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于《文学报》2024年10月17日,感谢作者授权本公众号发布!
刘 平
读王明宪小说,最好选择坐在傍晚的大排档,或者选择在路边的田野里,一辆辆汽车刷刷地驶过,偶尔拥堵,司机催命按着喇叭,泥土味和烟火气兼具,惬意与急促并存。感到惬意的是王明宪讲述故事的节奏,娓娓道来。感到急促的是,天快黑了,该回家了。此外,我阅读王明宪的小说,感受到字里行间透露出一股黑沉沉的力量。这是因为他弹奏了一曲无声的血与泪之歌。阅读鲁迅的杂文《忆韦素园君》,被开头的一段话直接击中:“我也还有记忆的,但是,零落得很。我自己觉得我的记忆好像被刀刮过了的鱼鳞,有些还留在身体上,有些是掉在水里了,将水一搅,有几片还会翻腾,闪烁,然而中间混着血丝,连我自己也怕得因此污了赏鉴家的眼目。”在我看来,可能鲁迅讲的这种记忆是一种“带血泪的记忆”。同样的,王明宪的小说融入了他的个人记忆,从这个角度看,这是个人经历的口述史,亦是一盘盘放在桌上的菜肴。每上一道菜,都具有王明宪式的风味。小炒肉刀工精巧,外焦里嫩,香气扑鼻;红烧肉大块炖煮,肉质肥厚,一咬便肉油四溢。这些肉从卞庄运来,又在上海和南京的图书仓库里浸泡,留下了阵阵书香。他的小说也是为人生的血渍和泪水的记录。卑微与悲壮,辛酸和伟大,皆可在其中窥见。一般来说,写作既是作家面对社会的态度,亦是一种理解世界设定的方法。中国作家的写作难以离开中国的历史与现实。王明宪亦不例外,他生于斯,长于斯,卞庄成为王明宪写作的根据地之一。他从小生活在卞庄,这里发生的事件已经融入他的生命。在这片土地上挥洒的血渍,在这片土地上流过的眼泪,在这片土地上滴下来的汗水,孕育出王明宪的一篇篇小说。《黄纸白花》中,薪饭的眼泪诉说着不公,薪饭身上留下来的血直陈以大欺小、以强凌弱。《房祭》中,生活在上海的林晓梦留下的泪水表明对方小竹的失望,亦是对这段感情中充满怀疑的失望。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当一对向往婚姻的男女,在没有稳定的经济基础时,很难长久且和平的走下去。这不仅是林晓梦和方小竹面对的难题,这是生活在大都市的青年男女需共同面对的难题。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风向,人置身其中,顺势而为是最佳选择。对“人”的书写是王明宪小说的核心。王明宪小说亦是对社会转型期人们日常生活、情感世界发生变化的精准捕捉。王明宪注意到个体生命在城乡之间的不同生存样貌。如《老宝窝与稻草垛》中的一对姐妹——三香与九歌,她们在乡村是朴素的,天然去雕饰,到了城里,变成了另一副模样。这是作家通过小说关照现代人的生存状态,由此叩问意义世界。小说想象方面,王明宪侧重结合个体生命经历和集体生活经验,连接种种现实问题,如土地拆迁、新时代的男女婚恋等等,置身其中,洞悉个体生命的坚韧、脆弱、悲苦与欢乐。在《房祭》中,林晓梦与方小竹因二人婚恋之事与房子周旋。在《雪落时,去看海》中,周采雪和一个个相亲对象见面。在《春水流》中,货车司机与洗浴店老板的露水情缘令人感慨。在《扎纸人的人》里,王明宪借助扎纸人的人这一人物,为一个时代的乡村里的讨生活者画像与立传。鲁敏的小说《离歌》也是写扎纸人的人,写活人如何面对死,致敬中国式死亡哲学。而王明宪的《米元宝》《普渡寺》也是讨论死亡的。《米元宝》写的是普通人米元宝因生存困境,不想死却不得不自杀的故事;《普渡寺》讨论的是好人和坏人谁该死、怎么死的问题。作家笔下的这些普通人和平凡的我们一样,一辈子为生老病死奔波,为婚丧嫁娶操心,忙着生,忙着死。为什么王明宪的笔下凝结着卞庄甚至中国的血泪?借用艾青的诗歌来回答:“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笔下流淌的是黄河水,胸中涌动的是故乡情。有不爱自己故乡的人,但没有写故乡却不爱自己故乡的作家,否则,他就不会提笔叙述故土风物了。故乡,有作家熟悉的土地、涉足的山林、行进的小路,还保存有作家儿时的记忆,更有他们的亲人。在中国当代严肃作家中,大多人一拿起笔,写的都是自己的故乡。王明宪亦不例外。在王明宪笔下,卞庄是他的出生地和成长地,亦是他的写作根据地。王明宪行走于乡村,用锐利且悲悯的眼光捕捉着故事,对于社会的奇零者和残余者,感到绝大的同情,诉说当下中国农民的悲凉和欢喜。比如,一个扎纸人的人的孤独在纸人中溢出;比如,残疾人薪饭唐吉诃德式般挺身而出。他在小说中为那些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底层人呼喊、呻吟,乃至绝望地呼救,这是在接续自鲁迅以来开创的乡土小说的写作传统。和鲁迅《故乡》一样,《黄纸白花》里的“我”用了返乡者的视角,深度凝视山乡巨变。王明宪以多年乡村生活的切身体验与地方性经验,对卞庄进行了现实主义书写,深度结合了知识分子立场和农民立场,形成了叙事的双重视角,实现了从现实、文化和审美等多维度隐喻乡土中国的现代化历程。王明宪的小说是具有中国味道的小说,本土是他的写作基础。王明宪书写90后面对的中国问题,包括在当下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问题。还乡对于王明宪来说,意义非凡,可以将之视为他写作的核心之一。王明宪通过发现故乡县城的生活,以及在不断的返回故乡的书写里,凝视并记录了以小城为核心的当代中国社会伦理的极速变化。当下,人与人的关系不似从前。在古代,伦理关系的核心是父子,是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而当下核心的伦理关系是夫妻,二者一般是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的。伦理关系的核心变化了,好多结构性的问题也发生转变。21世纪以来,中国式现代化不断推进,乡村越来越城镇化,中国乡村社会的价值观念、生活方式、人伦情感等面临新的冲击。王明宪小说的叙述者一般是处于流动状态的,他被放置在一个并不安稳的时空里,这样,他书写故乡的意义在于他渴求找寻安稳和信任,以及寻觅由此衍生的情感寄托。乡村是王明宪小说中大多数人物的登场地,亦是折磨人物情感和影响人物情绪的生发地,同时还折磨着叙述者。这让王明宪的小说呈现的不是那种甜腻的关系,而是处于流动状态的关系。人是流动的,关系也是流动的。需注意的是,如今的乡土人口流动不是战争年代的人口流亡。战争年代,人们为了活命,被迫背井离乡。和平的当下,人们为了活得更好,主动离乡进城务工。王明宪小说中的人物有的远离家乡,进入高速流动的社会环境中,突破了血缘和地缘关系的限制,这似乎表明中国传统农业社会的秩序根基正在瓦解,新的组织形式和社会规则正在逐渐形成。小说衍生出农业和工商业、乡村和城市、保守和开放、贫穷和富庶等多层次二元对立的范畴。比如在《老宝窝与稻草垛》中,卞庄的农民大多还靠着粮食丰收实现增收。但在新时代,技术进步带来粮食生产方式的变化。旧有的犁地耕田即将被淘汰,因赚不到钱,农民开始离开土地,去往城市,寻找生机。年轻漂亮的九歌原本和春收互生情愫,别人也以为他俩最终会结合,但世事难料,九歌被姐姐带进城里谋生。尽管春收身强力壮,这在农业社会是优势,但在如今的信息社会就不一定了。这让我忆起鲁迅的《奔月》。后羿曾是射日英雄,但在现代社会,太阳只有一个,后羿依旧拿箭谋生,射来的却只有乌鸦。社会变了,后羿还是后羿,也不该怪嫦娥偷吃灵药,舍他而去。由此可见,王明宪的短篇小说在关注新时代新乡村经验,进行新乡村叙事,将写作重心置于乡村日常生活经验,与此同时,他也在和过去对话。为赋新词强说新,不如仔细品味旧。因为新从旧中来。在王明宪回望过去的书写中,更容易理解中国式乡村的现在。但是,综观王明宪的乡土书写,因篇幅所限,并没有将写实性的新乡村叙事拓展到民族寓言式的书写,他的乡村地域想象亦没有和民族寓言结合。王明宪目前在南京大学攻读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博士,博士学位论文研究的是科幻文学,这和接地气的乡土题材差别很大。非常期待他将乡土体验与科幻题材融合,在搜寻过去的记忆与感知当下的经历中,将未来纳入进来,以此展开关于即将到来的后人类时代的天马行空的想象。南京大学文学博士,上海交通大学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在《西湖》《莽原》《特区文学》《南方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10余篇。出版有小说集《春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