临,我又隔了很久没去老师家。后来,等到某一天我再去看望他们,我发现老师慢慢接受了现实,从不愿意出门到每天出门散步,顺便买回今天的小菜。再一次吃到师母做的炒干鱼,我发现老师好多了。老师终于跟自己内心和解,又变回那个让我仰慕的老师。只是这一次,多了更多的亲切与温柔。老师会在我穿着短袖的时候,刻意帮我调高家里空调的温度;老师会在我要走的时候,看出我最爱师母给我的哪样小零食,然后塞很多给我带回家去;老师会叮嘱师母,今天中午洁弘要来,让师母多做一个我喜欢吃的菜;老师会在提起陈、王、边三君时,担心起他们的工作和感情状况。后来,我去耶路撒冷读博,在古城里孤独地给老师发微信,想要放弃,老师没有责备我的退缩和软弱,只是表达他的担心,他担心我退了学回国也没法过上想要的生活,告诉我在哪里都是要面对压力的。后来,我在一段情感长跑里受伤,在老师家崩溃到大哭,师母心疼地拥抱着我,老师大概也无可奈何,就像当年发现我没有按照他的要求读书那样,他又一根一根地开始抽烟,似乎在沉默地安慰我。过了良久才迸出一句:“长远来看,也不是坏事。”后来,我去了很多城市:看过纽约时代广场的灯光,在耶路撒冷的哭墙边听过彻夜的祈祷,在重庆的夜晚开车行过一座又一座桥,也在伦敦的秋天踩着落叶去学校里上课。不管我在哪个地方生活,只要想到在岳麓山的小径上面,穿过集贤宾馆,穿过学生时代那条走了无数遍的窄窄的小路,想到在红叶楼4栋1单元那间小房子里,依然住着我的老师和师母。他们永远留了一盏灯给我,不管外界如何变化,不管我成功还是落魄,他们永远都会给我最赤诚的温暖和怀抱,我就会在无数个艰难的关头重新充满勇气,去面对生活。感谢命运的机缘巧合,原本以为像我这样自由散漫的人,是不配给这样勤勉正直的先生做弟子的;原本以为我就算成为了老师的学生,以我不守常规的个性,我们师徒的缘分也仅限于研究生三年。没想到缘分用另一种方式照亮了我们,在老师的影响下,我逐渐领悟到要实现我心目中真正意义上的“自由”,除了勤奋,别无他法;那些看起来轻松自适的人,背后都付出了极其艰辛的努力。即使过程充满波折,我最终还是走上了学术的道路;老师似乎也在我的影响下,开始接受人生除了学术工作以外,也还有别的路径通向成功,而路的尽头只有四个字,叫做“自由”和“快乐”。感谢命运,让我遇到了那么好的老师和师母,他们给了我那么多的关怀和疼爱。感谢老师,他为我树立了良好的古代文学学者的典范,让我始终对学术充满了敬意与神往。感谢老师,因为老师,我没有走歪,即便一生都无法成为像老师那样勤勉且完美的人,但我可以坦荡地说,我做了一个像我老师一样正直、善良且诚实的人。感谢老师,因为老师足够公平地对待每一个人,所以我们师门纯粹简单,没有任何比较,只有相互鼓励与帮助。感谢老师,给我们提供了那么好的氛围,在“郭门”里,我们拥有了一群永远年轻与炙热的伙伴,我们拥抱理想、讨论学术,也分享工作、吐槽生活。感谢老师,在独生子女的年代,我跟同届熊文、强镪、培文三君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这么多年过去了,尽管现在的我们天各一方,也依然常常联络,亲密地就像真正的“兄弟姐妹”。感谢我的师母,她是那样地疼爱我,记得我出发去以色列之前,师母发微信跟我说,一定要在走之前去家里坐坐。可后来诸事驳杂,我最终没有去。没想到第二年回国,师母从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好多张美金给我,说是给我的零用钱,怕我的奖学金不够。我在那一刻掉下泪来。只觉得自己无能,还没有赚到更多的钱孝敬老师和师母,却让年迈的师母从私房钱里取钱给我。在有限的人生中,遇到这样好的老师跟师母,是我的毕生的幸运。再一次以此文恭祝郭师七十岁寿辰,我真诚地思念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