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石虎山下石头村有一青年名叫石守仁,以砍柴为生,侍奉体弱多病的寡母赵氏。家中钱财匮乏,年逾二十尚未娶妻。
赵氏自觉拖累儿子,便提出前往石虎山大石庵修行,好让石守仁攒钱成家。
大石庵位于石虎山半山腰,是巨石下的山洞。在石头村有个传统,人临终前,会被亲人抬至石洞,放置水与干粮。若三日内被老虎吞食,便是将性命献祭给山神爷,家人可获庇佑,此后诸事顺遂。
石守仁与母亲相依为命,怎会应允母亲去送死?
他连连摇头,劝慰赵氏安心养病,称姻缘天定,月老若垂青,千里亦能成眷属;月老若打盹,有缘亦会错过。
赵氏深知儿子孝顺,可不想耽误他终身。趁石守仁清晨外出砍柴,她赶忙收拾行装,沐浴更衣,携小包裹朝屋后石虎山而去。
她前夜已探得儿子当日去虎腿岭砍柴,后山不会遇着,可万没想到,刚行二三百步,石守仁竟从前方灌木丛后现身,询问她上山缘由。
赵氏心中叫苦,瞥见包裹里的烙饼,急中生智,忙称见他走得急未用早饭,特来送饼。
为免儿子起疑,她迅速取出烙饼,递与石守仁。
石守仁怎会不知母亲心意?昨夜母亲言语试探,又打听砍柴之处,他便心中有数,故而说了虎腿岭,早早守在后山,果不其然。
他将一烙饼分给母亲,言一人一只。
赵氏不忍拂逆儿子孝心,母子俩坐于石上,共食烙饼。
石守仁几下吃掉大半,转首见母亲手中饼仅咬一小口,因胃口不佳,嘴唇干裂,难以咽下。
石守仁言附近有溪流,欲取水来,将最后一口饼塞入嘴中,摘两片大叶,折成叶杯,奔往溪流。
方至溪边,忽闻怪异声响,似有人低声呼喊,细听却又没了。
传闻石虎山草木繁茂,兽多妖亦多,石守仁向来胆大,砍柴七八载从未遇妖邪。他只当是风吹叶动听错了。
继续前行至溪边,又闻一声低唤。
此次听得真切,循声而去,见溪边一石后,躺一矮小老者,面容褶皱,见他抬手示意受伤求救。
老者不满三尺,似是侏儒,右腿被一奇形石压住,乍看仿若虎咬其腿。
石守仁移开石头,灌满叶杯,抱起老人回至母亲身旁。
赵氏原以为儿子拾得孩童,细瞧方知是老者,且比自己还老,吃了一惊,又恐老者介怀,忙别过头,饮了两口叶杯中的水。
石守仁一番查看,发现老人双腿骨折,若非自己溪边取水,老人恐有性命之忧。
赵氏亦缓过神,递过叶杯与烙饼,言自己咬过一小口,若不嫌弃,可食之。
老者眼中放光,伸手抢过烙饼,塞入嘴中,快速咀嚼,碎屑掉落,似是饿了许久。
吃完饼,老者饮尽叶杯余水,长舒一气,自称大良,谢道:“多谢二位。”
赵氏与石守仁皆觉诧异,眼前老者似有变化。
二人揉眼细看,确信大良面上皱纹大减,似年轻二三十年,面色红润,约摸四十许人。
他们只当是大良受伤后饥渴所致,便嘱其安心歇息。
石守仁于附近寻得草药,于石上捣碎,为其敷于断腿,裹以大叶,加短木板固定。
大良连竖拇指。
问其家于何处,大良举手指向石虎山顶虎头峰。
石守仁虽在附近砍柴多年,却未上过虎头峰,亦不知峰上有人家,再问家中尚有何人,大良言有许多。
赵氏本欲让儿子送大良回虎头峰,忽生一念,大良身形怪异,莫不是妖邪所化?
为保儿子安全,她托辞儿子非医者,恐伤腿处置不当影响日后行走,让石守仁背回村里寻医。
大良摇头,言不必,小哥处置已善,在此歇息即可,已三日未归,家人定会来寻。
石守仁心善,怎忍留其孤身于荒岭?俯身背起,与赵氏言送其回家便回,让母亲先归等候。
赵氏知儿子性情,阻拦无用,只得叹气,嘱其早去早回,自在家中煮粥相待。
石守仁从未登过虎头峰,此次背大良,脚步轻盈,较平日空手登山更速,依大良指引,于山间数转,便见一大石,石旁有酸枣林,其中一株苍劲,似历数百年风雨。
大良让他将自己置于老酸枣树旁,折一树枝赠予石守仁,称此簪可安神眠、保平安,于老人相宜。
石守仁连声道谢,言母亲近日夜寐不安,此礼甚佳。
林中忽传女子笑声,有人娇语:
“呵,爹爹好小气,人家救你性命,却只赠一树枝!”
石守仁循声望去,唯见酸枣林里黄绿色裙角一闪,未及看清女子面容。
恐大良嗔怪自己失礼,忙起身告辞。
待匆匆下山,遥见家门处母亲身影。
见儿子平安,赵氏松了口气,言并非不让他助人,只是大良出现怪异,恐是妖邪所变,骗人食人。
石守仁思之亦惧,若送大良上虎头峰遭妖邪吞食,母亲余生何依?
取出大良所赠树枝,言可安神。
赵氏摇头,称若是妖邪引路幡怎办?
石守仁大惊,忙将断枝层层包裹,压于箱底。
是夜,石头村外虎啸阵阵,甚是吓人,然老虎未入村。
村老皆言,此乃石虎山山神显灵,约束老虎。
石守仁莫名想起大良,忆起溪中压于大良腿上虎形石,总觉二者有关联。
正瑟瑟发抖,床边箱子忽震,箱盖爆开,一道寒光射出窗外,闻老虎惨叫,夜复安宁。
次日,石守仁开箱,见箱底短枝尚在,唯端头有血。
心有余悸,居家守了三日,赵氏进出,他亦相随。
村人见之,皆笑石守仁二十有余还离不得母亲,娶妻可怎办?
赵氏愁容满面,言正是,若有适龄姑娘或小寡妇,烦请介绍。
石守仁首次被母亲与村人当面议及婚事,羞赧无措,忽闻村口喜乐传来,由远及近,忙问谁家娶亲。
村人皆瞠目,言并无人家娶亲。
喜乐渐近,俄顷,一支盛妆送亲队伍至,前列吹打乐队,中有大红花轿,后随满车嫁妆。
众人皆惊,更讶然的是,送亲队止于石守仁家门,一胖喜婆婆挥红帕高呼:“新郎怎不来接新娘?”
赵氏几疑在梦,狠掐大腿,非梦,然新娘何来?儿子何时订亲?
母子相顾,皆茫然。
喜婆婆言,她家主人亦姓赵,早年与石守仁父亲经商时相投,订下口头婚约,多年未迎,特送新娘来。
村人闻之,皆赞赵家人厚义,七手八脚将母子拥入屋内。
石守仁坐于华彩新房,仍觉如梦,身旁红盖头下新娘娇声问为何不挑盖头,他惊得几欲跳起。
新娘手柔滑,容色绝美,胜村里大财主二百两聘礼娶回的儿媳,性子亦温婉。
石守仁如坠甜梦。
赵氏亦忆不起亡夫曾订此亲,亦如幻梦一场,梦醒儿媳美且贤,每餐先奉己碗,夫复何求?
转瞬十日,石头村人皆来瞧新娘子,称小赵氏,皆赞其美貌能干,身有甜香,嗅之沉醉。
赵氏觉此生圆满,纵见亡夫亦无憾。
石守仁旁敲侧击探问小赵氏家于何处,小赵氏浅笑,言:“我既嫁君,君何忧?”
石守仁思忖亦是,自家贫寒,她嫁己何图?
甜蜜时光易逝,小赵氏有喜,足月诞下一子一女,孩儿面容圆润,惹人喜爱。
赵氏逢人皆笑,难合其口。
石守仁左右抱子,笑声爽朗。
村人皆言,赵氏苦尽甘来,圆满无缺。
两孩满月,石守仁家门外来四辆小马车,车上一群相似年轻男女,入门呈满月礼,向赵氏行礼,称亲家老太太,言家中老爷子思念六姐与孩儿,特来接六姐归宁。
赵氏笑应,房内小赵氏闻之而出,泪如雨下,恳缓些时日。
为首着绿绸上衣青年言,拖延至今,老爷子已尽仁心,再拖恐生变故。
小赵氏咬唇,言携女归,子留家中由老太太照料,无需挂怀。
众人商议片刻,终是应允。
小赵氏扶赵氏回房,言不能再侍奉,子尚幼,托其多照应。
赵氏不敢深想,只言孙子自当照料,归宁莫久,恐孙女思母哭闹。
小赵氏含泪点头,拉石守仁一旁,言己乃酸枣树女,先前爹爹与虎妖争石虎山,被连根拔起掷下山崖,虎妖还欲伤爹爹,若非石守仁相救,爹爹命休矣。
石守仁恍然,原来当初压大良腿之石竟是虎妖所化?
“枣族有恩必报,君家无媳,我家女多,爹爹为报恩,将我嫁君。”
石守仁方悟天降媳妇缘由,所谓姓赵,恐是姓枣。
然既天赐良缘,为何不能相伴终老?
小赵氏言人间与精怪规矩各异,己久伴会吸其血气,于他不利。
“人间重男轻女,枣树界更甚,女儿我带走,日后有缘自会重逢。”
石守仁知阻无益,唯抱她,插珍藏短枝于其发,祝娘子平安好眠,顺遂如意。
小赵氏亦眼红,予他一枚枣核,言枣结大红枣时,自会归来。
小赵氏携女离去,十五载音信全无。
石守仁悉心照料枣核,发芽结果,皆是酸枣。
他念小赵氏昔日之言,祈酸枣树结大红枣。
村人笑言,酸枣树怎结大红枣,需嫁接枣枝。
石守仁思之有理,妻亦未言不许。
然枣树上大红枣满枝,小赵氏仍未归。
石守仁晒干红枣,分与村人。
村人屡食石守仁红枣,亦盼小赵氏归。
石守仁数度独上虎头峰,寻觅许久,不见自称大良之酸枣树与枣林。
石守仁子石慈长成,说亲成婚。赵氏喜笑颜开,如石守仁当年成婚时。
门外忽来众客,送礼道贺,众人面目相仿,竟是小赵氏兄弟姐妹。
石慈红眼问谁是娘亲。
众人言,六妹女年初已嫁,夫婿良善,六妹难至,托送簪子与新娘。
乃是多年前那短树枝,已莹润如玉石,光采照人。
她亦思念他们,如他们思念她。
石慈百感交集,跪地对石虎山叩三头,呼娘亲。
石守仁念妻,拭泪,招呼亲友畅饮。
又三年,石慈妻产双子,赵氏见孙,心满意足,然精气神渐散,奄奄一息,命家人备殓衣。
石守仁心痛如绞,一一照办。
全家守于床前,待其终息。
赵氏忽抬手,指窗外。
石守仁见窗外小赵氏面,又惊又喜,奔出。
小赵氏予他三颗药丸,言可救婆婆。
石守仁问真归否?
她言未到时,三年后会来接他,言罢入旁灌木丛,不见踪迹。
三年后,赵氏无疾而终,丧礼毕,小赵氏果遣车来接石守仁。
自此,石头村再无石守仁身影,唯留枣人传说与满村枣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