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大雪封山,爸爸就会回来。”
从我刚刚记事起,直到8岁上小学,那段漫长而年幼的时光里,我一直记得这句话,而且经常会叨念整个冬天。
这句话是妈妈告诉我的。
我的家乡,在陕西东南角的秦岭山区,我们那里的粮食作物是小麦。每年5,6月份是我们那里一年最重要的“夏忙”时间,家家户户,趁着好天气抢收小麦。
夏忙结束,就差不多到了一个漫长的农闲期,父亲就和村里年轻人一起,去秦豫交界的河南矿山上当矿工,挣钱补贴家用。
父亲一去就是大半年,直到冬天来了才回来。
其实9,10月份我们那里还有一个“秋忙”——种小麦,而这个重担自然而然就落在了妈妈肩上。
一般都是父亲让回村的邻居们给妈妈带一些钱回来,去请有耕牛的人家帮我们犁地,播种。还有一些坡地在山上,无法用耕牛去犁,都是妈妈用锄头一点点去翻。那时幼小的我就跟在妈妈后面,把翻出来的石头捡到一个竹篮里面,倒在地边。
我们都是早上天亮不久就吃饭出发,带着一点干粮,整个白天在山上度过。累了就坐在冰冷的土地上休息,渴了就去旁边的山涧里面喝凉水。
不懂事的我,常常会觉得无聊,想偷懒去旁边的草丛里面睡觉,或者去树林里面爬到枝头上,找没有被小鸟和松鼠带走的野果。玩得时间久了,妈妈就呼唤我回去接着干活。
冬日的白天,一般很短。可是因为无聊,因为要干活,就显得无比漫长。而最让我难过的是,瘦小的妈妈和那无边无际的山坡比起来,显得更小了。所以她常常一整天都不休息,也只能翻很小的一片地。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气呼呼地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冬至,冬至大雪封山,爸爸就会回来了。”妈妈一边用力扬着锄头,一边回答我。
我回头望望前后左右绵延无际的山和头顶巴掌大的一块灰色天空,林木萧索,野草枯黄,什么时候是冬至呢?
好在小麦慢慢就种完了,剩下的时间,我就安静而耐心地等冬至来临了。
矿山上的冬天来得比山下早,所以矿工们都是提前下山回家。不然等大雪封山就很难下来了,而山下的给养也很难上去,矿工窝棚也很不安全。下山加上路上的两三天时间,爸爸回到家里的时间差不多就是冬至前后了。
我记忆中故乡的冬天,有时很冷有时不冷。冷的冬天,会早早地下雪,不冷的冬天,会干燥晴朗。
而我记忆中爸爸到家的时间,都是在晚上。晴朗的冬天,他会带着一身皎洁的月光回来,下雪的冬天,他会踏着积雪回来。这两种夜晚,都是儿时的我最喜欢的。
那些夜晚,总是家里养的看门小狗最先激动起来,它听到几百米外熟悉的声音,就开始跳跃低鸣。
渐渐地,我也能听着爸爸特有的脚步声,或者在月光下匆匆往家里赶来,“沙沙—沙沙—”,或者在雪地上一步一挪地靠近,“咯咯—咯咯—”。
我会悄悄地趴在门缝里往外看,随着那个身影的点点靠近,我越来越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爸爸回来了!”
雪地和月光都是一种神奇的东西,你可以清晰地看到夜晚的一切:山路,小溪水,大树,田野,远处的山,以及路上匆匆走着的人,但是你怎么也看不清行人的脸。
着急的我趴在门缝上,努力想看清大半年没见了的爸爸的脸,却怎么也看不清,只能看到他背着大大的包,却脚步又快又急。
直到爸爸来到门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门外的白雪或者月光。我慌慌地闪在门边。
我们家是陕南特有的黄土墙黑瓦木门房子,门是两边对开的,背后有两个门栓,靠上面的是一个普通门栓,一拉就开,如果从外面用刀片或者铁丝也能拔开;靠下面的是一个有暗销的门栓,栓上之后只能从家里开,先推上暗销再拉开门栓。
妈妈打开门,爸爸就站在了屋里。看到我,他没有说话,只是打开包,给我一件新衣服或者一袋面包。我犹豫着慢慢接过来,低着头看着爸爸给我的礼物,压抑着内心的喜悦,但脸上的笑无法掩饰。
爸爸其实是一个极其沉默和少言的人,而我,小时候极度内向和腼腆。所以,我和爸爸之间始终隔着一道透明的、矜持的墙。彼此心里都挂念了大半年的见面,并没有想象中的新欢雀跃,甚至拥抱,喜极而泣。
我们都竭力收起喜悦、感激、激动和万语千言,给对方一个假装不需要任何回应的静默,也许有时真的很想表达出来,但不好意思的感觉总是压住了急切的心情。
从冬至到第二年的5,6月份,是爸爸一直在家的时光,也是我内心觉得无比踏实和安定的时光。虽然我们父子之间仍然一直没太多的交流,那道透明的、矜持的墙也一直都在。
直到八岁以后,我上了小学开始寄宿的生活,这些充满期待的夜晚和月光白雪的画面,才被抽离出我的生活。我开始了沿着爸爸踩出的脚印,往山外越来越远,开始了属于自己的离别和重逢。
而记忆,却时常把那段时光调取到眼前,有时是“月皎疑非夜,林疏似更秋”的期待,有时是“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喜悦。
那个悄悄趴在门缝向外张望的男孩,便是在这一次次的期待和喜悦里,懂得了家和家人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