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音已远 历史犹存--小记宁乡服装厂(二)▌朱大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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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08 06:18
中国
上篇说完了宁乡服装厂的西门车间,这篇说说服装厂的南门车间。南门车间的具体位置,我在上篇文章中已经有了具体详细的描述,要说明的是,在宁乡服装厂的三个车间中,南门车间的建筑,是最好的,尽管说不上豪华,在当时的宁乡县城,却也显得十分气派。对着南正街的这栋砖混水泥建筑小二楼,从外观上看,与当时县城里的其它建筑相比,在精致和结实上,不输分毫。临街有个橱窗,里边挂着好几件做工精致的高档服装,向过往的行人展示,似乎在告诉过往的行人,服装厂的缝衣技术,是整个宁乡县最好的。紧挨着橱窗的左边,是一张双扇合开的玻璃木门,木门两边的拉手,告诉人们这两扇木门有点年头了。进门,右边摆放着好几台缝纫机,好几个堂客们坐在那里头也不抬地缝制衣服。而在她们的身后,一张往里的木门旁,摆放着一面很大的玻璃镜子,方便顾客和出进的客人对镜妆容。我从小跟着我妈,在服装厂的西门、南门和北门几个车间转悠,看到的都是堂客们一天到晚不停地缝制衣服,从来没有看到哪一个堂客们有闲暇的时候。这个场景,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以至于多年以后,这个场景依然活跃在我的脑海里,埋藏在我的心里。我一直非常感叹,我妈她们单位的堂客们,真的很伟大,很杰出,她们真正传承了中国女性勤劳、善良、温厚的所有美德,真正把温良恭俭让实践在自己的言行中。也因此,我出外多年,我妈和她们单位的堂客们,那种勤劳和善良的品德、精神,一直激励着我,鼓舞着我、鞭策着我,无论多么艰难的条件和环境,都要克服困难,去实现自己的目标。从大厅前走,穿过一张木门,左转是一个上楼的楼梯。服装厂的财会室和党支部、厂部革委会就设在二楼大厅周围几个相邻的房间里。而在这个大厅的中间,摆放着几张大桌子,作为裁片师傅的工作台。这个二楼是服装厂所有建筑中,最坚固、结实和美观的。从这个楼梯出来左转,是一个大约四十多平米的带斜坡的地坪,地坪的左手边,是几间比较低矮的青瓦红砖房,这是服装厂南门车间的食堂,当然,西门车间和北门车间的职工,也可以到这里就餐。食堂门口用水泥修了一个长方形水池子,淘米洗菜就在这个水池子边上进行。有一天一个职工的儿子在水池边洗脸,洗完脸擤鼻子,顺手将一把浓鼻涕甩出去,就那么巧,正好服装厂书记谭丰盛的儿子谭竹筠从这里经过,他儿子一只眼睛有点瞎,这把鼻涕偏偏就那么甩在他那只看得见的好眼睛上面,整个蒙住了,急得小谭好一阵大喊大叫。这是我少年时期在服装厂经历过且记得十分清楚的一件糗事。食堂的大师傅姓雷,一个十分壮实也很勤快的中年男人,大家喊他“雷师傅”,年轻一些的职工,叫他“老雷师傅”。雷师傅很勤快,一天到晚都在忙食堂的事,因为整个食堂做饭菜就他一人,买洗做全是他一人,有时有几个堂客们闲下来一点,就紧赶着过来帮雷师傅择菜、淘米,甚至掌勺。雷师傅炒的菜如何,我已经毫无印象,因为我没在服装厂的食堂吃过饭。唯一吃过的一次,是雷师傅做的忆苦餐。雷师傅按照领导的指示,去菜市场买回来好些大白罗卜,在食堂门口的水池子边上将罗卜上边的泥巴洗净,剁成大块,也不放油,大铁锅一通乱煮,起锅时放点盐,撒点大蒜叶和红辣椒面,忆苦餐就算成了。别的单位做的忆苦餐,有时会撒点豆饼和麦麸皮,以示解放前老百姓吃的饭菜,都是喂猪的。雷师傅却没有往这一锅罗卜里撒豆饼或米糠。雷师傅是个心善的人。虽然做法简单,也没什么佐料。可我却吃了好几碗,到今天我都认为五十多年前服装厂食堂的这顿忆苦餐,味道不错,算得上我人生中吃过的最好的美味。当然,这跟当时的这一顿忆苦餐不要钱,可能也有关系。服装厂的食堂养了一只狗,黑中带黄花点,服装厂的职工叫它小花。记不起来这是只母狗还是公狗,但从这名字来看,应该是只母狗,可记忆中却没有一点这只狗下过崽的印象。我妈最早在服装厂南门车间缝制衣服,经常工作到深夜。这只小花就经常送我妈到大西门坳脚下五福堂我家。我母亲回家一般走南门到大西门,赶上有急事,就从日新巷穿到大西门的正坡上,那时小花总送我妈,据我妈告诉我,小花是有粮食供应的,每月大约二十多斤粮食指标,由城关粮站供应。对于集体单位养的看家护院的狗子,那时政府考虑比较周到。整个城关镇,能够有粮食供应的狗子,只有服装厂的这只小花和炸药仓库那只大白狗,这是我从服装厂职工以及后来从好几个城关镇老人那里了解到的。小花送我妈到五福堂,我看到过好几次。那时我还不害怕黑暗,虽然年纪很小,和我哥待在家里甚至一个人待在家里,也不害怕。小花送我妈到家,一般不马上走,它喜欢抬头看着我妈,在屋子中间摇着尾巴。我妈知道它的心思,赶紧找出一点剩饭剩菜或就是一点剩饭喂它。它吃完就摇着尾巴不声不响地走到门外去了。在服装厂的整个大院,职工和职工家属进来,小花非常高兴,无论谁它都喜欢摇着尾巴黏你,可要是生人进院子,它就发了疯似地一通狂吠。这个时候,雷师傅就走出来了,看看究竟是谁进了院子。好多年以后,我问起我妈这只小花,我妈说多年前小花就不见了,服装厂的职工全体出动,在整个城关镇和东西南北四郊找了个遍,也不见小花的踪影。我妈说那只狗应该是被人打着吃了。我听了沉默半天,心里既难过,也很不忍。想起小花对我和我妈摇尾巴,跟在我们身后黏着,那股黏乎劲儿,心里不由得感叹半天,十分怀想这只可爱的小花。正对着食堂的对面,是一间低矮的红砖平房,大小只有十来个平米,这是服装厂的传达室,一张大木门,通着外边的童家巷子。大木门的左手下方,开着一张很小的木门,来找人的外人,一般从这张小木门进来。真正的顾客,则只从前面正门进入,没人跨过大楼大厅和地坪连接的那张木门。来传达室找人的外人,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乡下女人,来找我一个发小谢利维的妈妈熊永琪阿姨。因为那个月熊阿姨挣了一百多块钱的工资,在县城里引起了轰动,这个消息可能传到了乡下,这个乡下女人趁着进城的机会,特意绕道来看看这个一月挣了一百多块钱的服装厂女职工,究竟是何方神圣?从传达室右转往下走,经过食堂和食堂门口的水池子,迎面而来的是一栋红砖建筑的平房,坡屋顶,坡屋顶正面那个三角形的砖面上,用水泥镶嵌了几个字,然后用白色油漆刷白,上面写着1970年建。这几个字给我印象格外深刻,因为我在南门车间的这个工作间里,目睹过很多惊心动魄的事,其中最让我难忘的,就是批斗“土匪婆子”徐正群。我曾经问过我母亲:“徐正群是否做过土匪婆?”我妈的回复是:“当然做过,这不是枪怕眼瞎说的、外调的人去查过很多次,说是有这回事。”但我想,徐正群即使历史上曾经当过土匪婆,那也一定不是自愿去做的,肯定有很多难处。或被抢,或被强迫,或家里人的生命受到了威胁,或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威胁等等,这些都有可能是她成为“土匪婆”或所谓“压寨夫人”的根本原因。因为历史上有过这个所谓“污点”,所以,好几次开批斗会,徐正群就挨了打。在那个坡屋顶下面写有“1970年建”字样的红砖建筑里,我就亲眼看到她挨了打,而且很厉害。徐正群被押在一张八仙桌上,接受大家的批判,主要是几个积极分子的批判。说到激动处,站在八仙桌旁边的王姓车间主任一声喊:“这样的人,四类分子,硬再得打。”话未落音,就见王姓车间主任袖子一撸,冲到八仙桌前,对着站在八仙桌上身材矮小的徐正群,就是两个非常清脆的大嘴巴。徐正群当即从八仙桌上跌落下来,额头撞在八仙桌尖锐的直角上,流了很多血。王姓车间主任还在旁边一个劲儿喊:“还装死,就再得打死。”当即扬长而去。我目睹这一幕,吓得要命,紧紧攥着我妈的手,生怕王姓车间主任给我来两巴掌。我妈俯身在我耳边轻轻说:“别怕,我们家不是地主,没做过坏事。你爸是共产党员,没人敢打我们。”徐正群被八仙桌直角撞破的额头后来怎么处理的,我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当时在场的人,七手八脚忙乎,似乎有点慌了神。那天晚上我跟着我妈回家,走在日新巷那没有灯光的黑巷子里,心里感到很害怕。从此以后,我对王姓车间主任没有好印象。因为打人尤其打一个女人,这样的事情是很不应该的。初中时,我的作文写得不错,那时班主任曹老师经常将我的作文作为范文,在班上诵读,这激起了我写作文以及对于文学的极大兴趣和真诚爱好。未曾想,有一回宁乡服装厂召开职工大会,在前面那栋楼的大厅里进行。车间主任范春光(他在西门车间和南门车间都当过车间主任)知道我作文写得好,就背地里悄悄问我:“今晚我们开职工大会,你的作文写得不错,能否在会上发个言,因为今天的职工大会,内容跟你早几天在学校的作文也有关系。完全可以作为发言稿在会上念一下。我是主持人,你也不用紧张,有事我会关照你。”我一听,马上就答应了。回家后,我精心准备了那篇作文,作为晚上服装厂职工大会的发言稿。吃过晚饭后,我就跟着我妈到了南门车间,我也没有告诉我妈范春光要我在会上发言的事。会议进行到中间,范春光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对着台下的职工大声说:“今晚有一个小朋友将在我们今天的会上发言,下面请朱大平小朋友上台发言。”其实,我就坐在范春光的身后,听他叫我的名字,马上站起来走到台前,从口袋里掏出那篇作文大声念起来。台下的众多男女职工没想到一个十来岁的小孩,有这个胆量走上讲台当着大家的面发言,作文相对来说也还写得不错,内容也符合整个会议的气氛,他们很高兴,纷纷鼓掌。人生中我在服装厂职工大会上的那次发言,赢得了满堂彩。回想起来,这得感谢范春光,他给了我这次机会,也给了我支持和鼓励。并没有因为我的年龄很小,就看不起我或不拿我当回事。这样大庭广众之间的发言,固然是一次露脸,其实,更多的是对一个人的鼓励,对一个人胆量和口才的锻炼。我妈在台下,听我在台上念稿子,众人纷纷鼓掌,她也很高兴。我看到我妈高兴,心里同样十分高兴。尽管一生中口才不算好,但经历过这么几次以后,也有胆量在大庭广众之下上台发个言,露个脸。至少不怯。有时我想,人生中会遇到很多事,很多人,其实这中间包含了一个人胆量和才智的历练机会,实际地看,这是一个锻炼和修行的过程。时间还没有到改革开放阶段,服装厂就在不断探索,想在市场中赢得一席之地。在服装厂南门车间那栋建于1970年的红砖房右侧后院几间平房里,建起了一个电线车间,专门生产黑胶皮外包的绝缘铜丝芯电线,我妈又调到了这个车间。那时我家住在大西门坳上,我一个人或跟我弟弟不敢待在家里,因为害怕,就陪着我妈工作,一直到她十一点多下班,我和我妈常常穿过日新巷那条巷子,过大街岭回到大西门坳上的住家;有时也走南正街,过大西门回到家里。改革开放前,我家从五十年代初直到七十年代末,始终未离开大西门,开始住在大西门靠近杉木桥,巷子口斜对着鸭婆巷的五福堂,后来搬到大西门坳上,直到七七年搬到北门射圃巷,再后来搬到西郊八一路堆子塘。家庭的变化,其实也伴随着服装厂的发展变化。反映出的是整个社会和时代大潮,对家庭和单位的巨大影响。尽管宁乡服装厂已经消失,但服装厂的历史还在,父辈们奋斗的精神还在,他们走过的足迹,依然清晰如昨,深深地刻印在每一个后来者的心里。祝福我曾经的那些长辈和同龄人,无论你们活着或是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我都永远记着你们。记着你们的善良、仁厚和勤劳,记着你们为生活不懈努力,勤奋劳作的身影和精神。在我的精神库藏中,你们是最深厚的。作者简介
朱大平,湖南宁乡人,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中国博物馆学会会员,天津北方演艺集团专家委员会委员,天津音乐学院戏剧影视系外聘教授,国家一级编剧,天津市文博学会会员,天津市戏剧家协会会员,天津市舞台艺术评论员。历任天津戏剧博物馆研究馆员,天津人民艺术剧院艺术室副主任、艺委会副主任。编写过大型历史剧和现代剧《燕丹子》《绝不宽恕》《子曰》《地球是圆的》等,撰写过多篇历史考据文章,一百多篇戏剧理论和评论文章,一百多篇地域文化、市井人物散文;编写了天津人艺多位著名表演艺术家传记,参与编写《中外古典名著欣赏辞典》等,发表过戏曲论文多篇,电影评论文章600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