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方翠绿陶瓷狮子摆件昂首挺胸,细看之下才发现母狮上有“金丝”流淌而过,色泽与狮子金黄的发髻、身上的佛珠相得益彰。走进尹记锔瓷堂,廉政瞭望·官察室记者便一眼望见这对向往来客人展示着自己“新生”的陶瓷狮子。
母狮摆件原本碎成了多片,是四川三台县非遗项目尹氏金缮技艺的传承人尹启荣用金缮技艺修复的。所谓金缮,“金”为黄金,“缮”为修复,是一种用天然大漆作为黏合剂和塑形剂修缮破损的器物,最后再“以金为衣”,用黄金装饰破损处的传统技艺,金缮的过程也是修缮师二次创作的过程。
尹启荣的徒弟正在打磨瓷器。
而除了金缮,尹启荣还擅长锔瓷,这也是修复陶瓷的一种方式。尹启荣的这门手艺来自爷爷,他的爷爷是一名锔匠,锔匠亦称“锢炉匠”“锔瓷匠”。
对于修缮师而言,他们当然也可以进行无痕修复,但金缮和锔瓷的意义就在于“有痕”,修缮师拥抱残缺,突出并重塑器物伤痕,这种二次创作模糊了破碎与圆满的边界,让残缺变成了另一种完美。
从补贵器到补成贵器
“国内的金缮近几年才发展得愈加蓬勃。”梅琳玉是江西景德镇艺术职业大学的一名老师,在景德镇建立了自己的工作室,“我开始学金缮后发现,中国有关这方面的前辈、资料都相对较少。”他最初基本靠自学,但因为从小就接触这方面的文化,上手很快,作品也日益精致。
尹启荣在了解金缮历史时发现,其实陶瓷修复手艺或许可以追溯到8000多年前,那时古人已经开始用大漆修复陶器了。“慢慢地,更多的修复方式出现。瓷器传统装饰手法‘描金 ’便与金缮相似。”
锔瓷则是无可非议的中国非遗,在《清明上河图》里,就有锢炉匠在街边锔瓷的场景,“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的俗语也源自锔瓷手艺。“锔瓷就是把打碎的瓷器用锔钉(也称锔子)修复好。以前没有电动工具,打孔钻眼都需要用金刚钻慢慢磨。有的瓷片特别薄,只能钻三分之二。”尹启荣告诉记者,每颗锔钉都是手工制作,看起来或许大小一致,但其实每颗都略有不同,有的锔钉还得雕刻花样,用以搭配瓷器的样式或图案。
以前,瓷器相对珍贵,瓷器修补的需求较大,锢炉匠们便挑着锢炉挑子走街串巷,尹启荣便是听着爷爷吆喝“锔盆、锔碗、锔大缸”长大的。“除了实用性的需求,一些显贵、名士还会特意在完好的瓷器里装上黄豆,倒入水撑裂,然后让锢炉匠锔出特别的模样。”尹启荣的朋友便曾将一个紫砂壶特地撑裂开又锔好,上面以数颗锔钉固定,再点缀上花钉、铜钱钉各一颗。
“现在的瓷器没那么金贵,修缮费用却远大于器物价格,到我父亲那一辈锔瓷便有些落寞了。”尹启荣不希望传承的技艺消失,“所以我四处拜师,学习了多种修缮技艺,例如金缮,以融会贯通。”经过他的努力,今年7月,尹氏金缮技艺被列入三台县第十批县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金缮和锔瓷这两种修复方式可以互相搭配,但不能互相替代。前者的优势在于它的可逆性,后者在某些情况下会更加牢固。”
尹启荣现在修复的多是极具情感价值的器物,他会更注重美感与实用性的兼具。他向记者展示了一个以前锔的碗,上面的锔钉较大,仅是顺着纹路将残缺部分补好,而后面修缮的一个杯子,锔钉更小粒,排列更加细密整齐。
“俗话说‘瓷烂如泥’,我们所做的便是通过修复,赋予‘烂瓷’第二次生命。”尹启荣说,一些器物经过修缮师修复后身价倍增。
好“事”多“磨”
金缮后的茶具上带有不同样式的锔钉。
学习金缮、锔瓷并非一件易事,是否对大漆过敏、能否忍受这种过敏是进入这个行当的第一道门槛。
“生漆(大漆)是非常珍贵的,俗话说‘百里、千刀、一斤漆’。”尹启荣介绍道,漆文化本身也是一种光辉灿烂的文化。生漆在干燥固化后绿色环保,无毒无副作用,且具有耐水、耐热、耐酸、耐碱、耐磨等特点,是理想的天然涂料,但其中却含有一种会导致过敏的特殊物质——漆酶。大漆导致的过敏,也被称作“中漆毒”。
梅琳玉最初接触大漆时并未出现过敏反应。谁知漆毒会潜伏,半个月过去,他的胳膊上突然冒出密密麻麻的疱疹。“我还算好的,有的人只要一闻到大漆的味道就会过敏,我身边一些想学金缮的人因此被‘劝退’。”
但一些自学的修缮师初学时并不知道漆酶的存在,没有做防护,因此过敏症状往往会更加严重。例如接触大漆之后,脸、手、脚都起了疹子,骨头缝里都痒,往往需要长达半个月恢复时间,且身上仍会留下一些痕迹。
有的修缮师还会在修复中突然“中招”,漆毒导致他们全身溃烂,甚至无法下地走路。而且由于漆毒不会因经历一次之后就免疫,修缮师仍会时常出现过敏的情况,只是相对没有最初那么严重。但随着修复的器物增加,修缮师逐渐习惯了忍受过敏,甚至主动摘下手套,因为他们认为裸手修缮更有触感,还能用指纹进行抛光。
而在经历了漆毒的磋磨后,修缮师还需要一遍又一遍地打磨瓷器,以及日复一日地“打磨”自己的眼光。
“金缮这门技艺入门不算困难,但修复水平的高下之分,要看修缮师的审美。” 梅琳玉认为,对于修缮师来说,每一件瓷器都是独一无二的,破碎之处更是完全不一样,每一次的修复都是一个新挑战。因此,在真正开始修复前,他会先观察那些器物,了解器物本身的材质、颜色、花纹,它是怎么破碎的,是需要补缺还是只需要粘合……“修复不能脱离器物本身,它不是从0到1的过程,而是从1开始,所以要‘因势利导’,根据器物本身的情况选择是金缮还是锔瓷,如何设计、操作才能与原物契合。”
对于修缮师而言,他们经常需要到各地去参观展览,“养一养自己的眼睛”,不断提高审美。因为金缮需要师古而不泥古,要站在年轻人的角度不断创新,做出更年轻、更新颖有趣的设计。“在修复过程中,和物主进行交流、思考如何设计往往是耗时最久的一个步骤。”梅琳玉说。
开始修复之后,修缮师需要层层上漆,每上一层都要等待大漆自然阴干,如果天气不好,等待时间也会变长。大漆凝结后,就要开始打磨。打磨对力道的要求很高,力度太大会破坏裂痕中间的漆面,力度太小又没有作用。上漆、阴干、打磨,每修复一件器物,这些程序至少要重复十几遍,耗时数月,之后再用金粉、金箔等进行最后的修饰,然后又是一轮打磨。梅琳玉介绍完后笑道,“好‘事’多‘磨’嘛。”这,说的是磨物件,也是修缮师经历的身心磋磨。
修复的是物,也是情
最初入行时,许多修缮师常会认为他们修复的会是名贵的古董、文物,可实际上,他们修复了许多年轻人的“奇怪”器物,比如陶瓷bjd(Ball-jointed Doll,即球型关节人偶)、香炉、甲虫摆件……梅琳玉也修复过许多“奇怪”的东西,他还帮一个朋友上门修复过瓷桌。
等待“新生”的瓷器。
修缮师们发现,金缮和锔瓷惜物之心的背后是思人之情,许多人支付的修复费用时常大于器物本身价值,他们舍不得的往往是器物背后所代表的情感纽带。梅琳玉曾经帮一位任期已满,即将离华的驻华大使修复过一个咖啡杯。“由于职业的特殊性,他们时常需要搬家,他一直带着的这个咖啡杯并不算名贵,但因为是祖母留下的,他格外珍视。”
一名正在学习中的修缮师跟记者分享,他曾经修复过一个茶杯,茶杯原价不过几十元,要修复的话费用却上千。这个茶杯是物主的母亲留下的。母亲去世前时常和他一起坐在院子里煮茶,这个茶杯在那时就出现了一个缺口,但母亲偏偏就喜欢用它喝茶。母亲去世后他在一次拿取时不小心将杯子摔碎了,他找到修缮师修复,却要求保留原来的缺口。修缮师感叹,这保留的是缺口,也是回忆。
尹启荣经常淘一些破碎的瓷器进行修复,这些瓷器本身或许并不珍贵,甚至已经被“淘汰”,但经过一番修复,它们往往会焕发新生。他还曾帮成都某老年学院锔过一个豆青釉青花堆白大瓶,用作该校教学锔瓷技艺的一个参考教具。
对于修缮师而言,在修复过程中,他们听见过太多故事,修补好了无数条“纽带”。他们还在不断探索,尹启荣在研究金缮、锔瓷等有痕修复的同时,还在研究让器物声音不受影响的无痕修复;梅琳玉只接熟悉的物主的修复订单,想要将更多精力放在设计上……
金缮与锔瓷中融有修缮师的心力,当器物渐渐“圆满”,看到物主们的欣慰,他们“在裂缝里种出的花”便拥有了特别的价值。
视觉 I 曾丽
编辑 I 邓苗苗
审核 I 王巧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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