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约10年前，我高中毕业。
那年暑假，我和朋友小宁在西安一家餐厅打零工。
那是一家颇有档次的餐厅，开在写字楼的一层，每到饭点，在楼上工作的人都会三五成群下来吃饭，不消一会，饭菜的香味就会混杂着香水的味道淹没在嘈杂起伏的人声里，让人头晕目眩，耳鸣心慌。
这家餐厅对外是开放的，照理说该有其他顾客，毕竟不远处就有两三个工地，但我从未见过一个农民工模样的人走进来，大概是饭钱太贵，他们舍不得吃罢了。
我和小宁的工作内容大抵一致，扫地拖地抹桌子，上餐收餐腾位子，简单又繁琐，对于十七八岁的男孩来说，这算是再无聊不过的工作了。
我俩虽在一个餐厅，但不在一个区域，他在靠近厨房的内区，我在靠近门口的外区，忙的时候，只能看到对方身影，但说不上一句话，只有等饭点过后的休息时间，大家才能坐一块聊聊天。
由于农民工不愿进来，我们服务的对象大多是精致的白领，他们衣着光鲜，但吃东西的样子一点都不斯文，往往汤汤水水洒得到处都是，而且脾气很差。
一天中午，吃饭人极多，老板要求收拾桌子麻利些，不能让新进来的客人无处下坐，为此我们便加快了收餐的速度。
眼瞅角落有桌客人，已经吃完很久了，几人正坐那聊天，我便壮着胆子走过去开始收餐具，结果手刚一碰到餐盘，一个尖利的女声就响起来了：“你干嘛，我们还没吃完！”
一瞬间我的手像触电般僵直了，滑稽地捧着盘子，放下也不是拿起也不是，结果那个女声又喊到：“还愣着干什么，放下呀！”
霎时间我的脸羞得通红，赶忙放下那个空盘子，悻悻离开了，身后传来那几个人笑声……
02
那天晚上下班后，我跟小宁讲不想干了，没想到他立马流露出同样的想法，只不过两人的原因不一样，我是因为受不了看别人的脸色，而他是受了收餐时桶里的泔水味。
用他的话说：“闻了那个味道，恶心得一整天吃不下饭。”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当晚就向老板提出离职，老板一点挽留的意思都没有，倒是几个同事言语中带着不舍：“还以为我们能待一个暑假呢？”
“有缘再见！”我俩不约而同丢下这句话，心里想的却是最好没缘，因为这种地方我们再也不想来了。
只干了三天的缘故，我们没挣到一分钱，但这不重要，此刻没有比离开更重要的事情了。
西安的夏夜，燥热中有着不易察觉的凉爽，当然前提是你要在室内闷一整天，才能在夜晚推开门的一瞬间，感受到那种晚风吹过肌肤特有的舒爽与畅快。
我们掏出仅有的零钱，买了两瓶冰水，猛灌下肚，一股凉意从天灵盖蹿到了脚后跟，当初安迪的狱友坐在房顶喝啤酒是什么感觉，此刻我们就是什么感觉。
比起这片刻但宝贵的自由，失业又算得了什么呢？
03
几日后，我和小宁出现在工地上面，做起了拔钉子抬钢管的工作。
这份工作不用看客人的脸色，也没有难闻的泔水，但要应对毒辣的太阳和随时受伤的风险，不过好在工资是日结，100元/天，每天傍晚领一张鲜红的纸币，是对流一天汗最好的奖励。
这份工作也没能像预期那样做一个暑假，因为高考成绩出来了，我和小宁都没考上，我们决定补习，需要提前返校补课，于是两人收起臭乎乎的行李，揣着十几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离开了西安。
再次坐到高中教室的时候，我的心态与以往全然不同，某个时刻，我突然深切地意识到，我大概是个不适合上班的人，既不适合做服务工作，也不适合做体力工作。
我以后到底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以后会找到什么样的工作？
我能坚持下来吗？
在补习那一年，我时常陷入对这些问题的思考，然而始终没个答案，这让我对自己未知的前途命运产生深深的担忧。
04
2018年，我大学毕业，来到省外的一座小城参加工作，不到半年时间，对这份工作日益加重的无力感和厌倦感，让我萌生退意。
和十年前那次一样，我又想跑了。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家里人，他们表示不理解，并声称如果真的离开了，只怕找不到这么好的工作，将来肯定会留下遗憾。
你工作好不好不重要，只要家人觉得好就行，就像你快不快乐也不重要，家人觉得你快乐就行。
没有从家人那得到支持，我又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在小宁，彼时他在西安上班，听完我的诉苦，他当即表示，你可以马上回来，必要时我可请假过去接你。
那副煞有介事的模样，真让人哭笑不得。
说真的，那一刻我真的想过回去，但回去之后呢，再找一个工作，然后干两天不满意了再跑？
人生不是过家家，任性的事做多了到最后容易无法收场。正如那句非洲谚语所说：“哀怨只能说三遍，第四遍就变成了你的灵魂。”
所以这一次我不想再逃避，我选择坚持下去。
05
这一坚持，就是6年。
6年的时间磨平了我的性子，也将我彻底变成一只温水里的青蛙。
随着时间推移，我想要离开的念头如寒风中摇曳的烛火，越来越微弱。
不仅如此，我发现自己患上了“月薪成瘾症”，每月准时到账的工资，让我逐渐对上班这件事欲罢不能。离开的大门，正被我一点点关严。
但要说我真的是贪恋那点钱吗，好像也不是，我只是贪恋那笔钱背后的东西。
什么东西呢？翻来翻去找了好久之后，终于被我找到了，哦，原来是安全感。
18岁的我，孑然一身，一天挣个百八十块钱就能让我开心不已，这笔钱对我不是生活的必需品，更像点缀生活的乐趣。
而现在我28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挣的每一笔钱都有其更为现实更为具象化的意义，它或许是我以后结婚时彩礼的一部分，是我买房首付的一部分，是我新房里的某个家具，是我出门的某趟车票……
一旦没有这笔钱，我的人生注定就会陷入不确定性当中，到时恐惧和不安会将我牢牢包裹，而到那时，我不能像18岁那样回到家里惭愧地告诉父母：我在外面没赚到钱，请你们帮帮我！
这不是我，也永远不会是我。
所以即便我现在仍会不时怀念当初那个一言不合就离开的自己，但我绝不会那样做了。
18岁的我，洒脱中带着鲁莽，28岁的我，怯懦中装着成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