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家院子里养着一池鱼,来历倒也简单,几年前王叔的患者出院后来拜访,送给他家几只祈福用的红鱼儿。这些年雨水多,池子里总生着一层绿藻,每逢年尾就发现那些鱼繁殖速度惊人,热热闹闹地挤了满池。
腊月里的某天,他在透明袋子装了小小的几尾拎来我家里,说是特意来送点福气。
“无事献殷勤,”我拉过一张矮凳给他,“说吧,什么事?”
他欲言又止,干脆把手机递给我看:“我去了医院也没有找到有效样本,可能是因为这种疾病目前还不能有效治疗。”
“患者家属心理?你们医学生关注范围还挺广,”我接过袋子寻个高处挂着,“看到这个我才想起来,我家只有老爷子喜欢这红鱼儿,他走之后,家里养了猫,有几年受不起这福气了,”言罢我沉思片刻,把手里勉强看得出形状的粗胚展示给他看,“我不干白活儿,等会给我搭把手,我给你讲个故事,怎么样?
我要讲的故事是从某一天开始的。引以为傲的好记性也不能帮我判断这么久的过往,我只能使用“某一天”这样含糊的词语。
某一天,老人教孩子在一块木头上诠释世界。他最开始也讲了一个故事,也许讲故事是他们的家庭传统。故事里,巨人盘古没有追上太阳,他的眼睛、毛发、四肢、血脉分别变成了日月星辰、山川草木、江水河流。孩子无法想象这样的画面,但老人说雕刻一块木头时,刀下的凹痕就是它的脉搏,就像巨人的血液曾化作河流在大地上蜿蜒而过。
“按照这种说法,木头也有生命吗?”朋友摆弄着地上的各种刀具,头也不抬地问道。
“‘木雕说到底还是木头,阳光、水汽,甚至是人的温度和气息都会改变它。’那位老人是这么说的。”
“行,”他叹了口气,无奈地配合,“那个孩子怎么想?”
“木雕长久地待在人群中,自然会沾惹人气,这让它看起来很热闹。这么说有点抽象,意思就是,你想着这些年在它面前路过的人,就好像在它身上留住了一种喧哗的感觉。”
朋友坐到一旁的矮凳上安静地听着,空间里只剩刀削下木屑的声音和我时断时续的叙述。
“老人告诉孩子,树是自然的作品,自然是它的雕刻者,在这个过程中,自然是什么样的状态,怎么样的心情,我们不明白。”
“他听起来是个浪漫主义者。”朋友适时地评价。
“他一直很浪漫。他最开始患病那段时间,我偶尔会想,也许是他的思想不愿困在衰老的身体里,最后选择离开去追逐自由——”我突然停顿一下,“剧透了,看来我们的故事要跳过一小段。”
老人本就有些孩子气,平日里喜欢和儿孙们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他的病症初现端倪时,整个家里谁也没想过最糟的情况。彻底爆发是在不久后的某一天——我能记起来是八年前——老人在家附近转来转去,逢人便问起一个名字。那是老人的妻子,一位同乡长者口中温柔和善的女性,早在孩子的母亲尚幼之时,就因一场重病撒手人寰。
孩子知道这件事很早,认识到它意味着什么却很晚。孩子一直以为那只是一种忘却,很平常的忘却,就像她睡一觉之后总会忘记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一样。
包装袋被撕开的声音很响,足以使我从回忆里抽离出来,转头看到朋友递到我面前的巧克力。
“你故意的?不能小声点?”我报复性地没有从中间掰下半块,直接抽走整根。
“这不是给你吃的?”他把剩下的袋子扔进垃圾桶,玩笑似的说一声,“冤枉。”
“我本来打算在这里抒情来着,你也忒会破坏氛围了。我很讨厌网络上美化这种疾病的言论,只有真正面对过的人才会明白,它意味着陌生的亲人、消亡的记忆、混乱的思想、突发的暴躁和不能自控的身体。它分明再残忍不过,留给家人的只是整整五年的悲伤和最后的一恸而绝。”不知是因为手里的工作已经进行到后半截还是刚才那明显故意的打断,又或者是我本意如此,我跳过了一些可能让气氛变得沉重的细节。
结局是注定的,无论如何,它已经成为一个故事。疾病给人的寿命画上终点线,孩子总是依照最长的时间去期望,事实上老人的离开要比那个时间早得多。他失去记忆、失去思想、失去行动能力,最后失去生命。
人们对这种话题格外忌讳,谈论老人时,看到那个孩子就会哑然,而后相当刻意地拗到新的话题上去。他们不会直接告诉一个孩子,其实每个人都知道,这种事很快就会在人们的议论声中传开,走的人是谁,哪天走的,走的时候怎样。
承办葬礼的那家殡仪馆门外有棵树,那天孩子在树下站了很久,鲜亮的纸人纸马让她产生了难以言喻的违和感。泥土的褐黄、某种花的鲜红、葡萄般的暗紫、树叶的墨绿,一场雨落下冲掉了这些颜色,雨水混着色彩流淌,像彩色的河流,缓慢地淌进路边的碎砖瓦里,刺得人眼睛疼。
“其实那天太阳很好,一滴雨也没有。可能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心里下了一场雨?”
朋友没有回应我的俏皮话,我只能接着说:“他给我留了那年的压岁钱,我也不知道最后他为什么突然记起这个,说实话,我当时哭得很丢人。”
“那钱你还收着?”
“不,我花掉了。如果他还在,也会希望我这么做的。我知道他会这么想,毕竟我的性格很像他,”我粗略看过椴木的纹路,拿起一张粗砂纸,“还没弄好,看来我要再给你讲个番外——就讲我小时候没有理解,后来又突然想起的一段故事好了。”
老人是少见的愿意同孩子谈论生死的长辈,也许是禁不住孩子的追问,某一天他用描述朋友的语气,谈起那些身边无言的存在,“这里有很多活着的东西,”他将手掌放平,说一句就收回一根手指,“活着的山、活着的河,活着的花草、活着的树木、活着的走兽飞禽……活着的人。”他用最后剩下的一根拇指,指了指自己和孩子:“包括活着的你和我。”
他谈起四季是时间的刻度,一棵树从绿芽到新枝,然后开花结果、衰败枯黄,一年之中便从生走到死。来年春天又重复这个过程,好比溯流的游鱼、徘徊的候鸟。
孩子问他,生和死究竟为什么存在?老人笑笑,说我给不了你答案,我也是这个环节的一员。生与死只是生命中最初与最后的两件事,当你知道那一天即将到来时,你会觉得它发生得理所当然。就像一棵树生在土地上,一朵花开在春天,一场雨从屋檐而下,一片云漂泊在天际。
这些事在他口中,就像水滴到瓶子里,最后只是一个没有余音的滴答声。最开始孩子一直想弄明白,人“走了”究竟是去了哪里,但后来在某个时刻又失去了问个明白的热情。
“为什么?”朋友出声问道。他好像是真的疑惑,又好像只是给我一个说下去的机会。
“用五年经历一个于我而言的伟大生命从思想到肉体的死亡,最后发现他早就告诉过我,死亡并不重要,我记住的永远是他活着的样子。我也只需要记住这些。”我眯起眼,将细坯中的刀痕凿垢一一修去。
很多游戏总在讲一个故事,主人公历经磨难最后取得宝藏,然后告诉你勇气和智慧多么多么重要、团结和善良何等难得。但是输掉的游戏可以读档,所以游戏很少告诉我们另一件很重要的东西,那就是生命。
生与死是生命中的两件事罢了。与起点和终点相比,如何活着,这更重要。
这种说法把他逗乐,他点了点头:“对于我们来说,宝藏是什么?”
“宝藏?也许有,也许没有。这是个有趣的问题。”
“你知道答案?”他问。
“不知道。我知道也不会告诉你,问题就是要自己解答才有趣。”我想老爷子当年回答我时也是这样,由衷地希望我用富有热情的态度观察世界,对生命抱有一以贯之的欢喜,恰如此刻一只鹿在我手中成形。
“送你了,自己上色,”我拍掉身上的木屑,把打磨好的鹿从台钳上取下来抛给他,“谢谢你听完这个故事。”
“我本来想从你这里问点调查材料,最后变成了人生哲学,”他感叹道,“但是也很有价值,谢谢。”
“唉,朋友,这只是个故事——”我故意拉长声音,趁着收拾工具的间隙回应道,“孩子很久以后才想起老人的话:生命中的痛苦不值得铭记,只有快乐应该长存。话说回来,不问问那个孩子最后怎么样了吗?”
我没有等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她现在很好。有家人,有朋友,并且爱她自己。”
说这话的时候,我把声音放得很轻,像是说给离去的人听。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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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 郑声雨涵
审核| 张明明 黄佳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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