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上世纪90年代，西北农村兴起盖房热，对木材的需求大大增加，彼时父亲空闲在家，瞅准了这个商机，认为办一个木材厂肯定能赚钱。
然而当时家里一穷二白，根本拿不出一分钱，做与不做，父亲知道自己接下来的选择将直接影响这个家庭的命运，当然还有他自己的命运，他早已过了而立之年，虽已成家，但在事业上可以说一事无成。
走到人生十字路口的父亲，不问苍生问鬼神，算命先生问了八字之后，笃定地说：“你命中缺木，此番与木材打交道，定能成功。”
父亲大喜，至此下定主意，邀来邻村一位叔叔，两人贷款在镇上办了一家木材厂。
折腾了三五年，最后勉强回本，可想要赚钱，终是差点意思，望着堆积如山的木头，父亲感受到强烈的挫败感，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当年高中毕业报名当兵未能如愿的时候。
木材厂关了门，父亲带着颓丧的心情回到家里，眼神中满是疲惫和愧疚，母亲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但依然恳求他能说些什么，哪怕骂两句发泄一下。
沉默许久的父亲终是没有怪罪任何人，只是平淡地说了一句：“看来我真的不适合做生意。”
02
父亲这话说对了，但没说透。
他之所以不适合做生意，不是能力不够，而是性格不行，重面子耳根子又软，无论做什么，第一时间想的不是自己，而是总想着别人，怕别人吃亏，心不够狠，这是做生意的大忌。
年轻的时候，父亲跟着爷爷做过一段时间生意，在街上摆摊卖牛杂汤，和父亲不同，爷爷性格迅疾如火雷厉风行，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
爷爷做生意的原则上：生意是生意，人情是人情。在那个一碗牛杂汤通常只卖1毛钱的年头，他固执地将价格定成3毛一碗，无论生人熟人从不接受还价。
他坚信只要东西用料好，就要敢于开口要价，自然会有识货的顾客。
在这种经营理念下，我们家的牛杂汤生意做得红火如荼，每逢赶集，不少临县的人不畏路途远，也要赶来吃一碗牛杂汤。
好景不长，90年的夏天爷爷因病去世，牛杂汤的生意落在了父亲手上，他架不住身边人三言两语吹耳旁风，将爷爷留下的规矩逐一改弦更张。
首先是价格上改成和别人一样的一毛钱一碗，但在用料上照旧，一下子就导致入不敷出，其次每当有村里人或者亲朋好友前来，父亲总不好意思收钱，长此以往，一桩赚钱的生意硬是让他经营成了赔本的买卖。
从这点来说，后来木材厂生意的失败，看似偶然，实则是必然。
03
两次创业夭折，父亲眼看已经到了不惑之年，四十岁对于他而言是一个特殊的数字，这是他在心里定下的向命运秘密屈服的界限，现实已不容许他再折腾了，他必须为一家人的生计着想。
因此他不得不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放弃了靠创业让家人过上富足生活的不切实际的幻想，转而选择了打工这条路。
于是在四十岁来临前，他背上行囊进城，成为一名农民工，这一干就是十年。
十年间，他没能靠打工大富大贵，但他的付出给这个家庭提供了最基本的生活保障，如果没有他，我和姐姐根本没钱读书，家里也盖不起房子……
十年后，他拖着一副病体回到家里，与之带回来的，还有一沓又一沓泛黄的彩票，那是他试图通过另一种方式改变家庭命运的证明。
04
做完支架手术后，父亲失去大部分劳动能力，但他依然闲不住，跑到我所在的中学看起了大门。
这份工作，他又做了8年。期间我不止一次问他：“这个工作做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呀？”
他平静回答：“做到人家不要咱为止。”
命运或许对他的倔强感到不满，又或者心疼他，想让他早点休息，于是去年夏天，他又生了一场大病，这一次是脑梗，差点让他完全丧失行动力。
这下连最基本的看大门，他也做不来了。
如今的父亲，已年过六旬，这是不算特别大的年纪，但用他自己的话说，现在的他，已经是废人一个，没有收入，没有退休金，在那个了无生气的村子里，等待命运接下来的安排。
但包括我在内的家里人，从未有人觉得他是个废人，即便他挣不了一毛钱，他依然是这个家庭的主心骨。
只要他还在，我们这些在外打拼的儿女，就会感受到家庭之所系。
05
回顾父亲的一生，小的时候没有遇到好时代，在集体生活中度过少年和青年时光，又因为缺少家庭的托举，在追梦失败后只能回到家里充当劳力。
后来两次创业均已失败告终，但他毕竟尝试过努力过，也算得上问心无愧。
再后来他回归主流生活，选择靠打工养家糊口，在他力所能及范围内，给下一代提供最大程度的支持和帮助。
生病后，他完全有理由就此躺平，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选择自力更生少给子女添麻烦。
在我心里，他是大多数农村父母的缩影，旁人眼里他们看似碌碌无为的一生，其实已经是他们竭尽全力以后的样子。
站在社会层面，很难说他们做出什么重大贡献，但如果每个家庭都拿走这样一个角色，过去几十年的发展定要大打折扣。
而如今，有多少像我父亲一样的农村长辈，被困在没有退休金的日子里，只能隔着电视看着自己的同龄人朝气蓬勃地游山玩水，甚至他们当中的很多人，连退休金是什么都不知道。
唉，祝愿全天下没有退休金的父母，也能过一个幸福的晚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