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辞世近90年了,但热度一直未见衰退。今年是鲁迅西安讲学一百年,王鹏程撰述的《1924:鲁迅长安行》由陕西人民出版社于2024年7月隆重推出。此书装帧讲究,字数32万字,厚达378页,可以说,是目前关于鲁迅西安讲学的最扎实,最全面的著作了。
鲁迅一生辗转南北,大都为了“稻粱谋”,很少见他外出旅游,远游更是罕见。1924年7-8月之间的西安之行,大概是他留学回国之后,最远的旅行了。1926年之后的南行,先厦门、广州,后上海,不能算是远游,可以说是迁居。厦门、广州,都是大学教授,上海定居之后,权衡利弊,做了自由撰稿人。
1924年,鲁迅还在教育部任职,应国立西北大学与陕西省教育厅联办的暑期学校邀请,赴西安讲学。对鲁迅而言,此行还有一个目的,或者说是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想看看“唐朝的天空”,为创作长篇小说《杨贵妃》做准备。当然,结果是大为失望。不过,从7月7日离京,14日抵达西安,8月4日从西安返京,8月12日夜半到达北京,在西安居住了半个多月,确实也算不短了。对他后期的创作,还是产生了不小的影响,比如散文《说胡须》《看镜有感》《立论》,小说《出关》等。用王鹏程在引言中的话说:“长安行之于鲁迅,具有非常重要的‘中转’意义。”
(西北大学鲁迅雕塑)
王鹏程作为现当代文学研究者,他的视野是很开阔的,从他的文章就可以看出,不仅有对现代学者,比如王国维、陈寅恪的研究,而且,对清华简、古典诗文,皆有较深入的思考。本身又是陕西人,乡土情怀深厚。因此,此书体现出来的视野开阔、乡土情结,也就不奇怪了。比如,第六章,写刘镇华筹办国立西北大学,和祸害陕西的经过,第七章、第八章,简述西北大学暑期学校设立的初衷和预演,对我们了解鲁迅西安行,是很好的背景材料。第九章,讲述康有为到西安讲学,为刘镇华涂脂抹粉,包括“盗经”,颇为好玩,也为后面鲁迅的不卖刘镇华的账,依然讲自己小说史,作了极好的对比。第五章,排遣心中郁结:鲁迅长安行的其他意图揣测,比较详细地写了兄弟失和,观点平和,持论中正,其中写孙伏园和鲁迅一起赴陕,周作人一直暗中关注,也是有意思的闲笔,并考证了周作人的《苦雨》,其间的复杂情绪,包括孙伏园的《长安道上》,对周作人文章的含蓄回应,都让读者似乎身临一个大的时代现场。作者认为,1924年西安之行,让鲁迅从兄弟失和的大病中,缓了过来,恢复了写作的“力量”,“并在1925年达到了一生最为高产的时期”,(51页)《野草》的写作,就是从西安归来之后。
第十一章,“孔子西行不到秦”:促成鲁迅西安讲学的两个年轻人,主要介绍了北大学生王品青、王捷三如何促成陕西邀请鲁迅,并连带讲了他们的生平,尤其和鲁迅的关系。比如,王品青作为冯沅君的情人,或者说是恋人,推荐她的小说集《卷葹》让鲁迅编入“乌合丛书”出版,而只收入曾在《创造》发表的四篇小说。鲁迅明知是给自己挖坑,但依然予以提携。最后,他却把所有责任都推给鲁迅,让鲁迅陷入与创造社的纠纷之中。这一章,写到陆侃如关于冯沅君与王品青情爱的回忆,颇有意思,竟然可以张冠李戴。第十八章,写暑期学校开学仪式,征引了不少资料,比如1924年7月21日《新秦日报》的报道。第十六章,写孙伏园等人对西安的印象。当时的陕西,包括省会西安,还是比较落后的,受“五四”新文化的影响比较小。刘镇华这样的军阀主政,贪污腐败,民不聊生,加之陕西多年战乱,元气大伤,孙伏园认为“陕西人多是安静、沉默、和顺的”,虽然只是作为游客的印象,但也不是毫无道理。当时的陕甘真是太落后了。作者引用了孙伏园、陈必贶、严济宽、王鲁彦、王莹、李长之等人的文章,呈现了一个破败不堪、百业凋敝、教育落后、文苑荒芜的西安。鲁迅对于西安的印象,也很不好,他觉得“西安太荒凉太寂寞”,“连天空都不像唐朝的天空。”(162页)
《1924:鲁迅长安行》通过三十六章的叙述,和讨论,最后得出结论:1924年鲁迅西安行,可以视其为鲁迅创作中的一次重要的休憩,‘中转’和过渡。长安行积蓄了鲁迅新的‘爆发’。作者还批评了很多鲁迅传记,不提及鲁迅西安行的疏漏。可以说,这不仅是作者出于乡土情结提出的观点,而且也是站得住脚的学术创见,是实事求是的。第三十五章,鲁迅长安行与后来的创作,集中思考了这个问题。
王鹏程的文章,向来以文献功夫过硬著称。他曾经给多位名家挑刺,惹得名家撰文反驳,但从文献说,错了就是错了,反驳也没有用。《1924:鲁迅长安行》虽然是兼顾学术性与趣味性,不是严格地学术著作,但他下语绝不含糊,行文很严谨。第二章,“为了写关于唐朝的小说”:鲁迅长安行的主要意图,就列举了郁达夫、冯雪峰、孙伏园、许寿裳等诸家说法,对他写的究竟是长篇小说,还是剧本,做了较为详细地论证,认为单演义的解释比较合理:“依我的揣测,鲁迅先生在决定写出历史小说之前,曾有写成历史剧的计划,或者有人建议写成历史剧?因与孙先生等人谈及?”(17页)第三章,“惟汉人石刻,气魄深沉雄大”:鲁迅对汉唐气魄的欣赏,材料搜罗齐备,排比出来,给读者比较清晰地认知。
《1924:鲁迅长安行》真正写到鲁迅西安行,已经到十二章了。前面基本都是背景铺垫。第十二章,主要写了鲁迅赴陕路上,那时候,从北京到西安,交通很不方便,鲁迅一行先乘火车,然后坐船,再换汽车、骡车,用时七天。尤其从陕州坐船,到潼关,遇大雨,危险至极。鲁迅日记,记载很简略,作者征引同行人陈钟凡、王桐龄、孙伏园、张辛南等人的日记,给我们再现了当时的情状。鲁迅说的“道中喝了不少的黄河水”,终于不那么抽象了。十二章到十五章,文献钩索,复原了西安这次暑期学校的有关情况,从预告、师资阵容、讲演题目,都使用了第一手文献,殊为不易。第十五章,主要讲了鲁迅与其他讲师的关系,并不都是友朋。这些文献整理、叙述,虽皆为小事,但事过情迁,也不是容易做的。在前人的基础上,王鹏程都有自己的准备。
第十九章,颇有意思,作者写了西安当时报纸上的鲁迅,大家慢慢知道了课表上的“周树人”,原来就是“鲁迅”。根据《新秦日报》《建西报》《旭报》的几次报道,及鲁迅日记,描写了听众对鲁迅演讲的热情。这种文献的罗列,让人有如临其境之感。第二十章,钩玄提要与表里发挥:鲁迅的讲演与《中国小说史略》,属于介绍。《中国小说史略》是鲁迅在北京大学等校的讲义,1923年12月,鲁迅修订出版了上卷,1924年6月,出版了下卷,都是由新潮社出版的。胡适、郭沫若等人对此书都有很高的评价。胡适说:“是一部开山的创作,搜集甚勤,取材甚精,断制也甚谨严,可以替我们研究文学史的节省无数精力。”《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是1924年鲁迅在西北大学的系列讲演,从7月21日开始,到29日结束,总计八天,共十一场次,十二小时。7月30日,又在讲武堂对军官讲演半个小时。王鹏程认为,“鲁迅在暑期学校的讲演《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是《中国小说史略》的精缩版”,“将文言口语化,可谓学术普及的范本。”(186页)第二十一章,作者将鲁迅的讲演记录稿《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与《中国小说史略》对比,详细讨论两者的差异,和对前者的深入阐释部分,颇显功夫。《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一共六讲,王鹏程逐讲分解,和《中国小说史略》二十八篇对比,讨论两者的不同,可以看出,鲁迅的讲演,有很多部分是创造性的发挥,学术价值颇高。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细读此章,相信能得到很多的收获。
鲁迅西安行,历来学者都喜欢谈论他给易俗社的题词:“古调独弹”。但王鹏程经过严格地考证,认为这只是鲁迅的“所拟”,并非鲁迅亲笔所书。后来悬挂在易俗社的“古调独弹”匾额是集鲁迅书迹而成。第二十七章,“古调独弹”:是鲁迅所拟,还是鲁迅所拟并亲书?可以说凸显了王鹏程优秀的文献搜集、整理,和判断能力,和为了真理,而不避乡情的定力。王鹏程在后记中说:“为了全面了解鲁迅的长安行,我集中阅读了学界比较有影响的鲁迅传记,几乎穷尽了相关的研究文献,发现的问题实在不少。”(376页)这大概是实话。
作为文学评论家,王鹏程追求真理,敢于直言。此书也集中体现了他的这一特点。王鹏程作为西安人,他撰述此书时,有冷静地客观态度,并不为乡邦讳。这是难得的学术操守。比如,对当时陕西的落后,他从不回避,更谈不上故意拔高。第二十三章,曲高和寡:暑期学校的成效,由于听众水平太低,听不懂请来的教授在讲什么,“暑期学校的筹划主办者傅铜也‘自认其失败’”。(233页)参加这次讲学的蒋廷黻事后回忆说:“在西北大学夏令营演讲是很辛苦的。那儿的学生比平津的年纪大,像人面狮身像似的坐在教室里,他们太没有礼貌,不是喧闹就是打盹。我简直弄不清楚,他们是否还知道有我这个人在。”(226页)不过,鲁迅因为大作家的名头,再加之所讲内容的平易幽默,演讲是成功的。关于这一点,作者论述颇详。虽然那些回忆文章难免因为时代的关系有拔高之嫌,但客观看待,鲁迅授课是比较成功的。
第二十四章、二十五章、二十六章,在讨论鲁迅与易俗社的关系时,既肯定了易俗社的成就、影响力,但也不讳言它存在的问题,包括人际纠葛。这也是难得的学术态度。第三十二章,写鲁迅在西安尝鸦片,挺有意趣。作者坦率地写出了当时陕西的鸦片泛滥,鲁迅与孙伏园相约尝一下。鲁迅的结果是:“有些苦味。”孙伏园也是大为失望。
(邓益民《鲁迅在西安》系列画作)
从二十八章,到三十二章,依次写了鲁迅在西安的业余活动,比如,看名胜古迹,搜购古玩文物,还有在西安参加的饭局,饮酒,尝鸦片等,从文献梳理入手,平实叙述,不拔高,不避讳,写出一个真实的立体的鲁迅。这是难能可贵的。以前关于鲁迅在西安的叙述,包括林辰、单演义等的论文、著作,由于时代局限,过度拔高或者神化的现象比较普遍,意识形态色彩浓厚,甚至也有前后表述差异较大的问题。这放在那个特有的时代,是可以理解的。王鹏程通过对这些资料的梳理,和独立思考,得出符合事实的结论,体现了追求真理的学术态度。
王鹏程在写作的过程中,很在意一些历史瞬间。往往是这些瞬间,让历史丰富了起来。比如,鲁迅看到康有为书写的“国立西北大学”的牌匾,说:“不坏!”(178页)两个字,寓意深远。鲁迅也是书法大家,尤在碑学上功力甚深,康有为的书法,碑帖结合,更重碑学,两人在此是有共同点的。“不坏”两字可以看出对康有为书法的肯定。如今的“西北大学”校名,却是集鲁迅字而成,世事沧桑,颇为有趣。还如,陈钟凡回忆,1924年7月到达陕州,与鲁迅等人偕同西行,“次朝,苍蝇哄鸣,扰人清梦,鲁迅说:‘《毛诗¬齐风》所咏:‘匪鸡则鸣,苍蝇之声’,于今朝验之矣。’”(129页)由此可见鲁迅的旧学功底,和他的幽默风趣。
最后,本书编辑上,还有一点,值得肯定,就是保留民国时期引文原样。正文前有一段编辑说明:
本书里有大量民国时期引文(如鲁迅日记等),依据尊重原貌、保持原状的原则,对原书(文)中不符合现代汉语规范的字词句、标点符号等不擅做修改。修改方法为,或在字后加括号标注,或在正文中进行规范书写以示订正。
这也看出编辑的眼光,和对历史的尊重。
王鹏程的《长安市上醉春风》是一册让我喜欢的书,序言《王鹏程印象》乃王彬彬所写,文字老辣,见识通达。他认为王鹏程坚守的价值观念正确,是一位素质全面的研究者,可以把资料性的考证与美学价值的阐释融会贯通。
《1924:鲁迅长安行》就是这样一册好书。
2024年7月31日写于兰州黄河之滨南书房
8月3日写定
注:发表时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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