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9月,梁思成、林徽因与营造学社的刘敦桢、莫宗江等人从北平出发,为对大同古建和云冈石窟进行建筑学意义上的系统研究,第一次奔赴山西,在大同展开了为期二十余天的古建筑考察。虽然当时条件恶劣,吃住行均不方便,但是云冈石窟的艺术魅力仍然深深地吸引着他们……
民国二十二年九月间,营造学社同人,趁着到大同测绘辽金遗建华严寺、善化寺等之便,决定附带到云冈去游览,考察数日。
云冈灵岩石窟寺,为中国早期佛教史迹壮观。因天然的形势,在绵亘峭立的岩壁上,凿造龛像,建立寺宇,动伟大的工程,如《水经注•漯水条》所述:“……凿石开山,因岩结构,真容巨壮,世法所希,山堂木殿,烟寺相望……”又如《续高僧传》中所描写的“……面别镌像,穷诸巧丽,龛别异状,骇动人神……”则这灵岩石窟更是后魏艺术之精华——中国美术史上一个极重要时期中难得的大宗实物遗证。
但是或因两个极简单的原因,这云冈石窟的雕刻,除掉其在宗教意义上,频受人民香火,偶遭帝王巡幸礼拜外,十数世纪来直到近三十余年前,在这讲究金石考古学术的中国里,却并未有人注意及之。
第5窟主佛像我们所疑心的几个简单的原因,第一个浅而易见的,自是地处边僻,交通不便。第二个原因,或是因为云冈石窟诸刻中,没有文字。窟外或崖壁上即使有,如《续高僧传》中所称之碑碣,却早已漫没不存痕迹,所以在这偏重碑拓文字的中国金石学界里,便引不起什么注意。第三个原因,是士大夫阶级好排斥异端,如朱彝尊的《云冈石佛记》,即其一例,宜其湮没千余年,不为通儒硕学所称道。近人中,最早得见石窟,并且认识其在艺术史方面的价值和地位、发表文章、记载其雕饰形状、考据其兴造年代的,当推日人伊东和新会陈援庵先生,此后专家作有系统的调查和详细摄影的,有法人沙畹,日人关野贞、小野诸人,各人的论著均以这时期因佛教的传布,中国艺术固有的血脉中,忽然掺杂旺而有力的外来影响,为可重视。且西域所传入的影响,其根苗可远推至希腊古典的渊源,中间经过复杂的途径,迤逦波斯,蔓延印度,更推迁至西域诸族,又由南北两路犍驮罗及西藏以达中国。这种不同文化的交流濡染,为历史上最有趣的现象,而云冈石刻便是这种现象极明晰的实证之一种,自然也就是近代治史者所最珍视的材料了。
第6窟雕像造龛根据着云冈诸窟的雕饰花纹的母题及刻法,佛像的衣褶容貌及姿势断定中国艺术约莫由这时期起,走入一个新的转变,是毫无问题的。以汉代遗刻中所表现的一切戆直古劲的人物车马花纹,与六朝以还的佛像饰纹和浮雕的草叶、璎珞、飞仙等等相比较,则前后判然不同的倾向,一望而知。仅以刻法而论,前者单简冥顽,后者在质朴中,忽而柔和生动,更是相去悬殊。但云冈雕刻中,“非中国”的表现甚多:或显明承袭希腊古典宗脉,或繁富地掺杂印度佛教艺术影响,其主要各派元素多是囫囵包并,不难历历辨认出来的。因此又与后魏迁洛以后所建伊阙石窟——即龙门——诸刻,稍不相同。以地点论,洛阳伊阙已是中原文化中心所在;以时间论,魏帝迁洛时,距武州凿窟已经半世纪之久。此期中国本有艺术的风格,得到西域袭入的增益后,更是根深蒂固,一日千里,反将外来势力积渐融化,与本有的精神冶于一炉。云冈雕刻既然上与汉刻迥异,下与龙门较,又有很大差别,其在中国艺术史中,固自成一特种时期。近来中西人士对于云冈石刻更感兴趣,专程到那里谒拜鉴赏的,便成为常事,摄影翻印,到处可以看到。同人等初意不过是来大同机会不易,顺便去灵岩开开眼界,瞻仰后魏艺术的重要表现;如果获得一些新的材料,则不妨图录笔记下来,作一种云冈研究补遗。第12窟南壁明窗顶部以前从搜集建筑实物史料方面,我们早就注意到云冈、龙门及天龙山等处石刻上“建筑的”价值,所以造像之外,影片中所呈示的各种浮雕花纹及建筑部分(若门楣、栏杆、柱塔等等),均早已列入我们建筑实物史料的档库。这次来到云冈,我们得以亲目抚摩这些珍罕的建筑实物遗证,同行诸人,不约而同地第一转念,便是作一种关于云冈石窟“建筑的”方面比较详尽的分类报告。这“建筑的”方面有两种:一是洞本身的布置,构造及年代,与敦煌印度之差别等等,这个倒是比较简单的;一是洞中石刻上所表现的北魏建筑物及建筑部分。这后者却是个大大有意思的研究,也就是本篇所最注重处,亦所以命题者。然后我们当更讨论到云冈飞仙的雕刻及石刻中所有的雕饰花纹的题材、式样等等。最后当在可能范围内,研究到窟前当时、历来及现在的附属木构部分,以结束本篇。云冈石窟所表现的建筑式样,大部为中国固有的方式,并未受外来多少影响,不但如此,且使外来物同化于中国,塔即其例。印度窣堵坡方式,本大异于中国本来所有的建筑,及来到中国,当时仅在楼阁顶上,占一象征及装饰的部分,成为塔刹。至于希腊古典柱头如 gonid order等虽然偶见,其实只成装饰上偶然变化的点缀,并无影响可说。惟有印度的圆拱(外周作宝珠形的),还比较的重要,但亦止是建筑部分的形式而已。如中部第八洞门廊大柱底下的高pedestal,本亦是西欧古典建筑的特征之一,既已传入中土,本可发达传布,影响及于中国柱础,孰知事实并不如是,隋唐以及后代柱础,均保守石质覆盆等扁圆形式,虽然偶有稍高的筒形,亦未见多用于后世。后来中国的种种基座,则恐全是由台基及须弥座演化出来的,与此种pedestal并无多少关系。在结构原则上,云冈石刻中的中国建筑,确是明显表示其应用构架原则的。构架上主要部分,如支柱、阑额、斗拱、椽、瓦、檐、脊等,一一均应用如后代,其形式且均为后代同样部分的初型无疑。所以可以证明,在结构根本原则及形式上,中国建筑二千年来保持其独立性,不曾被外来影响所动摇。所谓受印度希腊影响者,实仅限于装饰雕刻两方面的。第3窟灵岩寺洞佛像雕刻,本不是本篇注意所在,故亦不曾详细作比较研究而讨论之。但可就其最浅见的趣味派别及刀法,略为提到。佛像的容貌衣褶,在云冈一区中,有三种最明显的派别。第一种是带着浓重的中印度色彩的,比较呆板僵定,刻法呈示在模仿方面的努力。佳者虽勇毅有劲,但缺乏任何韵趣;弱者则颇多伧丑。引人兴趣者,单是其古远的年代,而不是美术的本身。第二种佛容修长,衣褶质实而流畅。弱者质朴庄严;佳者含笑超尘,美有余韵,气魄纯厚,精神栩栩,感人以超人的定,超神的动。艺术之最高成绩,荟萃于一痕一纹之间,任何刀削雕琢,平畅流丽,全不带烟火气。这种创造,纯为汉族本其固有美感趣味,在宗教艺术方面的发展。其精神与汉刻密切关联,与中印度佛像,反疏隔不同旨趣。飞仙雕刻亦如佛像,有上面所述两大派别:一为模仿,以印度像为模型;一为创造,综合模仿所得经验,与汉族固有趣味及审美倾向,作新的尝试。这两种时期距离并不甚远,可见汉族艺术家并未奴隶于模仿,而印度犍陀罗刻像雕纹的影响,只作了汉族艺术家发挥天才的引火线。云冈佛像还有一种,只是东部第三洞三巨像一例。这种佛像雕刻艺术,在精神方面乃大大退步,在技艺方面则加增谙熟繁巧,讲求柔和的曲线,圆滑的表面。这倾向是时代的,还是主刻者个人的,却难断定了。装饰花纹在云冈所见,中外杂陈,但是外来者,数量超过原有者甚多。观察后代中国所熟见的装饰花纹,则此种外来的影响势力范围极广。殷周秦汉金石上的花纹,始终不能与之抗衡。云冈石窟乃西域印度佛教艺术大规模侵入中国的实证。但观其结果,在建筑上并未动摇中国基本结构。在雕刻上只强烈地触动了中国雕刻艺术的新创造,——一其精神、气魄、格调,根本保持着中国固有的。而最后却在装饰花纹上,输给中国以大量的新题材、新变化、新刻法,散布流传直至今日,的确是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本文原载于1933年12月《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3卷3~4期,署名:梁思成、林徽因、刘敦桢。
来源:旃檀精舍
原标题:梁思成:云冈石窟中所表现的北魏建筑(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